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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怒不形于色,真为了一个疏远的异母弟弟大痛大悲,反倒令人寻味。
寿王如此,闻讯赶来的楚王、睿王差不多也这样,最多面容沉重些,只有今年才搬出宫的四皇子恭王,因为前面三年与五皇子见面次数多,兄弟感情深厚些,这会儿眼圈泛红,明显哭过了。
他四月大婚,王妃还没进门,孤零零来的,在宫门外看到三位兄长,习惯地凑到了楚王跟前。恭王好武,楚王既武艺高超又爽朗坦率,恭王便最喜欢这个兄长,幼时常凑在楚王身边。看清弟弟眼中的血丝,楚王拍拍少年肩膀,叹口气,领头朝中宫走去。
中宫。
这几日五皇子身体越来越弱,明眼人都知道大限将至,李皇后也知道,因此日夜守在儿子身旁,不停地给儿子讲儿子小时候的事,希望儿子能听见她的声音,希望儿子舍不得娘亲,肯睁开眼睛看看她。
昨晚李皇后彻夜未眠,宫女说外面下雪了,她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只是觉得,儿子小小的身子似乎也越来越冷。李皇后很怕,她将儿子抱到怀里,用身子帮儿子取暖,可是天亮了,她的小五还是被老天爷带走了。
长发披散,李皇后抱着儿子嚎啕大哭。儿子病了半个多月,她偷偷哭过,小声哭过,唯独不敢放声哭,怕给儿子带来晦气,如今提心吊胆守着的儿子没了,李皇后堆积了半月的担心害怕与心疼痛苦,河水决堤般全部发。泄了出来。
太医、宫女太监们都跪在地上,额头触地,宣德帝坐在病床一旁,垂眸看地上。年近五旬,宣德帝已经忘了自己一共夭折了多少孩子,第一个他忘了模样,只记得当时锥心般地疼,像被人从身上扯了一块儿肉,第二个他还是疼,但淡了到后来,除了宠妃所出,其他周岁以内的孩子,宣德帝只派人精心伺候,他很少见,活下来好好教养,孩子没福气,他也只能叹息一声。
但他的小五,是他最宠爱的皇后所出,他几乎每天都会抱一抱哄一哄,一天天看着小五长大,腼腆乖巧。小五庆周岁时,他亲自给儿子取了名字,希望小五能茁壮长大,将来成为兄长的左膀右臂,哥几个兄弟同心,缔造一个大周盛世,可马上就要过年了,小五却没能熬过这个年头。
心疼吗?疼,但也不会像年轻时候疼得落泪,他是父亲,也是帝王。
“皇上,诸位王爷、王妃来送殿下了。”王恩躬身进来,低声回禀道。
宣德帝胸口起伏,呼了口气,嗯了声。
王恩出去迎,三个王爷率先进来,宋嘉宁与楚王妃、瑞王妃跟在后面,王爷们都是沉重的深色衣袍,王妃们全穿素净的淡色衣裙。看到李皇后抱着五皇子痛哭的样子,三个王妃都举起帕子拭泪,宣德帝随意看了眼,目光落到了儿子们身上。
老大楚王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嘴唇紧抿。
老二睿王微微仰头,那是不愿落泪的动作。
老四恭王最没出息,扭头抹泪,老三寿王最平静,垂着眼帘,不为生死所动。
有刚有柔,各有脾性。
宣德帝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儿子们,但小五病得太重,他必须给皇后一个交代,派人再三审问小五身边伺候的宫人,各种大刑都用上了,最后证明小五确实是意外染病。宣德帝心里很清楚,小五是养得太娇气了,但这话,他无法说出来,皇后已经疼到了心底,他不能再让皇后自责。
五皇子太小,丧事没有大办,下葬之后,这事也就过去了。宣德帝照旧上朝处理政事,但龙颜不悦也是真的,文武百官越发小心,唯恐在这个节骨眼触怒皇上。宋嘉宁也很小心谨慎,寿王许她每月十六可以回家一次,十五这晚夫妻歇下了,宋嘉宁靠在男人怀里道:“明天我先不过去了,正月再说吧。”
赵恒握着她手,没出声。
上个月十六她没回国公府,理由是前几天才回门,隔得时间太短了。这次五弟去了,父皇心中悲痛,怕是不喜他们兄弟几个走亲访友,他本就要叮嘱她先别回国公府,未料她懂事,自己提了出来。
“初二补上。”赵恒看着她道。京城这边的规矩,出嫁的女儿正月初二要回娘家,婆家没事的话可以在娘家住一晚,但王妃们没有这个例。赵恒不想与郭家走得太近,之前根本没想过让她像普通新妇那样回娘家。
宋嘉宁面露惊喜,雀跃地扬起脑袋,确认道:“真的?”
