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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岸上一个人气吁吁的赶来,却是陈大郎,亲把书信一大包,递与兴哥,叮嘱千万寄去。气得兴哥面如土色,说不得,话不得,死不得,活不得。只等陈大郎去后,把书看时,面上写道:“此书烦寄大市街东巷薛妈妈家。”
兴哥性起,一手扯开,却是六尺多长一条桃红绉纱汗巾,又有个纸糊长匣儿,内有羊脂玉凤头簪一根。书上写道:
微物二件,烦干娘转寄心爱娘子三巧儿亲收,聊表记念。相会之期,准在来春。珍重,珍重。
兴哥大怒,把书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掼,折做两段。一念想起,道:“我好糊涂,何不留此做个证见也好?”便拾起簪儿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开船,急急的赶到家乡。望见了自家门首,不觉坠下泪来,想起:当初夫妻何等恩爱,只为我贪着蝇头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丑来,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赶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懒一步。进得自家门里,少不得忍住了气,勉强相见。兴哥并无言语;三巧儿自己心虚,觉得满脸惭愧,不敢殷勤上前攀话。兴哥搬完了行李,只说去看看丈人丈母,依旧到船上住了一夜。次早回家,向三巧儿说道:“你的爹娘同时害病,势甚危笃,昨晚我只得住下,看了他一夜。他心中只牵挂着你,欲见一面。我已雇下轿子在门首。你作速回去,我也随后就来。”三巧儿见丈夫一夜不回,心里正在疑虑;闻说爷娘有病,却认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笼上钥匙递与丈夫,唤个婆娘跟了,上轿而去。兴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摸出一封书来,吩咐他送与王公:“送过书,你便随轿回来。”
却说三巧儿回家,见爷娘双双无恙,吃了一惊。王公见女儿不接而回,也自骇然;在婆子手中接书,拆开看时,却是休书一纸。上写道:
立休书人蒋德,系襄阳府枣阳县人,从幼凭媒聘定王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成化二年月日手掌为记。
书中又包着一条桃红汗巾,一枝打折的羊脂玉凤头簪。王公看了,大惊,叫过女儿,问其缘故。三巧儿听说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发,啼哭起来。王公气忿忿的,一径跑到女婿家来。蒋兴哥连忙上前作揖。王公回礼,便问道:“贤婿,我女儿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何过失,你便把他休了?
须还我个明白!”蒋兴哥道:“小婿不好说得,但问令爱便知。”
王公道:“他只是啼哭,不肯开口,教我肚里好闷。小女从幼聪慧,料不到得犯了淫盗;若是小小过失,你可也看老夫薄面恕了他罢。你两个是七八岁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后并不曾争论一遍两遍,且是和顺。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过三日五日,有甚么破绽落在你眼里?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话,说你无情无义。”蒋兴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讲。家中有祖遗下珍珠衫一件,是令爱收藏,只问他如今在否。若在时,半字休题;若不在时,只索休怪了。”王公忙转身回家,问女儿道:“你丈夫只问你讨什么珍珠衫,你端的拿与何人去了?”那妇人听得说着了他紧要的关目,羞得满脸通红,开口不得,一发号啕大哭起来。慌得王公没做理会处。王婆劝道:“你不要只管啼哭,实实的说个真情与爹妈知道,也好与你分剖。”妇人那里肯说,悲悲咽咽,哭一个不住。王公只得把休书和汗巾簪子,都付与王婆,教他慢慢的偎着女儿,问他个明白。王公心中纳闷,走在邻家闲话去了。王婆见女儿哭得两眼赤肿,生怕苦坏了他,安慰了几句言语,便走厨房下去暖酒,要与女儿消愁。
三巧儿在房中独自想着珍珠衫泄漏的缘故,好生难解:
“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里来的?”沈吟了半晌,道:我晓得了,这折簪是镜破钗分之意。这条汗巾,分明叫我悬梁自尽。
他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耻。可怜四年恩爱,一旦决绝!是我做的不是,负了丈夫恩情。便活在人间,料没有个好日。不如缢死,倒得干净。”说罢,又哭了一会儿,把个坐杌子填高,将汗巾兜在梁上。正欲自缢,也是寿数未绝,不曾关上房门,恰好王婆暖得一壶好酒走进房来。见女儿安排这事,急得他手忙脚乱,不放酒壶,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脚踢番坐杌子,娘儿两个跌做一团,酒壶都泼翻了。王婆爬起来,扶起女儿,说道:“你好短见!二十多岁的人,一朵花还没有开足,怎做出没下梢的事!莫说你丈夫还有回心转意的日子,便真个休了,恁般容貌,怕没人要你?少不得别选良姻,图个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过日子去,休得愁闷!”
