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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道韫心道:“郗嘉宾果然记得那次匆匆一面,他真的没有疑心?”但看郗超神色如常,稍稍放心,心想即使聪明如郗嘉宾也不可能凭祝英台猜到谢道韫去,当下用浓重的鼻音说道:“郗侍郎过誉了。”淡淡一句话,不再多言。
郗超知道谢道韫不愿多说话,怕言多有失嘛,便指着正围土墙的那一大片宅基地问道:“子重,贵宅何日能建成?”
陈操之道:“先建东园,以便我陈氏族人在京有个容身之所,大约明年底可完工。”
郗超问:“钱物齐备否?我助你一百万钱吧。”
郗超慷慨好施,出手豪阔,广结朋党,《晋书。郗超传》记载郗超之父郗愔好聚敛,积钱数千万,尝开库,任凭郗超取用,郗超一日之内将千万钱散与亲朋故友。《世说新语。栖逸》亦载:“郗超每闻欲高尚隐退者,辄为办百万资,并为造立居宇。”后世评论者认为郗超这是处心积虑,收买人心,但对陈操之来说,那些都是诛心之论,他认为郗超可以做好朋友,虽然郗超不象顾恺之、徐邈那般平易贴心,郗超有些让人猜测不透,若说他好名,他却是不顾清誉,不遵父亲之命一心辅佐桓温;若说他好利,他却是信佛好施,千金到手立尽;至于好色更是无从说起,郗超夫人周马头不育,他也未另纳妾——
·《世说新语》里记载郗超临终之事更让陈操之惕然自警,郗超的结局未始不是他的前车之鉴,郗超临终时把一箱书信托付给门生,说道:“本欲焚之,恐家君伤悯,我亡后,若家君悲痛以至大损眠食,可呈此箱,不尔,便烧之。”郗超死后,郗愔哀悼成疾,郗超门生依旨呈之,箱中皆郗超与桓温往反密计,废立之谋俱在,郗愔于是大怒曰:“小子死恨晚矣!”更不复哭——郗超甘领不忠不孝这之骂名,其中的悲哀,让人恻然,郗超才能过人,为命世之才,然而终其一生,未有匡济天下之名,反而有党同伐异、阴谋废立之讥——
陈操之拱手道:“钱物备矣,不须嘉宾兄助我,待明年东园建成后,请嘉宾兄一醉。”
这时,郗氏仆役匆匆赶来,报知郗超姑母王羲之夫人郗璇请郗超即去乌衣巷王宅相见,有急事相商。
郗超皱起眉头,对陈操之、谢道韫道:“子重、祝公子,我要失陪了,我姑父王右军病重,派人去请杜子恭来救治,不知到未?”
陈操之一听,便道:“我随嘉宾兄一起去探望逸少公吧。”
谢道韫道:“逸少公于我有奖掖之恩,我也去探望。”
郗超、陈操之和男装谢道韫来到乌衣巷琅琊王氏府第,王羲之的五子一女都在,王凝之迎郗超三人入内,来到一处小院,藤萝芭蕉,翠竹掩映,别致幽静,郗超先进屋,过了一会,王献之出来,对陈操之、谢道韫说道:“承蒙两位来探望,但家君不愿相见,家君一向唯美好洁,今病体支离、面色不佳,药气秽鼻,实不愿外人见之,两位见谅。”
陈操之问:“子敬兄,钱唐杜师至未?”
王献之黯然道:“杜师在扬州,不肯至,却对其弟子说‘右军病不差,何用吾!’意谓吾父将不起矣。”
王羲之是天师道信徒,服五石散多年,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辞官归隐,采药石不远千里,曾有书贴曰:“服足下五色石膏散,身轻行动如飞也。”年轻力壮时,服散得当,的确有神明开朗、飘飘欲仙之感,但长期服食,体内毒素聚积,会越来越痛苦,王羲之年已六旬,毒性发作猛烈,无药可救,杜子恭是深知这一点的,所以不肯前来。
陈操之深深叹息,心知这一代书圣恐怕是命不长久了。
陈操之、谢道韫告辞出王氏宅第,二人沿秦淮河岸缓缓而行,谢道韫轻声诵道:“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这是王羲之《兰亭集序》里的句子,当年旷达的王逸少现在已僵卧病榻矣。
陈操之也被魏晋人浓郁的感伤气氛笼罩,太多的死亡需要他去面对,父兄之死、母亲之死、葛师之死……几句古诗涌上心头,乃徐徐吟首这:“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怱随物化,荣名以为宝。”又说道:“我在东安寺蒙逸少公指点笔法诀,诸如为点必收,贵紧而重;为画必勒,贵涩而迟;让我大受裨益——”
谢道韫脱口道:“是写‘菩提本非树’的那次吗?”
