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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角流出了血。他被牵到摩托卡上,只听到一阵呼呼轧轧的音响,他被带走了。
小坡被押回枣庄时,天灰苍苍的,还不大亮。街道上冷清清的,只有淡淡的雾气在四处上升。他望着西边埋在一片白烟里的陈庄,他想到那乌黑的小炭屋子,那里有老洪和李正,他们是睡着呢?还是围在火炉边,在盼望着他的归来?他鼻子一酸,眼睛里涌上泪水,但是他马上想到政委的坚毅的讲话:“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部队,我们能战胜一切。……”他咬了咬牙齿,把泪水咽到肚里,心里狠狠的对自己说:“装孬种,还能行么?”他身上仿佛在增长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带进宪兵队,他被掷进一个安着铁门的黑屋子里。他跌到一堆碎草上时,嗅到一股股烂肉的刺鼻的气味。他听到屋里一片呻吟声!远处不时传来鬼子夜审“犯人”使刑时“犯人”尖厉的叫声,小坡听了头皮一阵阵发麻。
天亮以后,他看清了屋里的人们,有些穿着矿工服装,有些穿着农民服装,他们都是蓬着头发,菜色的脸,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眶里。脸上都留下一道道的血痕,破衣服上都染满了干巴巴的血迹。他们有气无力的伏在地上,交错着发出难受的哼哼声。
离小坡最近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庄稼人倚在墙上,他脸上的伤痕比别人更多,身上的衣服已被皮鞭抽得碎成片片,从破衣缝里露出的皮肉,都烂得开了花,肋骨突出的干瘦的胸脯,露在破衣外边,上面有一道道,一块块的伤疤,小坡看出那是火条和烙铁烙的。苦痛的折磨,使他的胸脯是那样吃力的一起一落。小坡怜悯的看着这庄稼人紫黑的,丛生着胡子的脸,他有一对明亮的眼睛,在深深的眼眶里炯炯发光。庄稼人看到小坡,怜惜的问:
“怎么被捕的?小兄弟!”
“在铁路上。……”小坡接着问,“你呢?”
“在山里。……”
听说山里,小坡就用异常亲热的眼光,望着这个穿农民服装的中年人。他将身子往前移了一下,把身下的碎草挪一些到对方的受伤的身子下边。他想到政委每天晚上讲的山里的故事,在那里的起伏的山岗上,密密的树林里,有好多他的穷兄弟“同志”在斗争。小坡突然有一阵高兴的情绪,他甚至想起了那支《游击队之歌》。但是他看到这中年人身上的伤,情绪就又低落下来,他抚着对方受伤的浮肿的手,同情而关心的问:
“疼么?”
“没有什么!”中年人笑着说。他锐利的眼睛望了小坡一会,看到小坡除了昨晚两个耳光留在嘴角的血迹而外,强壮的身体还是无损的,就对小坡说:
“要咬紧牙呀!”
“是的!”小坡点了点头说。他好像从这中年人身上汲取了不少力量。他认为这是一个不平凡的山里人。
晚上,铁门哗啦的响了,小坡被提去受审,他被带到一个大庭里,在迎门的一张桌子前,雪亮的台灯下面,一个鬼子军官,把眼瞪得像鸡蛋一样,盯住他。他旁边是个翻译,两边是四个全副武装的鬼子。
鬼子军官向他叽咕了一下,旁边的翻译官就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四!”小坡没有说实话,顺口而出,把自己化名为小四。
“家住在什么地方?”
“老枣庄!”
在鬼子没问他以前,小坡早打好谱不说自己是陈庄人,因为他想到陈庄小炭屋里有着老洪、李正和一些队员们,还有枪。要说住在那里,可能会连累着他们——这些他所敬爱的同志。所以他一口咬定是老枣庄人。这老枣庄在枣庄的最东部,几十年前它只是个几十户的小村子,西距陈庄五里路,自从这里煤矿开采以来,在这两村之间修起了煤矿、炭厂和街道,把两个村庄完全连在一起了。
“你的土八路的!”鬼子叫着。
“你什么时候参加游击队的?”翻译问他。
“我不是游击队,我也不懂什么是游击队。”
鬼子把仁丹胡子一努,显出非常不高兴的凶相来,向翻译叽咕了一阵。翻译官问他:
“不是游击队,你为什么偷货?你要说实话,赃物和你一道抓到的。”
“我家里没啥吃,我才偷了点货。”
鬼子叽咕着,翻译问:“谁叫你偷的,你们几个?”“我自己!”
