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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庭玉忽然有些后悔了。他几乎就要走过去,不顾一切将她抱进怀里。
然而内心的那个声音又发出一声嗤笑:“你忘记自己有多脏吗?”
于是他僵化在那里,一步也无法挪动。
明明与自己爱恋的少女近在咫尺,中间却仿佛隔着迢迢银河。
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即。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与云伯伯的惨案有关?”他终于忍不住问。
她挺直了身子,看向他的目光蕴含着水光,嘴唇抿成了紧紧的一条线,显得十分坚毅。
“算了,你不想说就不说了吧。”他只好投降,转而说道:
“其实我先前去你房里找你,却看见有个黑影从窗中一闪而过,我追过去一看,发现你不在房里,然后就在你的桌子上发现了这个。”他从怀中取出一根簪子,碧玉为身,银丝为凤尾,虽不是光灿夺目,却十分雅致脱俗。
这根簪子好熟悉,不是锦娘惯常戴在头上的吗?
她的心猛然跳起来,颤抖着双手接过,轻轻拔出银丝凤尾,顿时露出中空的簪身。一个小纸条卷在其中,无心慢慢展开,一行小字露了出来:
“八月十五,无涯山破庙。锦。”
是锦娘!真的是锦娘的字迹!
她分明知道自己在沈府!可是为什么一直不现身相见?
她的眼睛一阵酸涩,眼泪慢慢涌进眼眶。心里有无数个疑问叫嚣着,一同迫切地想问锦娘,一个声音越来越响亮:
“锦娘,我到底是谁?”
天刚透亮,抬眼望天,是乌蒙蒙的灰蓝色,令人怀疑今日是否不会有阳光到来。
庭中的月季开得十分浓艳,重重叠叠的花瓣,如同美人脸上涂满胭脂,沉甸甸地迎着晨曦盛开,丝毫不知离人愁绪。
灵越已梳洗完毕,换回了旧日赶路时的衣衫,长发挽起一个发髻,利落干练,脸上仍然涂了药粉,黑黄的脸色并不引人注目。
她挽着包袱,穿过月门,走过寂寂无人的中庭,在沈庭玉的房门之前站定。
此刻此刻,他应该还在安睡吧?
她凝望着窗前的米囊花,犹豫着,还是曲起手指,轻轻叩门。
然而叩了多时,并未有人前来。便是珍珠,果儿,也没有出现。
是他不愿意见自己了吧?
她骗了他,他也骗了她,若是相见,是否也会相顾无言呢?
灵越不觉黯然,深深地看了一眼朱红色的房门,转身离开。
顺着沈府那长长的游廊,她慢慢走到沈府的门口,不料,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石狮边上,似等待多时。
“珍珠……”她不觉怔然,停驻了脚步。
珍珠慢慢走到她的面前,看着她欲言又止。
“公子还没起身么?”灵越涩然问道,“还是……不肯见我?”
珍珠眼中闪过一缕异色,“公子早已料到你必定一早离府,特命我在此等候。公子让我叮嘱小姐,江湖险恶,小姐珍重。”
原来他果真是闭门不见啊。
一辆青布马车缓缓驶过来,车夫是个憨态可掬的大叔。他见到珍珠,便跳下来招呼,“珍珠姑娘,就是送这位公子么?”
珍珠点点头,“贵叔,我让你装的包袱都放好了吧?”
“那还用说,姑娘吩咐的事情,自然办得妥妥当当。”
灵越心下疑问,只要问,珍珠拉住她的手,“你此去路途遥远,公子放心不下,让贵叔驾车送你去。你放心好了,贵叔常跑远路,断然不会出什么差错的,你一路多多保重。等办妥了事情,如有空闲,记得回来看看公子……”
灵越心头涌起百般思绪,哽咽着声音一一应下来。
贵叔跳上马车,催促道,“还要赶路呢,公子快上车吧!”