陈操之墨眉一挑,问:“英台见过我在东安寺壁上题字?”
谢道韫从容道:“陪我三叔母去东安寺礼佛,曾仔细鉴赏过,子重书法可与王子敬并驾齐驱。”
陈操之道:“我不如也。”一抬头,见谢氏大宅就在前面,讶然失笑道:“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嗯,就算是我送英台兄回府了。”
谢道韫一笑,邀请道:“子重,午时已过,就在这里用膳吧。”
陈操之道:“我为葛师食素三月,不打扰了。”拱手而别。
……
陈操之在建康呆了七日,一直没有机缘再见陆葳蕤,闲时画了一幅小写意《奔马图》,请顾恺之夫人张彤云转交陆葳蕤,纪念那日与陆葳蕤同乘共骑的甜美温馨。
郗超代桓温上疏的便宜七事,除并官省职、裁减官吏和大阅户人、实行土断这两件事之外,其余五事已诏令有司施行,而并官裁吏和检籍土断这两件是牵连极广的大事,必须慎重,而且需要一个详尽的方案,郗超将朝野议论集起来交给陈操之,让陈操之整理归纳之后向桓温大司马汇报。
这期间,陈操之又再次拜见了会稽王司马昱,六月二十七日还由司马昱领着去觐见新君司马奕,虽然会稽王司马昱盛赞陈操之,说陈操之才智过人、忠心可嘉,但皇帝司马奕对陈操之却颇为冷淡,略问数语便让陈操之退下,赏赐倒是有,绢三百匹,这想必是会稽王司马昱要求的。
陈扣之心知陆禽在皇帝司马奕面前不会说他的好话,还有上次被冉盛打断腿的朱灵宝、相龙这些人,定然会在皇帝面前进谗言,皇帝司马奕即使不昏庸,被这些人蒙蔽着,对他的印象肯定不佳,且喜朝中主政的是皇太后褚蒜子和会稽王司马昱,现在又有郗超,皇帝司马奕并无多大权力,和傀儡也差不了多少。
那日陈操之从太极殿出来,见宫中忙忙碌碌,似在准备什么庆典,司马昱道:“后日将立庾妃为皇后。”说着,微微摇了摇头,似乎颇有忧虑。
陈操之当夜去见郗超,说起册立皇后之事,郗超即冷笑道:“皇帝如此迫不及待立后,似乎有针对桓公之意啊,那庾妃乃是庾冰之女、庾希、庾蕴之妹,庾氏兄弟是桓公最忌之人。”又民颜道:“宫闱之事非我等外臣所能道——子重意欲何日启程返姑孰?