还没等小坡的话音落下,鬼子就听懂了,拍的一声拍着桌子,“叭格!……”像猪样叫起来了。他向旁边咕噜了一下,两个鬼子,扑通一下将小坡摔倒在地,架在一条长凳上,仰面朝天,用凳子上的两根皮条,套住他的脚脖和喉头。喉头这根皮条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使他张着大口喘气。就在这时,鬼子提着一壶辣椒水,对准他的嘴和鼻孔浇下来。他要闭嘴,辣椒水从鼻孔浇进去,憋得慌,一张口,口鼻一齐进,鼻孔,喉管,像锯齿拉来拉去的刺疼,疼得他的心剧烈跳动,额上的青筋在突突的上涨。鼻孔的刺疼,使他的眼泪哗哗往下流。他要挣脱,可是手被绳捆着,脚被皮条绊着。鬼子一直浇下去,整整的浇了一壶,他的胃也痛得发烧,胸脯慢慢鼓胀起来了。
他被两个鬼子架着,站到桌前。鬼子在呱呱的怪笑着,向他咕噜了一句,翻译官也笑着说:
“太君问你,你觉得这酸辣汤的味道不错吧?”
小坡含泪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他。鬼子又叫翻译官问他:“谁指使你的,你们一伙几个人?快说!”
“我自己!”
扑通一声,又被两边架着他的鬼子摔倒了,小坡的头撞在硬地上,鲜血直流。就在这时,两只鬼子的钉子靴,踏在他的肚皮和胸脯上了,他那被灌满了辣椒水的胃像炸成碎片一样疼痛。辣椒水顺着鼻孔、喉管又窜出来。这样被压缩、逼出,比刚才浇进去时的锯拉更厉害,他疼得满头大汗,头昏得天旋地转……皮靴上的钉子,像要刺进肚皮一样,他昏过去了。鬼子还在使力踏,开始口鼻窜出的是辣椒水,以后压出的则是血水了。
鬼子问了一个钟头,可是小坡在昏迷中,还是那一句:“我自己!”结果又挨了一顿皮鞭,才被架回黑屋里,被抛到碎草上去了。
这时,山里人用温暖的手,像昨天小坡刚来时对自己那样,抚摩着这年轻人的身体,对他说:
“忍着点呀!小兄弟!”
小坡睁开眼睛,他脑子里亮着老洪的炯炯发光的眼睛,响着政委的钢铁样的话音,他笑着回答:
“没有什么!”
下半夜,小坡清醒些了,山里人的手在不住的抚摩着他,真像对自己的小兄弟一样亲热。
外边汽车响,铁门响,有几个“犯人”被拉出去了。照例是白天又送进些新人来,晚上拉出去一些,这些拉出去的,一个也没见回来。小坡清楚的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因为他听王强说过,鬼子在深夜里,把中国“犯人”拉到大兵营里给新鬼子练刺刀,给军医院开肚子。第三天夜里,铁门响,山里人也被拉走了,临走时,他低低的对小坡说:
“小兄弟,记住别出卖自己的人呀!”紧握了下他的手,就被鬼子带走了。小坡听着墙外载犯人的汽车声,眼睛湿了。这位山里人的面容,长久的留在他的脑子里。他想着,这山里人也许被穿死,或者喂洋狗了。又想到鬼子白天在山里烧杀,夜间又这样偷偷的屠杀,有多少中国人就这样死了呀!他抚摸着自己身上的伤,海样深的仇恨,在他心里生了根,他想,他活着一天,就要斗争一天,为死难的中国人民报仇。想到这里,他心里在低唱着:
…………
誓复失地逐强梁。
争民族独立,
求人类解放,
这神圣的重大责任,
都担在我们双肩。
…………
以后,小坡又被提审两次,皮鞭抽着他,但他咬住牙,只说“我自己”一句话。
一个星期过后,在一天夜里,他听到外边汽车响,接着,他被带出牢房。鬼子又从其他牢房里,带出来一些人,站满了一院子;最后他们被刺刀逼着,上了汽车。小坡心里想今晚就要把他处死了。他在汽车上不住的向西望着,他想看到陈庄,那里有他的妈妈;有老洪、政委、彭亮和一起战斗的穷兄弟们!他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他不是怕死,在鬼子的酷刑下,他并没有屈服,他没有出卖自己的同志,难过的是现在他要向他们告别了。