她只得跟珍珠道别,进了马车,发现车中放着两个大大的包袱,翻开一看,不但四季的衣服俱全,底下还有一包沉甸甸的银两,又有两个十分精美的匣子,打开一看,却是女子的胭脂水粉,钗环项链,装得满满的,无一不精,无一不美。
她的胸口滚过一阵热流,潮热的眼泪涌上眼眶。她掀开窗帘,望着沈府的牌匾,渐渐模糊了双眼。
朝阳终于从东方缓缓升起,将泸州城映照在一片金黄的霞光之中。
泸州城古老的城墙上,沈庭玉当风而立,身上的青色披风在风中飘荡不已。他神情专注,一动不动地盯着脚下络绎不绝的行人。
没过多久,一辆青布马车自东门而出,沿着官道疾驰而去,初时车顶上沈家的徽纹清晰可见,渐渐越来越小,最后化为一个小小的黑点,在他注视的目光中,消失在远方。
他听到自己的心,怦地发出一声轻响,好似裂开了一般,是难以抑制的疼痛。
一口血噗地吐在了城墙上,顺着斑驳的城砖缝隙流淌,触目惊心。
寸心惊呼出声,掏出锦帕为他擦干血迹。
犹豫再三,他终于忍不住问公子,“公子,你那么喜欢灵越,为什么早上她来向你辞行,你却不肯见她,不求她留下来呢?”
他的公子,抚胸凝望着东边,沉默不语。
那辆青色马车早就看不见踪影了,车里的少女从此渐行渐远,相见无期。
寸心想起数月前离开灵山寺前的那一夜,无意中听到公子在后山与人的对话。
那人问公子:“你决定了,当真要这么做?”
公子的话语听不出任何情绪,“决定了。”
“此药确能克制米囊之毒,却是饮鸩止渴,并非长久之计……”
“我可以活多久?”公子好像笑了一声,打断了那人的喟叹。
“少则数月,多则一年。”
“足矣。”公子说。
他早就察觉到了,公子决心以残存的岁月为赌注,做一件他一直悬而未决的事,如今,公子终于完成了,可是为什么他的脸上未有快意?
他悲伤地看着公子,而公子清远的目光却看着高远的天空。
在一片灿烂的晨辉中,一只白色的鸟高叫着,飞快地掠过城墙,又如同箭一般冲上云霄,在半空中展开了雪白的羽翼,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
他的公子嘴角弯起,慢慢露出微笑。
第五十三章仙女杀人()
那是六月里最和暖的日子,浮光霭霭,照在她身上如梦幻一般。
灵越一步一步,宛如脚下踩着凭空而出的莲花,缓缓走上华美装饰的厅堂,泛着淡淡银红色光泽的曳地长裙,轻轻掠过光洁的地面,如同行云流水。
她在华堂中央站定,低垂的目光不动声色扫过厅堂之中前来观礼的世家夫人和小姐们,越过重重衣香鬓影,终于落定在父亲身上,父亲面带微笑,与母亲并肩坐在堂上,凝望着她的目光里满是慈爱,她略显慌张的心,顿时安定下来。
这是她十五岁的及笄礼。
十五岁的光阴,恍若流水,将一个顽童洗涤成如花似玉盈盈而立的少女。
她内心既好奇又欢喜。父亲请来了德高望重的刘阁老夫人为她行礼。据说刘阁老夫人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七八个重孙子,五六个外孙,个个幸福圆满,真是一生福寿安康。
年过七旬的老夫人,发髻纹丝不乱,面带着慈软的笑容,颤巍巍走上前来,在她身旁站定,绣珠早捧着白色的玉盘等候在一旁,盘中的碧玉簪晶莹翠亮,光泽离合。老夫人将那玉簪轻轻拿起,端详片刻,小心翼翼地插在她的心字发髻之上。及笄礼成,厅堂里的祝福声声,绵绵不断。
她抬起低垂的头,缓缓转身,望向父亲,他的眼睛里带着几许骄傲,隐隐水光闪烁。而站在他身侧的母亲的眼眸里少见地流露出一种别样的温柔。
“灵越,你终于长大成人了!”父亲的声音竟有哽咽,“变成了一个如此聪慧美丽的姑娘,为父很欣慰,很欣慰!”母亲嘴角噙着笑,轻轻扯了扯父亲的袖子;“老爷,这么多人呢,可不要让人看到了笑话。”
灵越凝视着父亲,发现他近年来头发竟然白了不少,眼角起了一道道皱纹,而昔日如芝兰玉树般挺拔的身材,也开始佝偻起来。
她心里一酸,险些要落下来泪来,强忍住道:“爹爹,女儿以前不懂事,总让父母担忧,如今女儿成年,不会再让父母劳心了。”手中忽然一暖,却是母亲握住了她的手。
灵越有些讶然地看着母亲,母亲眼睛里带着微微的笑意望着她,她的手那样地细腻温热,在那一瞬间,长久以来与母亲隔阂的那道墙好像消失了,欢喜就那么洋洋洒洒地袭来。
忽然,母亲的手宛如利爪一般,捏得她生痛无比,她惊恐地望向母亲,母亲表情狰狞来,如癫似狂,发出桀桀的笑声,在她耳边狂呼:“杀人凶手!你是杀人凶手!”