赵恒一动不动,看着她水亮的杏眼,继续道:“岳母生辰,再补一次。”
他那声“岳母”已经够甜了,居然还许她可以回家为母亲庆生,宋嘉宁简直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瞅瞅头顶俊美的男人,宋嘉宁不知哪来的一股冲动,第一次,也是两辈子第一次,主动爬到他身上,闭着眼睛要去亲。
可肩膀突然被人撑住了,嘴够不到人。
宋嘉宁茫然地睁开眼,然后就落到了一双熟悉的淡漠眸子中,眼底的云雾更浓了,怎么都看不透。僵持了几息,又是这种姿势,仿佛她厚着脸皮去服侍他却嫌弃一样,宋嘉宁脸噌地红透了,尴尬地想躲起来。
她慌慌张张要下去,就在此时,他突然掐着她腰往一侧转,瞬间就将她压在了底下。
宋嘉宁知道王爷没有怪她僭越,因为他呼吸粗。重,分明是起了兴,但他非要她在下面,便说明她刚刚那样是不对的。宋嘉宁也悔得不行,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了,双手掩面,小声地保证:“王爷,我,我再也不敢了”
赵恒扯开她小手,拉着放到自己肩膀。
宋嘉宁总算善解人意了一回,立即抬起另一只手,双手软。软地勾着他脖子,红红的嘴角翘了起来,闭着眼睛,脸颊羞红。
“继续。”赵恒哑声道。
宋嘉宁不解地睁开眼,什么继续?
赵恒看了眼她嘴唇。
宋嘉宁懂了,瞅瞅撑在她头顶的男人,她羞羞地闭上眼,手挂在他肩膀,慢慢抬起脑袋去亲他。觉得脖子泛酸了还没碰到人,宋嘉宁偷偷睁开一丝眼缝,发现就要挨到了,赶紧又闭上,然后,嘴唇终于贴到了他。
赵恒不动。
宋嘉宁不得已,主动地亲,若即若离的,赵恒这才将她按回枕头上,反守为攻。
今年除夕宫里没有办家宴,据说宣德帝一整天都陪在李皇后身边,初一宋嘉宁随寿王进宫拜年,终于再次见到了帝后。宣德帝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李皇后憔悴不少,不戴珠钗不施脂粉,脸颊苍白。但她眉清目秀,素面朝天,越发显出了那天生的美貌,比病中西施更惹人怜惜。
赵恒喊声母后便什么都不说了,宋嘉宁轻声劝她保重身体,李皇后看看面前妩媚娇憨的小王妃,浅浅地笑了下,心底无声叹息。儿子死了,她的心也死了大半,但她还活着,活着就得继续过下去,哪怕要强颜欢笑。
宋嘉宁夫妻正要告退,楚王、楚王妃到了,宋嘉宁回头,看见楚王抱着皇长孙,冯筝娇小地跟在他身边。宋嘉宁点头行礼,与寿王互视一眼,夫妻俩决定再待一会儿,站在旁边看楚王一家。
“祖母。”升哥儿虎头虎脑的,不知道长辈的伤心,咧着嘴朝李皇后叫道。男娃现在会说的话不多,祖父、祖母是冯筝与乳母特意教过的,过阵子能说三个字了,再改成皇祖父、皇祖母。
稚嫩清脆的声音,唤得李皇后险些落泪,再看白白胖胖的升哥儿,李皇后越发触景伤情,但她忍住了,接过升哥儿抱了会儿,赏了一个大封红。升哥儿笨拙地抓着压岁钱,满足了,扭头找娘亲。
冯筝笑着去接儿子。
李皇后犹豫了下,才将升哥儿还她。
113()
拜完年;楚王、寿王兄弟俩一起领着王妃走了。
李皇后怔怔地望着暖阁门口;手上仿佛还残留升哥儿身上的温度;男娃长得很结实;沉甸甸的;抱在怀里;心都跟着踏实。
过了一会儿;睿王、睿王妃来了。二皇子睿王一袭象牙白的圆领锦袍,温文尔雅,一声“母后”比楚王、寿王哥俩加起来都亲热;就像他是李皇后亲生的似的。李皇后照旧笑笑,眼尖地发现睿王妃行礼时,右手不自觉地托了下肚子。
李皇后心中一动;笑着关心道:“婉容是不是有好消息了?”
两场选秀都是她操持的;四个王妃的闺名,李皇后都知道;见面都亲昵地唤闺名。
睿王妃紧张不安地看了一眼主座上的皇后。她确实有孕了;还是五皇子没了那几日诊出来的;王爷的意思是先瞒着;等过了上元节再说;那会儿父皇母后应该都好受点了。睿王妃对自家王爷有诸多不满,唯独这点;她与睿王想到一处了。可她也没显怀呢,皇后是怎么看出来的?会不会迁怒她?
