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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了一大会儿,周敬之才把劲儿缓过来。他瞅着小秃,呲牙咧嘴地苦笑了一下。
女人的哭叫,男人的狂笑,又加上几声枪,小秃越想越觉奇怪。“这到底是怎么回子事?”他认为有必要施展下自己的侦察本领,跑去看一看。“你呆在这里别动,我去去就回来!”不管周敬之同意不同意,话说完,像只敏捷灵巧的小燕,腾地飞走了。
越接近响枪的地方,小秃越轻迈脚步,减低身形地屏住呼吸,用他那鹰般的眼睛,朝左右和前面仔细窥察着。突然,一个黄忽忽的东西钻进他的眼里。这东西刺激了小秃的神经,小秃不自主地全身抖动了一下。“噫!这里怎么有个鬼子?是谁揍死的?”他多心地朝旁处再一瞅,还有一个鬼子倒在那里。他稳了稳自己的心,对自己作了个鼓励:“去,再到近前看一看!”等他刚要抬腿迈步,隔几块高粱地,又传过唏哩哗啦人蹚庄稼的声音和叽哩哇啦鬼子吵吵声。“不好!”他再也不想凑上前去看了,扭转头来拔步急忙朝回跑;跑到周敬之的跟前,二话没说,拉起来,搀架着他,踉踉跄跄地串着密匝匝的庄稼疾速逃走了。四
由于青纱帐的窜起,情势的转变,敌人将四乡的炮楼子撤到城跟前,把大部分兵力也就集中在市沟上。夜袭队也只好以市沟为界,在这个圈圈里活动了;即便有目的地朝外奔袭一下,也得弄点战斗力较强的部队来配合。
自从以市沟这个大圈圈为界线,刘魁胜简直就像只红眼狗,不分黑天白日,不管刮风下雨,想什么时候出来就出来,想到哪里去就哪里去。他认为市沟里面这块方圆二三十里的地方是他的小天下,于是,也就不再有什么顾忌了。
这天后半夜,他带领十几个夜袭队员,徒步走出了东城门,顺高保公路朝东踏下来,到范村村西,向右一拐,又沿着市沟的汽车路南下了。刘魁胜深知市沟的东南面是个危险地带,是个武工队出没的地方,所以他要在这一面做个认真的巡查。当他们正走到十五号炮楼跟前,西南面突然响起了枪声,巡逻警卫的人,都持枪猫腰朝响枪的地方跑去;刘魁胜也想拔脚朝那边赶,回头一想,又觉得这可能是武工队耍的手腕,立即改变了主意,派两个人头前蹚道,他领着手下人马专巡查起市沟来。
头前蹚道的两个夜袭队员刚走到十五号炮楼和十六号碉堡之间,也正发现了刚爬过沟来的赵庆田和贾正。其中的一个不知是胆小,还是经验少,不自主地呐喊了一声:“有过沟的啦!”另一个也助威地喊:“别叫他跑掉!”刘魁胜他们也呜呀喊叫地闹起来。这一喊,也就招来沟那边——魏强他们射来的几串子弹;子弹像只巨大的铁掌,一下将刘魁胜他们按压在地上。
在枪响、敌人卧倒的一瞬间,赵庆田、贾正借着黑夜、深草,原地卧倒,飞速地朝十几米以外的公路滚过去。敌人撕破嗓子叫嚷咋唬,用密集的枪弹射击封锁,他俩都没有理睬。滚得靠近公路,他俩爬起,拔枪交错一掩护,敏快得像两条蛟龙,嗖嗖地蹿过公路,钻进绿色的海洋里。
老松田从电话里得到刘魁胜在十五号炮楼向他的报告,立即通知城防司令。城防司令命令全市沟的所有炮楼一律不落吊桥,实行戒严;而后又命令在各炮楼的日本部队立即在指定的地点集结,准备实行大规模的清剿。他们认为爬过沟来的这几个八路,是几只钻进屋里来自找死的山鸡,不管怎么张开翅膀扑棱闹腾,要想逃出去,那是不可能。
一切布置停当,老松田带领一部分日本宪兵和留守的夜袭队员,照直奔城东南方向出发了。
太阳刚一露头,敌人的清剿开始了。
赵庆田、贾正从弹雨里滚逃出来,钻进了庄稼地。为了尽快甩掉身后追赶的敌人,一秒钟也没敢耽误,绕飞机场,躲老炮队,一头朝西南上扎了去。他俩虽说肉皮子没受伤,衣袖、裤腿却被凿了几个圆洞洞。
背后的声音消失了,贾正将驳壳枪的保险机一关,朝腰间一插,歪着头小声地问赵庆田:“你说,咱到哪里去?”赵庆田也正为这事在转脑子,他听到贾正问,脚步放慢些,说道:“别看我们现在甩掉了敌人,天一明,敌人会调集大批兵力来搜寻我们。我的意见是不进村,晚进村,虽说在市沟里面,到底是这么大的城郊,城郊又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就用这些条件和敌人周旋,只要他不人挨人地排成了人寨篱,咱就不怕。”
“他排成人寨篱又能怎么样?‘五一’大扫荡不是一样地闯过来了?”贾正不服气地说,“咱俩人两条枪,走到天边上也不怕,敌人有能耐就请他施展好了!”
