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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长腿说道:
“她敢!要不听话,揍她狗日的,再不听话,撵她滚蛋。”萧队长笑道:
“揍是不能揍,看样子也还老实。跟她多说理。”萧队长临了又笑道:“安家立业了,日子过好了,可是不能忘本呵。”侯长腿慌忙说道:
“那哪能呢?我从心里领共产党的情,要是没有共产党毛主席的这土地改革呀,扛活扛到棺材边,也挣不到一根垄,半间房,还能说媳妇?萧队长放心,咱不是老花,决不忘本。”听到侯长腿提起老花来,萧队长寻思,还得去看一看他。他离开侯家,往花家走去。
第20节
天头灰灰暗暗的,比平日冷些。没有下雪,白杨树枝上,柳树丛子上,秫秸障子上,都挂满白霜,像披挂着的银须似的,晃着人眼睛。这是下“树挂”。
萧队长从侯长腿马架里出来,到花家去了。老花住的是一座小小巧巧的围着柳树障子的院子。萧祥推开柴门,两只白鹅惊飞着跑开,雄鹅伸着长脖子,一面叫着,一面迈方步,老爷似地不慌不忙地走开,看样子,你要撵它,它要迎战似的。院子里的雪都铲净了,露出干净的地面。屋角通别家院子的走道,垛着高达房檐的柈子。马圈里拴着一个黄骟马,胖得溜圆,正在嚼草。院心放着一张大爬犁。上屋房檐下,摆个猪食槽,一个老母猪和五个小壳囊,在争吃猪食。一只秃尾巴雄鸡,飞上草垛子,啼叫一声,又飞下来,带领着一小群母鸡,咕咕啾啾的,在草垛子边沿的积雪里、泥土里、干草里,用爪子扒拉,寻找着食物。
萧队长进屋的时候,张寡妇站在锅台的旁边,盖着锅盖的锅里,冒出白烟似的热气,灌满一屋子。张寡妇带理不理地,跟萧队长淡淡地打一个招呼,没有再说啥,拿起水瓢舀水去了。老花迎出来,请客人上炕。张寡妇前夫的小子,一个十来多岁的小猴巴崽子坐在炕上梳猪毛。老花比早先更没有话说,光笑着,吧哒吧哒地抽烟。这回平分土地,老花一天也没有参加。人家在开会,他赶一张爬犁上大青顶子去拉木头、打柴火,回屯就呆在家里。他怕人们邀他去参加大会,回来又得跟张寡妇干仗。有一回,张景瑞看见他在公路上遛马,问他咋不参加会,他叹一口气说道:
“唉,换换肩也好,革命大事,还能凭几个人包办?”说完,他抱愧似地笑笑,牵着他那胖得溜圆的黄骟马走了。
过年分猪肉小麦的时候,大伙念他打胡子有功,还是按贫雇农的例,给他一份。老花不去领。他说:“无功受禄,领回吃着也不香。反正咱们的白面,也够吃的了。”张寡妇却说:“份内的东西,还不去领?就你才这样二虎。”说着,提溜个簸箕,上农会去领果实去了。
花永喜是不迈步了。但跟张寡妇还是有区别。他寻思着:“我的是我的,人家的还是人家的。”张寡妇却是这样:“我的是我的,人家的也有我的份。”
花永喜怕张寡妇,干啥都依她,成了她的尾巴了。郭全海说:“老花真是心眼小,守着个破娘娘庙,窝窝囊囊的,不像个男子汉。”
花永喜的张寡妇和侯长腿的李兰英是不相同的。侯长腿媳妇,胆小心怯,跟着他走,从早到晚,扔下粗活干细活,遇事也不敢多嘴。老侯家里,男的说了算。花永喜娘们,胆大心尖,强嘴硬牙,老花说不过她,干仗总是吃败仗。没有活干,她也叫老花呆在屋里,不跟人来往。外头闹翻天,他们也不睬。老花小心听媳妇支使,在他们家里,女的说了算。起先,老花也并不是服服帖帖地听媳妇支使。煮夹生饭的时候,花永喜见天上农会,家里的事都扔下了。张寡妇煮饭,没有干柈子,现整的湿柈子冒烟不好烧。赶下晚花永喜回来,张寡妇就跟他吵了:
“你倒是要家,还是要农会?要农会,就叫农会养活你家口,要不咱们就分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不干活,光串门子,叫我招野汉子养活你不成?”
