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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下去。”
侍者们不敢违逆她的命令,几名贵妇人也惊疑不定地互相看了一眼,然后躬身退了下去。房间之内,很快静了下来。
“她又拒绝了?”过了一会儿,沙发上才传来龙后轻柔的声线,仿佛这位女士正在那里,用一贯从容的口气开口问道。但康斯坦丝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产自塞得里斯价值不菲的金驼绒沙发上此刻其实空无一物。
“她会同意的,那个山民小姑娘,我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康斯坦丝冷冷地答道:“到时候,我会叫她明白。我不仅仅是会温柔地说话的。”
“那是自然,君王之怒,流血漂橹,这么说来你准备对山民动刀了?”
“不,正好相反。”白银女王冷笑道:“我打算把她嫁给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那个‘山民王子’,反正已经不止一次恳求我将一位帝国公主下嫁给他了么,既然他们是同族,我想她会满意的。”
在说到山民王子这个称谓时,康斯坦丝的口气掩不住的轻蔑,事实上这本来就是一个带有侮辱性质的蔑称,毕竟那个来自山里的乡巴佬总是那么自以为是,事实上没有任何正统的帝国贵族会与他们为伍,可笑的是对方还很拿这个身份当一回事,于是山民王子这个头衔也就应运而生了。
一般来说,作为帝国的表率,王座上的至高者,康斯坦丝是很少会用这么轻佻的说法的,而眼下她显然正陷入极端的怒火之中。
龙后从虚空之中有些诧异看了她一眼:“这可是那个小家伙的女人,他是那个人的孙子,不是吗,你还真是一点情面都不讲。”
“这是那个女人的孙子。”康斯坦丝冷冷地纠正她道。
“所以说这就是人类女人之间的嫉妒吗?”龙后的声音变得有点好奇起来。
对于这个问题,白银女王向来是不予回答的,她默默地伫立在原地,目光中平静无波,停留在黑檀的书桌之上。
“你在想什么,我的陛下。”
“我在想,如果那个时候我不那么天真,或许现在会是另外一个样子,格温多琳。”
“但你曾经有选择的机会,陛下。”
“我……”康斯坦丝的声音犹豫了:“因为我不愿意自欺欺人。”
……
舰队正待起航——
布兰多缓缓踏上甲板,回头看去:横桥之上,白银之民正鱼贯进入传送门,图拉曼走在最后,仿佛是心有所感,也转过身来,微微抬起头,那印有银色花纹的银丝兜帽帽檐之下阴影中两道银灰色的目光熠熠生辉,薄薄的嘴唇之间,若有若无地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
他深吸一口气,不由自主地轻轻将手按在雕刻有利维坦浮雕的船舷之上。
关于之前交谈的情形,好像刹那之间重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我不明白。”布兰多紧盯着面前的老人,冷冰的目光像是要将对方彻底看穿。
“很简单,就如同之前我说过的,在最后之战的战场上,那座圣殿之中,那枚奇特的水晶一开始是被封印起来的。但封印它的人并不是四位贤者,而是黑暗之龙奥丁,最早触动那个封印的,就是你所熟知的那位女王陛下。”
“当封印被揭开时,谜底也揭晓了,关于圣者之战最后那场战争的秘密,一览无遗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由于当时我和你祖父在一起,因此并不知道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但我只知道一件事情。”
“那就是关于这个谜底,是和四位贤者与黑暗之龙奥丁的约定有关……”
“所以说,由此可以推断,一千年以来关于某个传闻的传说,有可能是真的。”老人的声音有点艰涩:“你知道,凡人世界的秩序,四大帝国的合法性是建立在圣者之战的正义性上的,但这一千年以来事实上一直流传着某个说法,即四位贤者在圣者之战中的所作所为,有可能并不是那么的神圣与义正言辞。”
“……也就是说,在这个故事中,黑暗之龙是一位暴君,但四贤者也不过是篡位者。”
图拉曼抬起头来,眯起眼睛看着布兰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布兰多没有答话,他其实听说过这样一个传说,但在《琥珀之剑》中流传
的各式各样的传说数不胜数,有这么一种说法,每有一个吟游诗人,就会多一个故事的版本,因此也从没人会去深究。不过他也明白,如果这是真的,将意味着什么。
在人类王朝更替的历史之中,王位争夺、阴谋篡位并不罕见。
但神圣的圣者之战,却是建立在白银之民与大陆诸族的盟约之上,盟约的基石,就是为了终结敏尔人的黑暗统治,去实现那个预言——所谓凡人的纪元。这个盟约,就是苍之诗上描述为神圣的盟约,也被称之为神圣盟誓,它既然是神圣的,首先就要建立在正义的基础之上。
而这也是凡人的纪元合法性的基础。
如果这一切都只是一个谎言。
那么不仅仅是四贤者的地位会受到质疑,更重要的是,它将猛烈地冲击眼下的世界秩序,四大圣殿的合法性,亦将荡然无存。一旦预言成真,那么这个世界必然会陷入无尽的纷争与战火之中,因为没有人再可以诠释道德与正义,那么剩下的就只有野心家的舞台了。
第一百二十七幕 野心家的时代()
这是一个属于野心家的时代,机遇与狡诈的阴谋就像是暗流汹涌的河流,席卷于前前后后数百年之久。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羽毛笔在黑暗的思绪深处奋笔疾书,一个完整的故事绘卷在布兰多脑海中逐渐成形,这个故事的后半段已经可以预见——在最后之战那迷雾笼罩的遗址中心,那座黑暗沉寂的圣殿之中——无论那时白银女王陛下看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是真还是假、抑或正确还是错误,现在都无关紧要,它的结局早已注定,四大圣殿与布加人绝不会让这件事有任何后遗症,更不会让它的影响被带出阿尔卡地区之外。
但究其原因,倒并不是像世人所想的那么险恶与龌龊——
因为白银之民的领袖,银色闪电的主宰者埃尔罗伊曾经手按在神圣的誓约之上,向四位贤者宣誓,宣告接下来的一个纪元,白银之民将履行职责,担任起守护与监察这个世界的重任。这个承诺,在这个时代的人们看来或许有些不可思议,甚至过于儿戏——仅仅是一个承诺而已,又能说明什么?