操操之道:“就是明日。”
郗超道:“我明日在西堂当值,就不相送了,祝掾初入西府,你要多多照顾,莫让郝隆辈藐视。”
陈操之唯唯。
七十二、绿树浓荫夏日长
与陈操之上次离开建康赴姑孰时送行者云集相比,这次去西府则冷清了许多,除了陈尚、顾恺之、刘尚值、孔汪诸人外,只有谢朗、谢韶兄弟来为堂姊谢道韫送行,谢安、谢万都没有露面,会稽王司马昱派了王国长史于新亭菊花台上张幕置酒,为陈操之、祝英台饯行,郗超也派了人来。
·板栗、短锄兄妹和上次一样候在山下,待陈操之与众人道别毕,方才上前,送上南葳蕤为陈操之准备的礼物,衣冠袜履齐备,还有笔墨纸砚之类,陆葳蕤知道陈操之费纸——
“陈郎君,八月初八是我家小娘子的寿诞,莫要忘记了哦。”小婢短锄笑眯眯地提醒道。
陈操之微笑道:“怎么会忘记,到时若军府无甚要事,我会借故回建康一趟,依旧在新亭相见,亲自为葳蕤小娘子祝寿,那里菊花台的菊花一定更美,正是赏菊时。”
短锄喜道:“那太好了,我家小娘子每见一次陈郎君,至少快活半个月——”
陈操之道:“不过短锄先不要和葳蕤小娘子说这事,我不敢确定一定能来,毕竟我现在是有职事在身的。”
短锄很乐观,只注意陈操之的前一句话,说道:“我晓得我晓得,先不说,到时让我家小娘子惊喜。”
陈操之一笑:“好了,板栗、短锄手机快速|1|6|k|x|s|。c|o|m,你们不要再送了,我和英台兄要赶路了。”转头对一起跟在车边步行的谢道韫道:“英台兄,上车吧。”
板栗、短锄便停住脚,看着陈操之踏蹬上马,那个祝英台祝郎君想必不会骑马,向他二人点了一下头,轻提袍裾,低头抬腿上了马车——
短锄女孩儿细心一些,看到那个祝郎君一腿去地,一腿踏在车厢边缘。白绢单襦因身子的欹侧和一腿的弯曲而起了层层皱褶,勾勒出腰臀的轮廓,那腿真长啊,腰也很细,而绢裳绷紧的臀部却圆润有致——
眨眼的功夫,祝郎君便上了马车,精致的竹帘垂下。
短锄怦然心动,随即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再看看马背上腰杆笔挺、俊朗清逸的陈郎君,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看陈郎君这个样子,可是祝郎君方才上车那一下子真的挺魅惑的。却又觉得有些别扭、有些奇怪,空间别扭在哪里,短锄是想不明白。
陈操之、再盛骑马,来震驾牛车,十名西府军士步行跟随,谢道韫除了柳絮、因风二婢之外,还带了两个忠心耿耿的谢氏部曲和两名仆妇。
六月二十八,已过了三伏天,但天气依然火热,一行人赶了一个多时辰的路,在老盛店歇下,陈操之因为伤悼葛师决定素食三个月以示纪念,原本没要求冉盛素食,但冉盛要跟着,因冉盛现在名义上是他从弟,陈操之也就不劝阻,可是冉盛却命令他手这十名军士一起素食三个月,那十名军士愁眉苦脸,却又畏惧冉盛,不敢埋怨。
夏季午后,阳光炾烈,因为无甚急事,不必顶着烈日赶路,陈操之、谢道韫甚觉悠闲,谢道韫心情极好,她已经有三年未出远门了,而这次又是与陈操之同行,想起那回从吴郡回会稽东山,仿如昨日重现。只是呢,那次陈操之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而这次是清楚的,但看陈操之的态度,并不因为她身份的改变而对也疏远或者亲近,很好地把握了一个良友的分寸——
“嗯,子重说他助我出仕心有不安,他是认为我一旦出仕将再也无法嫁作他人妇了吧,子重亦不能免俗,女子就非得勉强自己嫁出去吗,阮步兵曾说‘礼教岂为我辈而设?’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就很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有了与男子一般的自由 ——“
老盛店驿舍后园有五、六株高达十丈的百年老樟树,午后阳光朗照,但后院却是绿树浓荫,甚是清凉。
谢道韫命下人在后园铺一块方丈大小的莞席,置一小案,请陈操之来此纳凉消夏。
陈操之走过来一看,说道:“岂可无茶。”命驿舍执役准备一个小炭炉来,来震取来黑陶茶壶和越窑青瓷茶盏,壶水二沸,涌泉连珠,陈操之注水入茶盏,轻轻盖上盏盖。微笑道:“这是我陈家坞种的茶,清明前新摘的,杀青、揉捻、干燥,心沸水泡之便可饮用,清香隽永唇齿留芳,嗯,绝非自夸。”