王公回家,知道女儿寻死,也劝了他一番;又嘱咐王婆用心提防。过了数日,三巧儿没奈何,也放下了念头。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再说蒋兴哥将两条索子,将晴云暖雪捆缚起来,拷问情由。那丫头初时抵赖,吃打不过,只得从头至尾,细细招将出来,已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干他人之事。到明朝,兴哥领了一伙人赶到薛婆家里,打得他雪片相似,只饶他拆了房子。
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过一边,并没一人敢出头说话。兴哥见他如此,也出了这口气。回去唤个牙婆,将两个丫头都卖了。楼上细软箱笼,大小共十六只,写三十二条封皮,紧紧封了,更不开动。这是甚意儿?只因兴哥夫妇本是十二分相爱的,虽则一时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见物思人,何忍开看。
话分两头。却说南京有个吴杰进士,除授广东潮阳县知县,水路上任,打从襄阳经过,不曾带家小,有心要择一美妾,一路看了多少女子,并不中意。闻得枣阳县王公之女,大有颜色,一县闻名。出五十金财礼,央媒议亲。王公倒也乐人;只怕前婿有言,亲到兴哥家说知。兴哥并不阻挡。临嫁之夜,兴哥雇了人夫,将楼上十六个箱笼,原封不动,连钥匙送到吴知县船上交割,与三巧儿当个赔嫁。妇人心上倒过意不去。傍人晓得这事,也有夸兴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呆的,还有骂他没志气的:正是人心不同。闲话休题。
再说陈大郎在苏州脱货完了,回到新安,一心只想着三巧儿,朝暮看了这件珍珠衫,长吁短叹。老婆平氏心知这衫儿来得跷蹊,等丈夫睡着,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陈大郎早起要穿时,不见了衫儿,与老婆取讨。平氏那里肯认。
急得陈大郎性发,倾箱倒箧的寻个遍,只是不见,便破口骂老婆起来。惹得老婆啼啼哭哭,与他争嚷,闹吵了两三日。
陈大郎满怀撩乱,忙忙的收拾银两,带个小郎,再望襄阳旧路而进。将近枣阳,不期遇了一伙大盗,将本钱尽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杀了。陈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着,幸免残生。思想还乡不得,且到旧寓住下,待会了三巧儿,与他借些东西,再图恢复。叹了一口气,只得离船上岸。走到枣阳城外主人吕公家,告诉其事,又道:“如今要央卖珠子的薛婆,与一个相识人家借些本钱营运。”吕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为勾引蒋兴哥的浑家,做了些丑事。去年兴哥回来,问浑家讨甚么珍珠衫,原来浑家赠与情人去了,无言回答。兴哥当时休了浑家回去,如今转嫁与南京吴进士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蒋家打得个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县去了。”陈大郎听得这话,好似一桶冷水没头淋下。这一惊非小,当夜发寒发热,害起病来。这病又是郁症,又是相思症,也带些怯症,又有些惊症。床上卧了两个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连累主人家小厮,伏侍得不耐烦。
陈大郎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写成家书一封,请主人来商议,要觅个便人捎信往家中取些盘缠,就要个亲人来看觑同回。这几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个相识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宁一路,水陆传递,极是快的。吕公接了陈大郎书札,又替他应出五两银子送与承差,央他乘便寄去。
果然的“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够几日,到了新安县。
问着陈商家中,送了家书,那承差飞马去了。正是:
只为千金书信,又成一段姻缘。
话说平氏拆开家信,果是丈夫笔迹,写道:
