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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五十两,此外一两也不多出。”严氏笑道:“可见是个天缘!他出的这银数,却与我夫主实欠暗合,就烦你多加美言,成就了我罢。”宋媒道:“成就最是容易,必须林大爷写一个为欠官钱卖妻的亲笔文约,方能妥贴的了。”严氏又笑道:“这部容易,我早晚与你拿来;只是一件,只怕胡大爷三心两意,万一反悔,我岂不在丈夫前丧品丢人?你敢包办么?”宋媒道:“若胡大爷有半句反复话,我就永堕血盆地狱!我若是亏耍了你,着你在丈夫前丢人,我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教他死了!”严氏道:“既然胡大爷有实心于我,我就是他的人了,他何苦教我抛头露面,将来凭据到手,就劳动他替我交官,放我夫主回家。还有一句话你要记清:若我夫至午时不回家,便是一百个未时来也不出门!”宋媒道:“这事都交在我身上!胡大爷和县里是好相与,怕放不出人来?只要凭据写得结实明白方妥,胡大爷也是最精细不过的人。”两人讲说停当,宋媒婆欢欢喜喜,如飞的去了。次日,严氏跟了林春女人,走至新都县衙门,向管监的哀恳,管监的念林岱困苦,随即通知放严氏入来。严氏看见丈夫蓬头垢面,满腿杖伤,上前抱住大哭,林岱也落了几点眼泪。旋教林春女人拿过几样吃食东西,一大壶酒,放在面前,严氏也坐在一旁,说道:“家中无钱,我不能天天供给你的饮食,你可随意吃些,也是我到监中看你一番。”林岱道:“你这一来,我越发不能下咽。倒是酒我吃两杯罢!”严氏从篮内取出一个茶杯来,斟满递与林岱,林岱吃了一口酒,还是半冷半热的,问道:“你们家间米还有得吃么?”严氏道:“有钱时买一半升,无钱时也就不吃了!”林岱便将杯放下,长叹道:“我这性命,只在早晚必死于冯剥皮之手!他挟先人仇恨,断不相饶!只是你将来作何归结?”严氏道:“你们男人家,要承先启后,关系重大;我们妇人家,一死一生,有何重轻?将来上天可怜你,若有出监之日,我倒愁你没个归结。”林岱道:“我时常和你说,有一个族伯林桂芳,现做湖广荆州总兵,只因祖公公老弟兄们成了仇怨,致令我父也与他参商,二十年来音信不通。此外,我又别无亲友。设或有个出头日子,我惟投奔他去了!”严氏点头道:“任他怎么参商,到底是林氏一脉,你又在患难中,谁无个恻隐之心!”林岱道:“这也是我与你纸上谈兵,现欠着三百五十两官银未交,虽插翅亦难飞去!”严氏道:“三百五十两倒有人出在那里,只要你立一主见。”林岱大喜道:“系何人相帮,有此义举?”严氏笑道:“不但三四百两,就是三四十两,‘相帮’二字从何处说起?”就将胡监生托媒婆说的话,详细说了一遍。林岱道:“你的主意若何?”严氏道:“我的主意耍舍经从权,救你的性命。只用你写一张卖妻的文约,明后日即可脱离苦海。”林岱听了,倒竖须眉,满身肉跳,大笑道:“不意你在外面,倒有此际遇!好!好!”向林春女人道:“你可哀告牢头,讨一副纸笔来。”少刻,牢头将纸笔墨砚俱送来,林岱提笔战缩缩的写道:
立卖妻契人林岱,新都县人,因亏欠官项银三百五十两,无可交纳,情愿将原配妻室严氏出卖与本城胡监生