谢道韫听到最后“绝非自夸”四字,不禁莞尔,说道:“是否自夸,且待我品尝验看。”
过了一会,见陈操之把盏品茗,谢道韫也举着茶盏,揭开盖子,顿觉清香扑鼻,赞一声:“甘香如兰。”再看浮沉在水里茶叶,碧绿纤嫩,一片片小叶子形如雀舌,很有美感,轻轻抿一口,初觉淡而无味,似不如煎茶,但过了一会,就觉得唇舌间都有一种幽冽的芬芳,不禁眼睛一亮,又赞:“真至味也。”又品了几口,清和之气氤氲,真有沁入心脾之感。
陈操之看了一眼谢道韫被热的茶水濡湿的红唇,白齿时现,舌尖隐约,便目视他处,说道:“我陈家坞前年开种五百亩茶园,去年增为一千亩,今年辟两千亩,去年共收茶叶十五万斤,今年将倍增。”
谢道韫道:“这陈氏新茶简便易饮,茶叶纯净,必将大行于世,只怕两千亩是不够的。”
陈操之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我四伯父见去年的十余万斤茶尚有两万余斤未卖出去,本不欲再增辟茶园,是我一意要求增产,这次写信回去让族中将未卖出去的上品葛仙茶运送两千斤来建康,我要全部赠送出去,令叔父安石公、万石公少不了也要收到我陈氏的茶叶。”
谢道韫凝视陈操之,微笑道:“子重可谓生财有道,这等饮茶法在建康流行开来后,自然风靡江左,两千亩茶园自是供不应求,要两万亩方可。”
陈操之道:“茶园不宜太多,以种麦种稻为第一,三吴虽富庶,宜有荒年。”
谢道韫道:“子重真乃经世济民的大才,事事皆通,可惜现在尚不能一展抱负,陆氏是三吴门阀,田产百万,若得子重经营,于家于族于国皆受益。”
谢道韫与陈操之独处时,就不必用浓重的鼻塞音说洛阳腔,只用本来嗓音说道,因为怕外人听见,往往说得很轻,仿佛呢喃细语,低徊宛转,饱蕴深情一般。
陈操之听谢道韫这般说,显然是很赞成他与陆葳蕤的婚姻,只是把他与陆葳蕤的婚姻联系到于家于族于国皆受益,这让陈操之略微有些不舒服,谢道韫太聪明了,看待事物过于理性,不过谢道韫的确说得没错,若他能得陆氏的财力支持,定可大展宏图,且不说其他,单种植和采矿两大方就能获巨利,上次他借葛师之名,指点桓温往武昌以东寻找铁矿,荆州刺史桓豁那边想必也快有消息传回来了吧,那里的铁矿一定能找到的,这只是他牛刀小试而已。他不能死心塌地追随桓温,他要留后路,要为自己家庭多作打算,狡兔亦有三窟——
谢道韫见陈操之墨眉蹙起、沉思不语,自然以为陈操之是为与陆葳蕤的事忧心,便问:“子重有何打算呢?”
陈操之一时不明白,问:“英台兄问我什么打算?”
谢道韫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我问子重与出小娘子的事,有何打算?”
陈操之看着谢道韫,谢道韫笑意浅浅、神色淡定,真的是一心为好友着想的样子,霎时间陈操之有些茫然,谢玄曾说的话在心头一掠而过——“家姊要与你终生为友,其实乃求夫妇不可得而退一步也。”但现在面对谢道韫明澈睿智的眼神,陈操之对谢玄的话和自己的感受又有些怀疑起来,谢道韫冰清玉洁、风神高迈,真不是寻常世俗女子,也许她真的只是看重友情而已,说什么为求夫妇不可得的话是对她的亵渎啊。这样的女子理应敬重一生——
这样一想,陈操之心情轻松了一些,对谢道韫更生敬意,答道:“亦无具体打算,我让陆小娘子等我三年,我只有努力而已,心里也常担忧,生怕耽误了她。”
谢道韫垂眼看着手中茶盏里一片片微微浮浮的碧绿茶叶,说道:“小陆尚书对子重是很赏识的,最大障碍是大陆尚书吧,我三叔父都说大陆尚书太刚易折——”说到这里,抬眼一笑,说道:“不能再说了,再说就卑鄙了,我以为子重必将心愿得成,反正陆氏嫁女给子重,绝对是良缘,当时或有非议,久后自见佳处。”
陈操之笑道:“英台兄太夸我了,惭愧。谢道韫道:“不是夸赞,是勉励啊,子重总是要给自己重负、做常人做不到的事,任重道远,我怜惜哉。”说罢,俯首啜一口清茶,转头望着院墙外的过山。
七十三、履中履
后数日.陈操!与谢鲨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