一时间周围的一切飞快地旋转起来,时光裂成了一块块的碎片。她在碎片中奔跑,却怎么也跑不出那座巨大的迷宫。
忽然听到父亲带着笑意轻声唤她:“灵越,你又在乱跑什么呢?跑得满头大汗……”
她又惊又喜,回头望去,父亲不知何时端坐在书房里,正执笔作画。手边放着他最爱的一个雨过天青色的茶杯,新沏的花茶犹香,还在飘着一缕一缕的白雾。一切真实得不可思议。
她大步跑向父亲,然而一道无形的墙阻拦着她,让她无法靠近。
她着急地大喊,可是父亲充耳不闻。下一刻,一个黑衣人跳下来,用刀顶住父亲的喉咙,逼迫着父亲说什么。父亲的手打翻了砚台,染了墨的手在桌子背面画下了一个图案。还没画完,寒光一闪,父亲的血喷薄而出,洒了她一头一脸。
她顶着那新鲜的热腥,忘记了哭泣。
她听见本郡资历最老的仵作蒋之龙的声音,就像隔着万丈云端那样飘渺,又像近在耳边一样真切——
“验:青州人士云从龙,他杀。死者生前有挣扎症状,喉管系利刃割断,一刀毙命。无其他伤口。经验查,系他杀无误。”
灵越猛然从床上坐起,惊惧地喘息着,瞪大眼睛看向漆黑的周遭。
神识似在九天之外,飘飘荡荡,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
许久,弥漫在脑海之中的浓浓血色才渐渐退去,她终于想起自己身在无涯山脚下的客栈之中。
半个月前的一个清晨,她离别沈府,马车自泸州出发,一路向东,至桐城,又折而向北。她算着日子,离八月十五尚早,七月暑热,每日行路须避开晌午和午后这个酷热时段,这样走一阵,歇一阵,昨日才一路颠簸到了无涯山脚下的小城无涯镇,找了一家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客栈歇下来。
第二天一早,黑面矮胖的车夫贵叔,就来向灵越告辞。
“贵叔,这赶了许多天路,为什么不多歇息一天,养足了精神再走?”她有些惊讶。
贵叔憨憨地一笑,挠了挠头,“俺婆娘要生了,这出来这么多天,俺这心里放心不下……俺就不歇息了!公……公子,您一个人在外面可要小心呢!”这一路上,两个人风雨兼程,早已熟络,他纵然是个大老粗,也看出眼前的公子,其实是年轻的姑娘所扮,只是不知道她为何要千里迢迢来这个并不繁华的小镇。她既然不透露,自己也绝不说破。
到底相伴多日,灵越看着贵叔憨厚的脸庞,竟生出一丝不舍,当即往他手里塞了一大锭银子,“恭喜贵叔要当爹了,给孩子买两身衣服吧。”
贵叔略略推辞了一下,喜笑颜开地收下银子,便急急忙忙赶着马车回泸州了。
灵越吃过早饭,便向掌柜打听如何去无崖山。
掌柜是个笑嘻嘻的老头,花白的胡子一大把了,见她打听无崖山,乐呵呵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去不得啊,去不得。”他连连摇头,似乎这还不够,又连连摆手。
“为什么去不得?”灵越皱起眉头,望着他发白的脸。
掌柜看了看四周,示意灵越附耳上来。
灵越低下头,他凑到耳边轻声说,“山上有鬼!”