又问严氏道:“他娶你是做妻、做妾?”严氏道:“是讲明做妾。”林岱道:“更好!”又写道:
名下为妾,身价纹银三百五十两,本日在新都县当官交纳,并无短少,日后不许反悔争竟。恐口无凭,立卖约存照。
又问道:“你适才说有个媒婆子姓什么?”严氏道:“姓宋。”林岱又写:
同中女媒宋氏,某年月日亲笔立。
写毕,将拿来的酒菜大饮大嚼,吃了个罄尽。吃毕,将头向监墙上一斜靠,闭紧双睛,一句话不说。严氏道:“你出监后,务必到家中走走,我有许多要紧话嘱咐你,你若是睹气不到家中,我就是来生来世见你了。”林岱笑道:“你去罢!”言讫,将身子往地下一倒,便睡去了。严氏收拾起诸物,又恐林岱听见,眼中流泪,心里大痛,悄悄出门。回到家中,宋媒婆早在门外等候。严氏改做满面笑容,让媒婆到房内坐下。宋媒道:“奶奶的喜事何如?”严氏从袖中取了卖契,向宋媒道:“事已做妥。你可述我的活,银子三百五十两,要胡大爷当堂替我前夫交代清楚;衙门中上下,即或有些须使费,我前夫都不管。我几时不见我前夫回家,我断断不肯动身。不是我心恋前夫,情理上该是这样。此系官银,谅也不敢舛错,你就将契约拿去罢!这是我前夫亲笔写的,他不必生疑!”宋媒见了契约,如获至宝,说了几句吉庆话,如飞的跑去递与胡监生,居了天字号大功。胡贡看了大喜,次日一早,亲自送了冯剥皮四样重礼,剥皮说了无数送情话,始将银两收兑入库。胡贡又到宅门并承办书吏处说定,事完相谢,立逼着管宅门家人回禀本官,将林岱当时放出监来。然后回家,催着收拾喜轿,差人到林岱家娶妾。宋媒报知,严氏忙着林春女人到县前一路迎请林岱回家。正是:
贼子借刀弑父,淑女卖身救夫;
两人事迹迥异,问心各有悬殊。
………………………………………………
第十八回 骂钱奴刎颈全大义 赎烈妇倾囊助多金
词曰:蛩声泣露惊秋枕,泪湿鸳鸯衾;立志救夫,痴心与恨长。世事难
凭断,竟有雪中炭;夫妇得周全,豪侠千古传!
右调《连环扣》
且说林岱出了县监,正心中想个去处躲避,见林春女人跑来再三苦请,林岱又羞又气,心中想道:“我就不回家去,满城中谁不知我卖了老婆?”万无奈何,低了头走,也不和熟识人周旋,一直到自己门前,见喜轿在一边放着,看的人高高下下约百十余人。又听得七言人语说:“林相公来了,少刻我们就要看霸王别姬哩!”林岱羞愧之至,分开众人入去。严氏一见,大哭道:“今日是我与你永别之日了!”将林岱推得坐下道:“我早间买下些须酒肉,等你来痛饮几杯。”林岱道:“你是胡家的人了,喜轿现在门外,你速刻起身,休要乱我怀抱!既有酒肉,你去后我吃罢。”正说话间,只见胡监生家两个人入来说道:“林相公也回来了,这是一边过银,一边过人的事体。”严氏大怒道:“总去也得到日落时分!人卖与姓胡的,房子没卖与姓胡的,是这样直出直入使不得!”胡家人听了,也要发话,想了想,两人各以目示意而出。严氏又哭说道:“我与你夫妻十数年,无福终老,半路割绝;你将来前程远大,必非终于贫贱之人。我只盼望你速速挪移几两盘费,投奔荆州,异日富贵回来,到百年后,你务必收拾我残骨,合葬在一处,我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林岱呵呵大笑道:“这都是婴儿说梦的梦话!你焉能与我合葬?”