汽车出了枣庄西门,并没有向南边的鬼子大兵营开去,那里就是秘密杀人的地方,汽车却一直向西车站开去了。车站上停着一列军用车,月台上、火车上有不少的鬼子。小坡和“犯人”们都被赶下汽车,这时鬼子从其他地方,也赶来一些“犯人”,集中在月台上准备上车。直到这时,他才向四下的“犯人”仔细的看了看,他发现这一批“犯人”,都是像他这样一二十岁的年纪。他才知道现在不是把他们处死,而是要把他们装车运走。他记得过去听人家说,鬼子侵占中国人力不够,他们到山里扫荡,抓些年轻人,送到关东,送回日本,去做苦力。现在也许是把他们运到关外去做苦力了。
他随着人群被赶往铁闷子车上,他四下瞅着,想找个逃跑的机会,可是四下都是端着刺刀的鬼子,跑是跑不脱的。他又想看看是否有熟人,好送个信给炭厂,让老洪和政委知道他的下落,可是一个熟人也找不到,因为在夜里,又是军用车,鬼子根本不让中国人傍边。洋行的中国人脚行吧,从上次鬼子丢枪后,军用兵车也不用他们搬运。这些想法都落空了。
他被赶进铁闷子车里,挤在人群里,想尽可能的挤向车门口。他想着,门要关不紧,车开后,他设法蹬开车门,跳下车去。可是鬼子把铁门哗啦拉上,然后叭的用一支大铁锁锁上了。他算死了心了,在车上逃跑已不可能,因为这大铁锁,就是用钳子,加上老洪那有力的手劲也弄不开的。
火车吼叫了一声,哐哐啌啌的开了,小坡心里一阵发乱,在漆黑的铁闷子车里,他挤在人群里,紧紧的锁着眉头。火车走了一整夜,小坡一夜也没合眼,车缝里透进来一丝阳光,天大亮了。火车停下来,铁锁响,铁门打开,年轻的中国“犯人”被赶下车,到月台上集合。小坡看看这个车站很大,高大的票房上扬着日本旗,上边有四个黑字,他不认识,听别人讲是:“兖州车站”。啊!兖州,小坡没有到过,可是他知道这是津浦线上,徐州到济南中间的一个大车站。他们被带到离车站二三里路的一个地方,这里不靠住家,有几座新盖的红瓦房,四下用铁丝网围着,入口处有用洋灰修的岗楼。他们到这里的第二天,鬼子把绑他们的绳子松开了。
一个也穿着鬼子衣服的黄脸中国人,站在台上,对他们讲话:
“你们犯了罪,皇军看见你们年轻,饶了你们。这就是中日亲善的精神,可是大家要变变脑筋。……”
从此以后,他们每天被集合起来,上讲堂。鬼子和穿着鬼子军装的汉奸,在给他们讲课,翻来复去的讲什么“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圈”。
“亲善,亲善,”有时小坡摸着他身上的伤疤,狠狠的说,“这就是亲善呀!奶奶个熊!”
在闲下来的时候,鬼子也叫他们修碉堡,盖房子,说是锻炼身体。看样子鬼子是想把这些年轻的中国人训练一下,挑一部分来补充汉奸队。思想真正改不过来的,再送到关外去做苦力。
小坡不时隔着铁丝网,向西南望着火车道,这里离铁道约有二里路,南来北往的火车,他们都能看到。火车的轧轧声,小坡听来是多么熟悉,他多么想从铁丝网空子里钻出去呀,可是不能,那上边有电,一碰上就会电死的,门岗又那么严,他们一个人也不许出去。
一天鬼子挑了一批人送走,小坡被一个军官模样的鬼子笑着叫到屋里。这小屋周围是个菜园。鬼子军官看看小坡出狱后渐渐恢复健康的年轻的面孔,用生硬的中国话说:
“你的好好的,服侍我的,我提拔你,大大的!”说着他走到屋门口,指着屋周围一片菜畦和花草,摸摸小坡的肩膀说:
“你的挑水的,浇!我提拔你大大的!”