眼下这个时代的世人,上到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人们信奉的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国家与国家之间更是只有"chi luo"裸的利益关系,王国与王国之间,种群与种群之间,尔虞我诈,朝令夕改,早已是家常便饭,阴谋与背叛横行于世,这段历史早已有数百年之久。
因此他们无法想象。
无法想象那个光辉闪耀的年代,也无法理解什么是高贵者之间的承诺。
有这么一个时代,埃尔罗伊在神圣的盟约面前掷地有声,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化作银色的文字被铭篆于圣白石板之上。就像是闪亮的银钉,一根根钉入历史的长河之中。这不是为了贪慕权力,而是为了证明正确与错误,是非与黑白——就像炎之王吉尔特曾经说过的:这是正义的事业,心中的理想。因此值得我们去守护。
他们所作的一切,是为了文明与秩序的长久存续。
因此一千年以来,白银之民作出承诺,他们就再不插足于凡人的战争,他们在文明世界的边境建立了比繁星还要夺目的监察哨塔,布兰多虽然曾经恶意地开玩笑说布加人这是为了监视整个世界凡人的力量。但他心中其实清楚:‘他们的力量早已凌驾于这个世界的巅峰,以至于凡人都要仰望他们的孤高,纵使凡人恶意地揣测这些巫师在背后操纵着历史的走向,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
‘事实就是,一千年以来,白银之民从未越过过埃尔罗伊划下的那条线。’
布加的巫师有一句箴言:后人不守信义。是对前人高贵行为的损伤。在他们眼中,高贵者的承诺是不容亵渎的,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因为它太易破坏,一旦破坏,就很难再找得回来。威廉曾经不止一次向玩家们惋惜:凡人的生命太过短暂,因此过于短视,容易用眼前的利益去置换那些高贵的价值。他们很难理解,这是得不偿失的。
图拉曼缓缓讲完这个故事的前半段之后,布兰多抬起头看向对方,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到这位长者银色的眸子里有着某种深沉的悲哀。
他其实可以理解这种悲哀从何而来。
在最后之战的战场遗址上,如果那座圣殿中发生的一切,真的证明四位贤者真是错误的,或者并非那么正义,那就是为神圣的誓约蒙上一层阴影。后人不守信义,是对前人高贵行为的损伤。可如果这一切从开始就错了呢?
现在摆在四大圣殿与白银之民面前已经只剩下两个选择——
要么,承认前人的错误,让世界接受一场彻头彻尾的改革与洗礼,在那之后,四大圣殿可能荡然无存。但至少,还有真理永存于世。但更有可能,是让世界沉沦于黑暗之中,让阴谋与谎言遮蔽了理性的光芒,让沃恩德在接下来数百年中成为野心家最大的舞台。
要么,就掩盖真相,虽然玷污了自我本心,但文明与秩序之火还会存在下去,至少让世界至少不至于陷入火海之中。圣者之战已经结束了一千年之久,没有理由让那个时代的仇恨继续延续下去,那实在是太过自私了。
四大圣殿选择了后者。
当时的到场者,除了巨龙,除了银色联盟的巫师领袖之外,还有四大圣殿的教宗,大祭司,这些人不同于下面那些被腐蚀的蛀虫,他们都是真正的真理追寻者,因此这个选择对于他们来说,是一场巨大的痛苦与折磨,因为明知道是谎言,他们却不得不用高贵为借口去掩盖谎言,这是对于那闪耀的真理双重的伤害。
“既然已经作下决定以谎言掩盖真相,那么在最后之战的战场上发生的一切,就不应当再出现在世人面前了,”沉默了良久之后,图拉曼才徐徐讲述道:“但战场上牺牲了那么多上层贵族,必须要有一个为此负责的人。”
“这个人……”
“就是公主殿下。”
“那我祖父他?”