“你看,一遇上事,劲头又来了!干什么老像张飞?”赵庆田将右手握的驳壳枪送到左胳肢窝底下一夹,慢声细语地批评贾正毛头火性劲,“对我刚才说过的,你也动动脑子捉摸捉摸,看来有些不同的意见?”
赵庆田的一席话,说了贾正个白瞪眼;他眼皮眨了几眨,嘴张了好几张,才嗡嗡吱吱地说道:“那有什么意见?在漫洼野地里,就是比炕头上好活动!”
天色大亮,敌人开始搜索了,东、南、北三面响起了枪声。他俩就在隔三步看不见人的庄稼地里闪闪躲躲、东游西串、转弯兜圈地和敌人玩起了捉迷藏。敌人从东面搜索来,他俩迎头闯上去,将要对面,很快朝旁边一闪,错了过去;北面来了清剿的敌人,他俩又爬行到贴敌人身侧,巧妙地绕到背后去。直搞到庄稼打绺,太阳挂到正南,他俩才找了块刚刚灌浆的茂密黄豆地,钻到里面,顺着垅儿仰面朝天地一躺,大歇起来。他俩手儿紧握驳壳枪把,耳朵注意搜听着四周的动静。
“你听,小贾!”一阵乱七八糟的跑步声传过来。贾正刚要翻身爬起,让赵庆田有力的巴掌按了下,“看你这个冒失劲!”
在他俩前头一块高粱地里,传过一片淫邪的狂笑声,推推搡搡的撕打声,女人羞辱的哀嚎声,和老年人“太君”太君!她的先生,也是你们一样的干活”的求饶声。杂乱的声音刺激了贾正,他再也按捺不住了,额头暴起青筋,活像被激怒的雄狮。“走,看看去!”顺豆垅,让两边二尺多高的豆秧子苫遮着,嗖嗖地朝吵嚷的地方爬去;赵庆田这时不但没阻拦,却紧握驳壳枪跟随着贾正爬起来。
猥亵的狂笑声越来越近,女人的哭泣声越来越嘶哑。赵庆田、贾正抬头凝神地朝前一瞅,头顶上立刻窜起三丈多高的大火,肺管子都给气炸了。原来是三个鬼子在戏弄一个年轻的女人。贾正红着眼睛一甩手里的驳壳枪,当,把一个拍手狂笑的鬼子打了个仰面大朝天;枪响,震惊了那个狠劲搂抱女人的鬼子。他双手急忙松开,扭头刚要跑,又被赵庆田射出的枪弹打了个嘴啃泥;剩下的那个鬼子,吓得双手抱头“呀呀呀”怪叫着逃走了。赵庆田他俩各打了两枪,都没有打中。
刚才还躲在旁边苦苦哀求的老人,被吓呆了;被鬼子撕破衣裳,披头散发的妇女,也吓得两眼发了直。
贾正从豆子地里跳出来,一见那老人是刘守庙的乡长黄新仁,蛮没好气地吆唤:“还愣着?快走!”这一声才把黄新仁和那个年轻的妇女从昏迷里唤过来。女人稍害羞的理下衣服,由黄新仁挽架着,跌跌撞撞地跟着赵庆田、贾正,钻进对面的一块很大的庄稼地。茂密的庄稼,顿时将他们四人吞没了。
敌人虽然在背后追了一截子,因为没有找见个影儿,只好扫兴而回。
只有和敌人作长期斗争的人,才能摸透敌人的脾气秉性。赵庆田他俩知道:敌人不论怎么样扫荡、清剿,他控制的公路、据点和炮楼附近,也多是太平的。今天,他俩也就伴同着黄新仁家父女俩,趟着庄稼,朝高保公路的近前走过来。每走一截,赵庆田都注意听听四周,看看前面。离公路还有半里多地,他就更加小心了。“别光走,我到前面打探一下去!”他和贾正打了个招呼,两手分拨庄稼朝前钻了出来。他刚钻出庄稼地,立刻和对面玉米地里钻出来的一老一小的四只眼睛对了光。两人的鼻子眼睛和脸盘都让他看了个一清二楚。他摆摆手,嘴巴张开刚要喊叫,却没让声音冲出来。小孩子见到赵庆田,真像见到家里人,蹦蹦跳跳地朝他跑过来,那个老人紧跟在他的身后。