“什么?”灵越不觉大声重复,“山上有鬼?”
顿时刷刷刷的目光齐齐往灵越射来,令她颇觉尴尬。
掌柜的脸上露出懊悔的神情,连忙嘘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打着算盘。。
“掌柜的,闹什么鬼?”灵越忙低声问。
“你是外地人吧?你没听说过无崖山上十几年前发生了一桩血案,那尸体啊堆积如山,血流成河啊!”掌柜眯着眼睛说,“官府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什么来,竟成了一个悬案。”
灵越的心哐当一沉,眼前蓦地闪现烛光之中,母亲那惊恐的脸,她披头散发,如癫似狂,一声声惊叫:“血啊,都是血!”
她使劲摇摇头,想将那一幕甩开。
“死的是什么人呢?”
“谁知道呢?”他压低声音道,“县衙里的邢捕头有次跟我喝酒说漏了嘴,听他说,死的人里面好多是女子,穿着一色儿的黑衣,个个生得花容月貌,真是可惜,怎么都死了呢?官府判定是江湖争斗,管不了,也懒得管,干脆一把火将成堆的尸体烧得干干净净!哎哟哟,去看热闹的人说,回来几个月都不想吃肉了……闻到肉味都想吐!”
灵越听着他低声的描述,鼻子似闻到那堆积如山的尸体在熊熊大火中所发出的焦臭。
“没有人看到是谁杀的人吗?”
掌柜的眸光闪烁了一下,闭紧了嘴巴,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张大傻子看到了……”
“张大傻子……”灵越低低念着这个名字,“他是什么人?”
“跟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大傻子呗!”掌柜干笑一声,摸了摸胡子,“傻子的话,谁能信呢?”
“他看见什么了?”
“嘿嘿,他跟邢捕头说,杀人的是几个仙女儿,长得可美了……”掌柜嗤笑一声,显然丝毫不相信那个张大傻子的话,“大傻子怕是想媳妇儿了,还仙女儿呢!仙女儿能杀人呐?”
灵越也笑了,“可不是,这么巧就被他看到了……”
“那傻子当时在送子娘娘庙前的草垛子里睡觉呢,居然没被发现……算是命大。”
“张大傻子现在还活着吗?”她不经意地问。
“早死了!”掌柜皱起眉头,“不然怎么说他傻?六月里打雷,他嫌雷公电母吵闹,竟然跑在屋顶拿着铁锹要去捅天……结果被雷劈了!”
被雷劈了……被雷劈了!灵越忍不住扶额,刚刚有了一丝线索又断了,就如风中的蜡烛,被无情吹灭。
“还真是傻!”她叹了口气,接着问“原来如此,闹鬼又是怎么回事?”
“发生了那样可怕的血案,这谁敢上山?这一晃好几年过去了,有樵夫上山砍柴,回来就吓破了胆,都说无崖山上阴风阵阵,山谷里总响起女子的哭声呢!”掌柜的脸白了一白,忽然疑惑道,“公子,你去无崖山做甚?”
“我……听说无崖山有一座庙,甚是灵验。我母亲曾经在那烧香许愿,后来生了我,现在想起来还未曾还愿呢……”灵越灵机一动。
“你说山上那座送子娘娘庙?那年发生血案,也不晓得哪个天杀的,竟将庙也放火烧了。亏得我们发现得早,赶过去救火……如今只剩下半边破庙了,庙里的姑子们跑的跑,死的死,天晓得如今还有香火没……”掌柜摇摇头,扒拉了一下算盘。
“那可如何是好呢?”灵越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我还是想上山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