“好好的!”小坡点头笑着说。因为他知道,挑水要跑到大门外去的,在铁丝网西南角有一口井,这里的水管子还没安好,要到那里去挑水。
第二天,小坡就挑着一副水罐子,到西南井边上去挑水了。门岗看了看他袖子上的“工役”袖章,就放他过去了。以后连看也不看了,他可以自由的挑着罐子出出进进。
这天,太阳已经落山了,他出来挑水,把罐子放在井台上,看了看周围的地形,这里离铁路还有里多路,他看准了一个洼道,这洼道直通向铁路,有一大节地,岗楼上的鬼子是看不见的。他正在寻思着,突然兖州站上,响起了机车的吼声,机车喷着白烟,带着一列货车,轰轰隆隆的从车站开出来,渐渐加快,向南开过来了。
小坡骂了一声:“奶奶!”把罐子提起来,用力向井台的石头上一摔,叭啦!摔得粉碎。他一转身窜下井台,箭一样在小洼道上飞奔,当他喘着气跑上路基,已被鬼子发觉,两个鬼子向井台那里叭叭的打着枪,追过来。在这一霎间,一列车已跑过大部分,只剩最后几节了,只见小坡的身影一闪,随着一阵锵锵开去的火车,就不见了。
两个鬼子喘着气赶到路基上,火车已经早跑得看不见了。他们向路基两侧搜索着,因为他们万想不到这个年轻的中国“犯人”能跳上飞快的火车。是不是钻到车底,压死了呢?看看路基上并没有血和尸体。他们又越过路基,向西边追去了,并且不住的叭叭打着枪。
这时候,小坡已经躺在火车上的麻袋堆里,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在快乐的唱着他久已不唱的“铁流两万五千里……”了。
李庄搞车回来,彭亮把小坡被捕的消息带给李正、刘洪。这耿直的黑大汉是那样难过,他搓着手掌,焦灼的说:
“我发现小坡不见了,便回头去找。当我看到铁路上有摩托卡,我急了,便四处低低的喊‘小坡!小坡!’可是一梭子机枪打来了,我趴在地上一看,小坡被探照灯照住,他已被鬼子团团围住,绑上摩托卡了。”说到这里,彭亮在发着呆,用手掌拍着自己的脑门,显然他在深深责备着自己。他又慢慢的说:“我就这样把小坡丢了。他跟我出发,我应该好好照顾他,可是,你看我这是干了些什么?当敌人的机关枪打来的时候,我也想举枪,去抢救,可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一个人是不能把小坡劫下来的,劫不成相反更害了他,因为我知道小坡没带枪,他身上只有一包货,敌人顶多把他认为是小偷,如果我要打枪,敌人就认为捕的不是小偷了。我没有还枪。可是,我就这样白白把小坡丢了,我是怎样的对不住小坡呀!我心里像刀刺样难受。……”
李正知道彭亮是个非常关心同志的队员,他现在为着小坡的被捕在痛苦着,他看着彭亮发红的眼睛说:
“你当时没有还枪是对的,因为敌人两挺机枪,还有步枪,你一支短枪是抢救不下来的。相反倒会暴露了小坡。不要难过,我们要想办法去救小坡的。……”
老洪也来安慰彭亮说:“难过管什么用呢?同志!”老洪的眼睛又突然发怒似的亮了。接着他斩钉截铁的说:
“小坡不会装熊的!要是鬼子敢对我们小坡有啥好歹的话,我们要马上给敌人一些厉害的!”
炭厂里,每天的买卖还是照样的兴隆,可是在这一片嘈杂声里,很久都听不到小坡的曲子小唱了,大家都在怀念着他。
晚上,老洪、李正、王强三人开了个小会,研究整个情况与对策。炭厂又增加三个人,不过还没有正式发展成为队员。人数是一天天多了,十五六个年轻人挤在炭厂里,时候长了容易出事,应该迅速武装起来,进行分散的活动。为了应付情况,需要另选择几个秘密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