话说得难听。老花骂了她几句。这娘们拍手拍掌,哭天抹泪的,牵着孩子,就往外走。老花拦住她,跟她赔小心,道不是,好话说得嘴唇都磨破,张寡妇才回心转意,不提走了。打这回起,张寡妇占了上风,凡事老花都得让着点。赶到下晚,娘们又用软手段,体贴他,笼络他,跟他轻言软语地说道:
“谁家过日子,没有一点活干的呀?把家扔下,叫咱娘俩要饭去,你也不忍吧?孔圣人也得顾家呀。”
花永喜一听,也说得在理。往后就常呆在家里干活,不大上农会去了。张富英那茬干部把郭全海整下台来,花永喜明知冤屈,也不出头说句话。
男女积极分子吵吵嚷嚷地议论花永喜和张寡妇的事:“为一头带犊子的老乳牛,忘了大伙,也误了自己。”
“他好事不做,坏事不沾,就是不迈步。”
“守着娘娘庙,天塌也不管。”
萧队长不笑他,也不骂他,跟他耐心地谈唠,说明他有责任去管管屯子里的事。提起他打胡子的功劳,引他想起光荣的往日。这一席话,打动了他,他也不顾张寡妇站在门边瞪眼睛,寻思一会,跟萧队长说道:
“回头我上农会来,再找你唠唠。”
萧队长走了。他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老花转正的事。他对人的原则是“党内紧,党外松”。他欢迎老花回到工作岗位上来,但他要恢复组织生活,还得有进一步的事实的表现,并经过小组讨论。他又寻思等老花再来农会时,要多跟他谈一谈。
第21节
萧队长从老花家回到农会,坐在八仙桌子边,抽出金星笔来写信给县委组织部长:
……千闻不如一见,又去看了花永喜,了解好多情况。干部家里人扯腿,是个普遍问题,三甲也有……
正写到这儿,冷丁一阵风似地闯进一个人,跑到他跟前。这是刘桂兰。萧队长收好日记本,笑着招呼她:
“乐得那样,有什么喜事?”
刘桂兰才从外头跑进来,脸冻得通红,也许是臊得通红,好大一会,才沉住气说:
“有宗事得请求你。”
萧队长问道:
“什么事呀?”
刘桂兰脑袋一晃,把那披到左脸上的一小绺头发,甩到后头去,这才说道:
“咱们识字班有个人叫我来打听打听:她要打八刀①能行不能行?”
①八刀合成一字,是“分”字,打八刀,就是离婚的意思。
刘桂兰抹不开说是她自己的事,假托一个人,但她脸更红了,连忙避开萧队长的眼睛,低头坐在炕沿上。她穿一双芦苇织成的草鞋,青布旧棉袍子上有几个补钉。漆黑的头发上除开一个小巧的黑夹子以外,什么装饰也没有,她浑身的特点是屯里待嫁的姑娘的身上特有的简单和干净。萧队长早猜着她是来打听她自己的事的。没有等萧队长回答,她又笑着问:
“倒是行不行呀?”
萧队长说:
“看谁打八刀,谁跟谁打八刀。”萧队长说到这儿,笑着打趣说:“童养媳是不准打八刀的。”
刘桂兰跳下地来说:
“怎么的,你们欺侮童养媳?”
萧队长带笑说道:
“吃婆家饭长大,还说啥呢?”