且不说夫妻话别。再说朱文炜、段诚算还了饭钱,刚走到县东门,见路南里有一二百人围绕着一家门子拥挤看视,又见一个妇人从门内出来,拍手说道:“既然用了人家银子,吃新锅里茶饭去就是了,又浪着教请买主胡大爷来说话!”说着往路北一条巷内去了。文炜向段诚道:“这必定是我们在饭铺中听得那话,我们走罢!”段诚道:“天色甚早,回去也是闲着,我们也看看何妨?少刻,只见一个人,挺着胸脯,从北飞忙的走来。但见:
满面浮油,也会谈忠论孝;一身横肉,惯能惹是招非。目露铜光,遇妇人便做秋波使用;口含钱臭,见寒士常将冷语却除。敬府趋州,硬占绅衿地步;畏强欺弱,假充光棍名头。屡发非分之财,常兔应得之祸。
只见这人走至了门前,骂道:“你这般无用的奴才,为什么不将喜轿抬入去,只管延挨甚么?”那几个人道:“新姨娘不肯上轿,我们也没法。”又成(段诚)见先前去的那妇人,也从北赶来,入门里边去。少刻,从门内走出十三四岁一个妇人来,风姿甚是秀雅,面色微黄,站在门前,用衣襟拭去了泪痕,高声问道:“那个是监生胡大爷?”只见那从北来的人,于人丛中向前摇摆了两步,说道:“小生便是。”那妇人道:“你娶我是何意见!”胡监生道:“娘子千伶百俐,难道还不知小生的意思么?”严氏道:“我夫虽欠官钱,实系仇家作弄,承满城中绅衿士庶并铺户诸位老爷,念我夫主黍系官裔,捐银两次,各助多金,可见恻隐之心,人人皆有。尊驾名列国学,宁无同好,倘开恩格外,容我夫妻苟延岁月,聚首终身,生不能衔草阶下,死亦焚顶九泉。身价银三百五十两,容拙夫按年按月陆续加利拔(拨)还,天日在上,谁敢负心!尊驾收子孙之福利,妾夫妇全驴马之余年,德高千古,义振桑梓,想仁人君子,定乐为曲成。如必眷恋媸陋之容,强协(胁)连理,诚恐珠沉玉碎,名利皆非君有。若到那时,人情两妨,徒招通国笑议,未知尊驾以为然否?”胡监生道:“娘子虽有许多之乎者也,我一句文墨语不晓得,我只知银子费去,妇人买来。若说‘积德’二字,我何不将三百五十两银子,分散与众贫人,还多道我几个好,也断断不肯都积德在你夫妻两人身上。闲话徒说无益,快上轿走路是正务,我家有许多来友等候吃喜酒哩!”此时看的人并听的人越发多了,不下千数,嗟叹者不一而足。只见那妇人掉转头,向门内连连呼唤道:“相公快来!”叫了几声,门内走出一条金刚般大汉,看了看众人,随即又闪入门内。那妇人面朝着门内道:“妾以蒲柳之姿,侍枕席九载,实指望夫妻偕老,永效于飞。不意家门多故,反受仕宦之累,非你缘浅,乃妾命薄!我自幼也粗读过几句经史,止知从一而终,从今日以至百年后,妾于白杨青草间候你罢。前途保重,休要想念于我!”又指着胡监生骂道:“可惜我几句良言,都送在猪狗耳内!看你这厮,奴头贼眼,满身钱臭,也不象个积阴德、识时务的人!”说罢,从左袖内拉出钢刀一把,如飞的向项下一抹。背后有一后生看得真切,一伸手将刀子从肩旁夺去,倒将那后生手指勒破,鲜血淋漓。那妇人大叫了一声,向门上一头触去,摔倒在地,只见血流如注,衣服与地皮皆红。那些看的人齐声一喊,无异轰雷。胡监主见势头不好,忙忙的躲避去了。林岱抱起了严氏,见半身尽是血人。到底妇人家,无甚气力,止是头上碰下个大窟窿,幸身未死。林岱抱入房中,替他收拾。街上看的人,皆极口赞扬烈妇,把胡监生骂得人气全无。待了一会,宋媒婆入去打听,见不至于伤命,忙去报知胡贡。胡贡又带来许多人到门前,大嚷道:“怎么,我昨日买的人,今日还敢和姓林的坐着,难道在门上碰了一下子就罢了不成?有本领到我家中施展去来!”