赵庆田迎上去欢喜加亲热地将孩子双手一握:“秃子,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你也来了,周先生!你俩怎么就上的伴?敌人正清剿,你俩知道不?”他不间断地问着,就领小秃和周敬之返回来,也正好和贾正、黄新仁家父女俩撞了个满怀。“敬之,你这是到哪里去?”黄新仁没想到在这儿碰到自己的连襟周敬之,忙打招呼。紧贴他背后站着的女儿,朝周敬之羞答答地叫了声:“姨父!”眼泪随着声音,扑嗒扑嗒地滚落下来。
外甥女的低声啜泣,黄新仁的愠怒神情,加上小秃拽他串庄稼地步时,告诉他所见的景色,周敬之很自然地想到:可能他父女俩在路上发生了不幸。他猜测地说道:“你们是不是……”本想说“是不是在路上遇到了鬼子”,刚吐出半截话,又觉得下边很难讲,随着也转了话题:“……到十五号炮楼上去?”
“可不就是为的送她,险些在道上出了大错。”黄新仁心里的恼怒和感激的话语,一下在这里倾倒出来。他手指赵庆田、贾正:“要不是叫这二位同志,不光丢人,还得把两条命搭上。这鬼子们真是六畜……”
听过黄新仁将事情由来一念叨,周敬之又宽慰又劝解:“这就叫化凶为吉,没出事情,就是大幸。”他眼瞅着还双手捂脸啼哭的外甥女:“闺女,别尽难过,哭哭就算啦!”小秃没到联络点就找到了赵庆田、贾正;周敬之,没到目的地,也在这儿撞见了黄新仁。担惊、受怕,虽然都在他们的头上落了落,但是,祸事都让他们巧妙地躲过、闪开;要办的事情,却意外顺利地办了。
看过周敬之带来魏强的亲笔信,黄新仁口气非常肯定地说道:“去,别说魏队长有信给我,就冲这二位同志救俺父女俩,也得到魏队长跟前去拜谢!”赵庆田、贾正解救他父女俩的事,已经像烙铁般的给黄新仁的脑里打下个深印。他对武工队的行动,是又佩服又感激;他愿意用自己的行动来支持武工队,以答谢武工队救他父女的恩情。五
说起田光,不得不谈谈他的家事。他不仅是黄新仁的女婿,也是黄新仁看着长大的亲外甥。就是因为亲加亲的这么两层关系,黄新仁在田光的脑袋里,存有无上的、没法比拟的威信。
田光的母亲,只有黄新仁那么一个亲哥哥。她在生田光的那一年,不幸守了寡。黄新仁不愿让孀居的妹妹守着孤儿在婆家不舒心,就将他们母子俩接来刘守庙过活。
田光儿时就很得黄新仁的宠爱。因为他老婆一辈子就生了两个姑娘,所以田光虽说是个外甥,净当成自己跟前的儿子看待。吃、喝、穿、戴样样把他放在前头。从小时黄新仁就看着田光有出息,也就将二闺女许配给他,要他努力读完高中再结婚。
就在田光顺利地读完高中,文凭拿到手,结了婚,度蜜月的时候,鬼子偏偏下了一道命令:高中毕业生一律应征,参加三个月军事训练。刘守庙离保定没有一虎口远,黄新仁又是一乡之长,他怎敢违抗,只得捏着鼻子打发田光进城去报到。
军训期满,本来应该派遣到远地工作,由于黄新仁投窗户,托门子花钱运动,总算把田光留在保定,分配在清苑伪警备队里当了名少尉教官。以后,警备队因为下乡扫荡、清剿常吃败仗,军官伤亡过大,也就把田光调到战斗部队里,担任了有权有势的小队长。
田光从结婚后,特别喜欢他老婆。有人形容他们如胶似漆,确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哪怕分开一小会儿,他的心里也觉得空得慌。所以军训受过,一当上教官,立刻把老婆接到身边;当了有权有势的小队长,更舍不得让老婆离开了。从张保公路上朝十五号炮楼转移时,田光怕新居没安置好,老婆抱屈,就暂时让她回到刘守庙娘家去过一夜。他知道,今天用不到太阳压了山,老丈人会给送了来;但是,他还是抓耳挠腮地乱着急。见到周敬之,又托他捎了个“务必送来”的口信。他知道口信会捎到,还是没遍数地走出炮楼,张大眼睛朝西望。眼下他确实尝到了相思的苦味了,不然,他这种沉静寡言的人,不会像吃了火炭般的烦躁。特别听到几声枪响,他更不安地走出又走进。因为响枪的地方,正是他老婆朝十五号炮楼来的方向。“是怎么回事?”他伫立着乱猜想。