刘桂兰不知不觉,说起自己来:
“谁也没有白吃他们饭。打十一岁起就给他们家干活,屋里屋外,啥活都来。那小嘎今年才十一。老家伙是个畜生。婆婆是个马蜂窝,谁也惹不起。有一天她那黄骟马的尾巴给人剪去一小绺,这也没啥,她闹翻天了,站在当院,吵骂一顿饭工夫:‘是哪个断子绝孙的,哪个死爹死妈的,铰了我的马尾,叫他五个指头个个长疔疮,叫他糊枪头子①,叫他不得好死。’骂得好毒。从那回以后,左右邻居,谁也不敢上她家。这样的家,我能呆吗?要说对待儿媳呀,哪儿也没有这么恶毒的婆婆。”
①挨枪毙。
刘桂兰说到这儿,记起她在杜家的五年,遭多少罪呵。五年没有吃一顿热饭,没有穿件囫囵个衣裳,她想起她婆婆揍她一锄头的事,想要告诉萧队长,寻思他准知道,到底没有提,只是噘着嘴巴说:
“妈没有死,我回家就哭,妈也哭着对我说:‘孩子,也是你的命,心屈命不屈,还是忍着吧。’我忍五年了,如今你又说,打八刀不行。翻身也不能翻掉这条苦命,我只有死了,反正咱们这号人,多死几个,也不当啥。”说着,泪珠子滚下来了,她擦擦眼窝,跳起身来往外跑。萧队长赶上,把她叫回,跟她说道:
“闹着玩的,你就当真了。民主政府下面,只要男女随便哪面有充足的道理,离婚都是自由的。你找栽花先生写个申请书,给区长捎去。区长找你婆家和你当面去谈判,道理要在你这面,事就成了。”
刘桂兰笑了。萧队长又问:
“相中谁了?”
“可不能告你。”
萧队长吓她:
“你要不说呀,事可难办了。”
刘桂兰忙说:
“我说出来,你可别告人。”
“那还用提?”
刘桂兰脸颊飞红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道:
“咱们是量女配夫。咱不识字,也得找个不识字的人。”萧队长笑道:
“老孙头一个大字也不识,你相中他了?”
刘桂兰起身要跑,萧队长忙说:
“别忙走。问你正经话,你相中的姑爷工作好不好?成份好不好?人品怎么样?要是都行,给你找个保媒的,一说就妥。要是不行,趁早打消好。”
刘桂兰连耳根都红了,眼睛瞅着别处说:
“是个扛大活的,工作要不好,大伙还能拥护他?人品呢,”刘桂兰笑着不肯往下说,停了一会,才又说道:“谁知道人怎么说他?反正配我是够了,咱们俩谁也不隔厌谁就得了。”萧队长笑着羞她:
“‘咱们俩’,那一面是谁?媒婆还没有,就称‘咱们俩’了?”
羞得脖子通红的刘桂兰说道:
“萧队长今儿咋的呐?喝多了吧?”
萧队长今儿事都办完了,宗宗样样,都称心如意,从心里感到欢喜,还想逗她:
“老实告你,你相中的人,早有对象了。”
刘桂兰这下急眼了,转身忙问道:
“谁?你说他相中谁了?”
“你先说,‘他’是谁,兴许我搞错人了。”
“你先说他相中谁了?”
萧队长说道:
“谁知道你的‘他’是谁?”
正说到这儿,电话铃响了,萧队长走到电话机子边,拿起耳机。刘桂兰不走,等着要问明这桩事。她看着萧队长嘴巴冲受话筒问道:
“谁?郭全海他们来了电话?”
刘桂兰听到这名字,脸上一热,走近电话,用心听着。萧队长听着县里的电话,吃惊地说:
“不准他们去抓人?往后不准农会到城里抓人,怕整乱套?听不清楚,你大点声。还是听不清,你把机子摇摇。对,听清楚了。由公安机关按照法令统一处理,这当然是对的罗。又听不清了,再摇一摇,对。你打电话告诉公安处,咱们要的这个人,是这儿一个大特务,这儿有个案子,得把他找回,才能破案。还有,老百姓要不亲眼看见他落网,总不放心。这么的吧,叫他们派人协同郭全海,用他们名义依法逮捕,押到我们这儿来审问追根,完了咱们不处理,送回他们,行不行?你打电话告诉陈处长,说这是我们的意思。别忙挂,”萧队长说到这儿,笑着添说:“郭全海回到县里,叫他快回来,有好事等着他呀,你问什么事?大喜事。”
萧队长挂上电话,对刘桂兰笑着。这个圆脸庞姑娘紧跟着追那老问题:
“他相中谁了?”
萧队长坐在八仙桌子边,从从容容说:
“他相中一个圆脸姑娘,元茂屯有名的没上头的童养媳,姓刘名桂兰。”
“刘桂兰,刘桂兰,”白大嫂子在院子里可嗓子叫唤。刘桂兰脸红到脖根,趁这机会,逃跑出去。白大嫂子说:“你在这儿呀,叫我可屯找遍了。人家等咱们开会,你还消消停停,呆在这儿。”
萧队长朝窗外说道:
“她在谈她终身大事呀。”
白大嫂子走进门来笑道:
“谈她跟郭主任的事吗?萧队长你给她保媒?”