朱文炜看了多时,见事无收煞。此时心上更忍耐不住,分开了众人,先向胡监生一揖,说道:“小弟有几句冒昧话,未知老长兄许说不许说?”胡监生道:“你的语音不同,是那里人氏?”文炜道:“小弟河南人,本姓朱,在此地做些小生意;今日路过此地,看得多时。这妇人一心恋他丈夫,断不是个享荣华富贵的人,娶在尊府,他也没福消受,不过终归一死。依小弟主见,不如教他夫主还了这宗银子,让他赎回;老长兄拿着银子,怕寻不出个有才色的妇人来么?”胡监生道:“这都是信口胡说!他若有银子,不卖老婆了。”文炜道:“小弟借与他何如?”众人猛见一白衣少年说出这活,都喝彩起来。胡监生道:“不意料你倒有钱,会放卖人口账。”文炜道:“小弟能有几个钱,不过是为两家解纷的意思。胡监生想了一会,说道:“也罢了!你若拿出三百六十五两银子来,我就不要他了。”众人听了,一片声乱叫道:“林相公快出来!有要紧话说。”林岱出来问道:“众位有何见谕?”众人道:“今日有两位积阴德的人。”指看文炜道:“这位姓朱的客人,情愿替你还胡大爷银子,赎回令夫人。”又指着胡监生道:“此位也情愿让他取赎,着你夫妻完聚,岂不是两个积阴德人么?”林岱道:“我有银交银,无银交人,怎好累及旁人代赎?”众人中有几个大嚷道:“你们听么,他倒硬起来了!”林岱连忙接说道:“不是我敢硬,只因与此位从未一面,心上过不去!”众人道:“你不世故罢,你只快快的与他二位叩头。”林岱急忙扒倒,先与文炜叩谢,后与胡贡叩谢。朱文炜扶起道:“胡大爷可有约契么?”胡监生道:“若无约契,我倒是霸娶良人妻女了。”随将约契从身旁取出,递与文炜看。文炜道:“约上止有三百五十两,怎么说是三百六十五两?”胡监生道:“衙门中上下使费,难道不是钱么?”众人齐说道:“只以纸上为凭罢!”胡监生道:“我的银子,又不是做贼偷来的。”文炜道:“不但这十五两分外银子,就是正数,还要奉恳。”胡监生道:“你是积阴功人,怎么下起‘恳’字来了?”文炜道:“小弟身边实止有三百二十六两,意欲与老兄同做这件好事,让几十两何如?”胡监生大笑道:“我只准你赎回去,就是天大的好事,三百六十五两,少一两也不能!你且取出银子来我看!”文炜向段诚要来,胡监生蹲在地下,打开都细细的看了,说道:“你这银子,成色也还将就去得。我原是十足纹银上库,又是库秤,除本银三百六十五两外,通行加算,你还该找我五十二两五钱,方得完结,还得同到钱辅中秤兑。”文炜道:“我止有此银,这却怎处?”众人道:“你别处就不能凑兑些么?”文炜道:“我多的出了,少的到肯惜费?我又是异乡人,谁肯借与我!”胡监生道:“如此说,人还是我的。”内中一人高叫道:“我是真正一穷秀才,通国皆知;众位人千人万,就没一个尚义的,与自己子孙留点地步!如今事已垂成,岂可因这几十两银子,又着他夫妻拆散?帮助不拘三钱二钱,一两二两,就是三十文五十文,此刻积点阴德,一文可抵百文,一两可抵十两!”话才说完,大众齐和了一声,道:“我们都愿帮助。”一言甫毕,有掏出银子来的,有拿出钱来的,有因人多挤不到眼前,烦人以次转递的,三五十文以至三五百文,三五钱以至三二两不等;还有那些丧良无耻的贼子,替人传递,自己偷入私囊的;还有一时无现银钱,或脱衣典当,或向铺户借贷,你来我去,乱跑着交送的。没有半个时辰,银子和钱在林岱面前,堆下许多。众人又七手八脚查点数目。须臾,将银钱秤数清楚,一人高声向众大叫道:“承众位与子孙积福,做此好事,钱已有了一万九千三百余文,银子共十一两四钱有零,这件事成就了!”朱文炜笑向胡监生道:“银钱俱在此,祈老长兄查收,可将卖契还我。”胡监生道:“你真是少年没心肝、没耳朵的人!我前曾说过,连库平并衙门中使费,通共该找我五十二两五钱。象这钱我就没的说,这十两银子,九二三的也有,九五六的也有,内中还有顶银和铜一样的东西,将银钱合在一处,才算添了三十两,还少二十多两,怎你便和我要起卖契来?”猛见人丛中一人大声说道:“胡监生!你少掂斤播两!这银钱是大众做好事的,你当是朱客人银钱任你瞎嚼么?且莫说你在衙门中使费了十五商,你便使费了一千五百两,这是你走动衙门,不安分的事体,你还敢对众数念出来。我倒要问你:这使费是官吃了,还是书办衙役吃了?”说着,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