陈商再拜。贤妻平氏见字,别后襄阳遇盗,劫资杀仆,某受惊患病,现卧旧寓吕家,两月不愈。字到,可央一的当亲人,多带盘缠,速来看视。伏枕草草。
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家,亏折了千金资本。据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来的。今番又推被盗,多讨盘缠,怕是假话。”又想道:“他要个的当亲人速来看视,必然病势利害。这话是真也未可知。如今央谁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与父亲平老朝奉商议,收拾起细软家私,带了陈旺夫妇,就请父亲作伴,雇个船只,亲往襄阳看丈夫去。
到得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发,央人送回去了。平氏引着男女水路前进。不一日,来到枣阳城外,问着了旧主人吕家。原来十日前陈大郎已故了,吕公赔些钱钞,将就入殓。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换了孝服,再三向吕公说,欲待开棺一见,另买副好棺材,重新殓过。吕公执意不肯。平氏没奈何,只得买木做个外棺包裹,请僧设法事超度,多焚冥资。吕公早已自索了他二十两银子谢仪,随他闹吵,并不言语。
过了一月有余,平氏要选个好日子扶柩而归。吕公见这妇人年少,且有姿色,料是守寡不终;又是囊中有物,思想:
“儿子吕二还没有亲事,何不留住了他,完其好事,可不两便。”
吕公买酒请了陈旺,央他老婆委曲进言,许以厚谢。陈旺的老婆是个蠢货,那晓得什么委曲,不顾高低,一直的对主母说了。平氏大怒,把他骂了一顿,连打几个耳光子,连主人家也数落了几句。吕公一场没趣,敢怒而不敢言。正是:
羊肉馒头没的吃,空教惹得一身腥。
吕公便去撺掇陈旺逃走。陈旺也思量没甚好处了,与老婆商议,教他做脚,里应外合,把银两首饰偷得罄尽,两口儿连夜走了。吕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说不该带这样歹人出来,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东西,若偷了别家的,可不连累人。又嫌这灵柩碍他生理,教他快些抬去。又道后生寡妇在此居住不便,催促他起身。平氏被逼不过,只得别赁下一间房子住了,雇人把灵柩移来,安顿在内。这凄凉景象,自不必说。
间壁有个张七嫂,为人甚是活动,听得平氏啼哭,时常走来劝解。平氏又时常央他典卖几件衣服用度,极感其意。不够几月,衣服都典尽了。从小学得一手好针线,思量要到个大户人家教习女工度日,再作区处。正与张七嫂商量这话。张七嫂道:“老身不好说得,这大户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动的。
死的没福自死了,活的还要做人。你后面日子正长哩!终不然做针线娘,了得你下半世?况且名声不好,被人看得轻了。
还有一件,这个灵柩如何处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便出赁房钱,终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家也都虑到,只是无计可施了。”张七嫂道:“老身倒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说。你千里离乡,一身孤寡,手中又无半钱,想要搬这灵柩回去,多是虚了。莫说你衣食不周,到底难守;便多守得几时,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见,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寻个好对头,一夫一妇的随了他去,得些财礼,就买块土来葬了丈夫,你的终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无憾?”平氏见说得近理,沉吟了一会,叹口气道:“罢罢!奴家卖身葬夫,傍人也笑我不得。”张七嫂道:“娘子若定了主意时,老身现有个主儿在此,年纪与娘子相近,人物齐整,又是大富之家。”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张七嫂道:“他也是续弦了。原对老身说,不拘头婚二婚,定要人才出众。似娘子这般丰姿,怕不中意!”