几个鬼子兵,押着抬两副担架的民伕,叽叽哇哇地奔他走来。他忙迎上去看个究竟,原来抬回的是两个被敲死的鬼子。“噫,出事啦!”忙跟随担架走到炮楼后面——鬼子的宿舍里。用半生不熟的日语朝押送担架回来的鬼子一询问,才知道是有三个鬼子在他张望的那条路上,要集体强奸一个有老人伴送的青年妇女。这一来,他的头顶上像挨了一棒槌,嗡地响了一家伙。老丈人要送老婆来;鬼子在道上糟踏妇女;……像用线串珠子似的让他将这些事情串联想起来。越深想,越觉得脑子的这些紊乱思想,像那墙角的蜘蛛罗网,杂乱地紧紧地绞缠着他的心;越沉思,越觉得鬼子们要办的那桩吃草刨粪的畜类事,就像发生在他的头上。他迷迷登登地迅速地离开了鬼子的宿舍,又来到朝西张望的地方。他满脸挂愁容地低声自问:“难道这事真落在我的脑袋上?要不是,为什么她还不到来?”
夕阳照晕了田光的头,也映红了他的脸。这一切他全没有理会,照旧张大眼睛地朝着西方凝望,右手不时举到额前遮挡阳光。眼下,着急窜火莫过于他了。忽然在他张望的那条道上,望到了一个极熟识的身影,急匆匆地奔他走来。他知道这是谁,怀着不安的心情,小跑步地迎了去。
田光走近了来人,没容得对方张嘴,劈口就问:“大舅,怎么只来你一个人?她呢?”的确,没瞅见老婆到来,他的心像有人抓了两把似地缩了几下。
奔田光来的黄新仁,是按照赵庆田的意见,先一个人到这里来找田光的。他见到了田光,自然高兴万分,笑吟吟地扬手朝背后远处一指:“她,他们都在那边歇着呢!”凭自己以往的威信,他觉得自己跟田光是说一不二的,也就毫不顾忌地说:“光,你跟我到那边去,有事和你商量!”
田光听过大舅一番话,心里更有点莫名其妙;他开口刚要打问,黄新仁将手一摆,就给他把话语挡了回去。他怀着疑虑不安的心情,跟在黄新仁身后,紧忙钻进庄稼地。走了好大一截子,走到了一大块秸高叶茂的高粱地里,眼睛瞅见老婆,这才把提揪的心放下了。田光的老婆本来窝憋了一肚子委屈,一眼瞅见披老虎皮的丈夫,眼泪唰地又流了下来。田光问:“你们在道上出了什么事?“她悲愤加羞辱,呜呜地哭开了。
老婆的热泪,像电流似地传到了田光的心上,事情让他察觉了大多半。他的脸发烧,心绞痛,不自主的“啊”了一声。
黄新仁深知田光对他的尊敬;他的行为作派田光多会儿也是赞成的。他觉得和赵庆田、贾正商量好的事情,眼下应该朝外端了。他斜望了赵庆田一眼,看到赵庆田同意地点点头,也就毫不隐讳地对田光说:“光,事到如今咱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吧!”他手指着立在身旁已完全变成庄稼人打扮的赵庆田、贾正,低声有力充满感激地说道:“要不是遇上这二位侠肝义胆的同志,想不出事也难逃。就是人家舍死忘生地来搭救,俺父女俩才从死里逃了生……”
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