“其实没有任何人强迫达鲁斯,但有一天,他突然来到我们面前——”
“你们就同意了?”布兰多沉着声音发问道。
“当然不可能,”图拉曼摇摇头:“但你祖父这么和我们说了一番话……”
“他说,你们不能让康斯坦丝公主承担这个责任,她知道得太多,在整个事件中也有太多疑点,经不起任何怀疑。更重要的是,她现在已经是那群同样进入过圣殿的贵族的领头人,如果你们已经打算掩盖一切,那么你们就必须安抚他们每一个人,因此,她非但不能成为罪人。还必须成为英雄。”
“你祖父他那时昂首看着我们,眼睛中闪动着的光芒,我至今难以忘怀。然后他才缓缓说道,你们已经为此牺牲得太多,我不能让你们所作的一切功亏一篑。所以,让我来吧,这里,只有我有这个资格。”
“说完这番话,他便转身离开了帐篷。”
布兰多静静地听完这番话,竟久久不语。他只感到心中涌动着一种异样的感情,眨了眨眼睛,嘴唇有些发干发涩。
这是高贵者的事业,我又怎敢让人专美于前?
有这样一个男人,他的沉默中蕴含了太多含义,他虽然一言不发。但回首往事,却可以问心无愧地回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不敢面对的那些问题——他无愧于自己的信念,也无愧于自己心爱的女人,那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更是过人的智慧,这个男人,就是他的祖父。
这才是无悔的人生啊。不禁让人心生向往。
“接下来就是那场审判?”布兰多涩声问道,他原本以为自己的成就已经超越记忆中那个背影许多,但现在看来,不过也还是小孩子的把戏,这个想法一时间不禁让他心中惭愧不已。
“接下来就是那场审判。”图拉曼沉声答道:“那场审判……真正了解真相的人,就知道不过是一场儿戏,真正敢于面对那场谎言的人不多,因此到场的人也只有寥寥几人,其他人,大多都缺了席。所以世人大多以为那是一场秘密审判。其实真相不是这样的,这也算是给你祖父留下的最后体面了。”
“但作为你祖父的好友,那时我却在场,审判过后,你祖父按理应当被秘密处死。但因为你知道的那个原因,他只是被解除了一切职务和声望之后,被秘密遣送回了埃鲁因。”
“那之后,几乎就再没人听闻过有关于他的消息。”
“事实上,整个沃恩德,真正知晓你祖父还活着的人,也不过寥寥几个而已。这些人,包括圣殿的上一代大祭司在内,大多因为无法忍受内心的煎熬,都选择了走向自我毁灭。”
“你知道吗?”图拉曼忽然说了一句:“在审判结束的那一刻,炎之圣殿的那位至高者,就是当今炎之圣殿圣座之上之上那位瓦拉的老师,他回过头来和我低声说了一句话——”
“‘时至今日,我们还有什么面目去追寻真理与正确?’”
这句话在布兰多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圣者之战后六十年,整个大陆迅速堕落,沦入彻底的黑暗之中。乃至于第三次圣战,被称之为最混乱,最为黑暗的一次凡人的战争。接下来的数百年,尔虞我诈,是属于野心家的时代,机遇与狡诈的阴谋就像是暗流汹涌的河流,席卷于前前后后数百年之久。
随着石板战争的降临,光辉的巫师们也被迫放下身段,加入了凡人的战争中。那一战,天地为之色变,大地之上血流成河,往昔的秩序彻底崩坏,随后永夜降临,黄昏的力量不可抑制地降临在大地之上。
那滚滚的历史洪流,这一瞬间,就像是一条奔流不断的长河,毫无停滞地向他奔涌而至。
尘封在那潘多拉魔盒上的锁头,这一刻咔嚓一声,终于在布兰多心中打开了。
‘我们都是罪人了。’
‘文明的灯火至这一刻起已然熄灭,接下来,是漫漫的冬夜,或许我有生之年,将不再看到它重新亮起。’
四大圣殿虽然掩盖了最后之战战场上的一切秘密,但你可以欺骗一切,却无法欺骗自己。在瓦拉、在他那位传奇的老师心中,信徒们对于正义与真理的信仰却不可抑制地动摇了。圣殿失去了正义与光辉的依仗,他们所信奉的一切自然而然就成为了空中楼阁,高层的迷茫,又不可避免地在整个圣殿之中蔓延开来,这种迷茫,在经过近半个世纪的酝酿之后,不可抑制地变成了一种恐慌。
如果人们认识到他们之前所坚持的一切都是错误的,那么这种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进一步,四贤者所营造的这个世界,又是否就真的那么正确呢?
“这就是一切的源头,”图拉曼苦笑了一声:“苦果自酿自食。原来我们一开始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那之后按照原本的计划,巨龙和炎之圣殿在私底下作了交换,让康斯坦丝成为了帝国的女王。这不仅仅是为了安抚那些贵族,其实也是为了补偿你的祖父。只不过关于她功与过,都被炎之圣殿选择性地淡化了,毕竟……他们是不可能没有怨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