原来张七嫂曾受蒋兴哥之托,央他访一头好亲;因是前妻三巧儿出色标致,所以如今只要访个美貌的。那平氏容貌虽及不得三巧儿,论起手脚伶俐,胸中泾渭,又胜似他。张七嫂次日就进城与蒋兴哥说了。兴哥闻得是下路人,愈加欢喜。这里平氏分文财礼不要,只要买场好地殡丈夫要紧。张七嫂往来回覆几次,两相依允。话休烦絮。
却说平氏送了丈夫灵柩入土,祭奠毕了,大哭一场,免不得起灵除孝。临期,蒋家送衣饰过来,又将他典下的衣服都赎回了。成亲之夜,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烛。正是:
规矩熟闲虽旧事,恩情美满胜新婚。
蒋兴哥见平氏举止端庄,甚相敬重。一日从外而来,平氏正在打叠衣箱,内有珍珠衫一件。兴哥认得了,大惊,问道:“此衫从何而来?”平氏道:“这衫儿来得跷蹊。”便把前夫如此张智,夫妻如此争嚷,如此赌气分别,述了一遍。又道:“前日艰难时,几番欲把它典卖,只愁来历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眼目。连奴家至今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兴哥道:“你前夫陈大郎,名字可叫做陈商?可是白净面皮,没有须,左手长反指甲的么?”平氏道:“正是。”蒋兴哥把舌头一伸,合掌对天道:“如此说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平氏问其缘故。蒋兴哥道:“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旧物。你丈夫奸骗了我的妻子,得此衫为表记。我在苏州相会,见了此衫,始知其情。回来把王氏休了。谁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续弦,但闻是徽州陈客之妻,谁知就是陈商。却不是一报还一报!”平氏听罢,毛骨竦然。从此恩情愈笃。这才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正话。诗曰:
天理昭彰不可欺,两妻交易孰便宜?
分明欠债偿他利,百岁姻缘暂换时。
再说蒋兴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往广东做买卖。
也是合当有事。一日,到合浦县贩珠,价都讲定,主人家老儿只拣一粒绝大的偷过也,再不承认。兴哥不忿,一把扯人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势重,将老儿拖翻在地,跌下便不做声。
忙去扶时,气已断了。儿女亲邻,哭的哭,叫的叫,一阵的簇拥将来,把兴哥捉住,不由分说,痛打一顿,关在空房里。
边夜写了状词,只等天明,县主早堂,连人进状。县令准了,因这日有公事,吩咐把凶身锁押,次日候审。
你道这县主是谁?姓吴名杰,南畿进士,正是三巧儿的晚老公。初选原任潮阳,上司因见他清廉,调在这合浦县采珠的所在来做官。是夜,吴杰在灯下将进过的状词细阅。三巧儿正在傍这闲看,偶见宋福所告人命一词,凶身罗德,枣阳县客人,不是蒋兴哥是谁?想起旧日恩情,不觉酸痛,哭告丈夫道:“这罗德是贱妾的亲哥,出嗣在母舅罗家的。不期客边犯此大辟。相公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还乡!”县主道:
“且看临审如何。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难宽宥。”三巧儿两眼噙泪,跪下苦苦哀求。县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明早出堂,三巧儿又扯住县主衣袖,哭道:“若哥哥无救,贱妾亦当自尽,不能相见了!”
当日县主升堂,第一就问这起。只见宋福、宋寿兄弟两个,哭哭啼啼,与父亲执命,禀道:“因争珠怀恨,登时打闷,仆地身死。望爷爷做主!”县主问众干证口词。也有说打倒的,也有说推跌的。蒋兴哥辩道:“他父亲偷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与他争论。他因年老脚,自家跌死,不干小人之事。”
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