萧队长笑道:
“这是老孙头的话,大嫂子,你看他俩合适不合适?”“可不正合适?龙配凤,还不好?办事那天,咱们要敲锣打鼓,大闹一场。咱们快去吧,人家等着呢。”
白大嫂子拉着刘桂兰的手,往门外跑去。门外一群从地主家里没收的白鹅,吓得展开白煞煞的大翅膀,边跑边飞地逃开,还嘎嘎地叫着。在鹅叫声里,从远处传来青年男女的轻松的、快活的笑声。
第22节
咱们离开元茂屯,往外头走走,看看郭全海和白玉山他们的公事,办得怎样了。
发动落后的时候,凭老王太太的告发,萧队长知道韩老六的哥哥,哈东五县特务韩老五,藏在榆树县一个靠山屯子里。他派郭全海去抓,请假回家过年的白玉山也跟着去了。到了省里,赶巧上头禁止农民“远征”别县,和进城抓人。由于案子的特殊,在电话里和信件里再三讨论,最后由省里介绍到榆树,再由公安处派遣三个公安员,协助他俩。这样的,往来耽搁了些日子,郭全海一路担心,怕走漏消息,怕韩老五跑了,完不成任务,又惦念屯子里的事:等级评好没有呢?坏根放火烧了果实怎么办?他一着急,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白玉山却不慌不忙,不急不慢,睡得挺好,吃得也不少。
到榆树县取了介绍信,他们连夜出发,爬犁也不套,五个人步行。三星晌午,赶到离县三十里的一个靠山屯子里。郭全海叫白玉山去跟农会联络,他带领公安员一径奔向他们预先打听清楚的韩老五的房子。郭全海知道韩老五是个炮手,两手能同时开两棵匣子。他要大家伙都作战斗的准备,大枪都安好刺刀,上好顶门子。郭全海又摸摸自己的衣兜,他准备的火柴、松明,硬硬的都在。韩家三间草房是在一个慢山坡边上,独立独站,坐北朝南,北面靠山。房后,爬过一个光秃的山坡,就是一座稠密的杂树林子。屋前是一片平川地,离开别家,最少的也有五六十步远。要是有人往他家里走,他站在门口,老远能望见。他们四个人跑到一个草垛子后面,在星光下,望着韩家,用手指点着,低声合计着怎样接近那房子。屋顶、草垛和场院上的石磙,都盖一层雪,白花花的。四外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郭全海叫一个公安员抄左边去堵韩家的后门,他跟两个公安员往前门奔去,才从草垛背后转出来,韩家的狗和邻近的狗,冷丁都叫起来了。郭全海担心韩老五被狗叫声搅醒,起来抵抗或逃跑,压低嗓门着急地说道:
“跟我来,动作要快。”
他一人当先,冲到韩家的门口。这是一扇柳条编造的柴门,关得严严实实的。狗狂叫着,上屋有响动,有人起来了。郭全海急眼了,忙用枪柄和枪尖在柳条门上拨开个窟窿。三个人钻进去,到了院子里,郭全海对两个公安员说道:
“你们留外头,我进去。要是他开枪,只牺牲我一个。”说罢,他纵身蹦到上屋的门外,一脚踢开门。屋里漆黑,才从星光照亮的有雪的院子里,进到灶屋,眼睛啥也看不见。里屋嘎嘎地响着,准有人起来。郭全海抢到里屋的门口,再一脚把门踢开,端着的枪尖指着南炕,在窗户玻璃透进的微光里,炕上好像有好几个人,坐起来了。郭全海摆弄下枪栓,猛喝道:
“不许动,谁也不许动。”
郭全海左胳膊夹着枪,右手往衣兜里掏出火柴和明子,正要擦火柴,点明子,但一转念,觉得不妥。郭全海的胆子大,往年又打过胡子,临阵不慌张,还能想事。他寻思要是手里点着明子,那不正好做了韩老五的射击的靶子,暗处打明处,是最方便的了。可是不点火不行。屋里黑漆寥光的,怎么找人呢?他用枪尖逼着炕上一个黑影子,豁劲喝道:
“快点灯!”
炕上一个娘们声音说:
“没有火柴。”
郭全海把自己的火柴扔给她。那妇女划着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