李皇后虽然年纪轻;却世事通透;见睿王妃露出一副她会嫉妒她有孕的样子,李皇后苦涩的心海登时涌出一股儿嘲笑。她便是生不出孩子,也绝不会嫉妒旁人能生,她连吴贵妃都不看在眼里,还会介意吴贵妃的儿媳妇怀孕?
“既然有喜了,往后就在府里安心养胎,不必再来我这边请安了。”李皇后笑着道,说着慈爱的话,目光却淡淡的。
睿王妃便觉得,李皇后果然看她不顺眼了,人家刚刚丧子,她却有了孩子,是谁心里都不会舒服。出了中宫,夫妻俩继续去吴贵妃那边拜年,睿王妃忍不住小声同睿王道:“王爷,母后是不是生气了?”
“人之常情,你安心养胎,不用理会旁人。”睿王看眼她肚子,压抑着不悦道。当年母亲为他挑了这个王妃,是因为李婉容的舅舅是位节度使,母亲夸李婉容端庄贤惠,睿王可一丝贤惠都没看出来,只觉得这位王妃多疑善妒,容不得人,唯一可取的便是有个手握兵权的舅舅。
睿王不喜王妃,但父皇几次敲打他,名义上催他快点生个嫡子,其实是告诫他别宠妾灭妻,因此睿王比王妃更盼望生个嫡长子出来,这样便能证明他没有宠妾灭妻,张氏那里也可以早些怀孩子了。
夫妻俩各有所思,中宫,李皇后觉得有些疲乏,挪到寝殿歇着去了,心腹宫女毛姑姑跪坐在床边,轻轻地给主子捏腿。见主子仰面看着帐顶,目光再不是怀念五殿下的伤痛,而是隐着浅浅的笑,毛姑姑略加思忖,就猜到了,轻声问:“娘娘在想皇长孙吧?”
那孩子,白白胖胖的,确实招人稀罕。
李皇后看向自己从娘家带进宫的心腹。
毛姑姑也不藏着掖着,用更轻的声音劝道:“娘娘,夫人的话有道理,皇上虽然宠爱您,但皇上对大殿下的看重也是旁的殿下都越不过去的,您是时候为自己打算了。”
李皇后目光飘忽起来。
母亲进宫探望时,确实说过这话,劝她将升哥儿抱进宫养。皇上虽未立太子,心里主意谁,她最清楚。她年纪小,比楚王还小两岁,命好了兴许能比楚王多活几年,楚王去了谁坐龙椅?自然是他的嫡出长子升哥儿,她早早把升哥儿养在身边,养出祖孙情分来,楚王登基得因着儿子敬她,升哥儿更念她的好。
而且她养升哥儿,对楚王也有好处。皇上喜欢楚王人人皆知,但毕竟没封太子,她是最受皇上宠爱的中宫皇后,既然养了升哥儿,平时自然会替楚王美言,如此便稳固了楚王的储君之位,什么吴贵妃、惠妃,都不用肖想。
李皇后懂这个道理,但她不忍心,冯筝现在就升哥儿一个,肯定舍不得,还是,再等等罢。
初一拜年,初二回娘家,既然准了让宋嘉宁回,赵恒便跟着一块儿去了。
他真心不愿意来郭家,郭伯言也真心不想招待这尊贵的结巴女婿,话说不了,下棋也不能随心所欲的下,偏偏必须下一两个时辰。说实话,郭伯言宁可在战场上与最强劲的敌人对决,也不想陪女婿下棋。
为了避免一个人面对女婿,郭伯言将茂哥儿扣下了,实在憋得慌就逗逗儿子,想说几个字就说几个字,儿子喜欢聊,不用担心闷着。
“爹爹,我想去找姐姐。”茂哥儿不喜欢看人下棋,老老实实在棋盘前站了一会儿,他偷偷瞄眼王爷姐夫,小声向父亲撒娇。姐姐好久没回家了,他想姐姐。
郭伯言对着棋盘道:“女眷们在一起,你是男人,要留在前院。”说着,故意摆出一个破绽给女婿。
赵恒只当没看见,将白子放在别处,太早结束,还要重新捡棋,不如与郭伯言“过招”。
郭伯言见了,一时不知该怀疑女婿是真的笨,还是也在耍他玩。
“姐夫,放这儿!”又轮到赵恒落子了,郭伯言的那个破绽还在,不得不困在这边的茂哥儿看看棋盘,突然发现了亲爹的败笔,男娃太高兴,激动地指给姐夫看,并且忘了母亲的嘱咐,要叫王爷。
郭伯言眉峰微动,探究地看向寿王,这个王爷,会介意幼子的称呼吗?
赵恒也颇感意外,意外茂哥儿的称呼,意外一个刚刚虚五岁的孩子竟然会下棋了。见男娃期待催促地盯着他,赵恒低头,先看了一眼棋局,然后才将白子放到茂哥儿指着的地方。茂哥儿嘿嘿笑,郭伯言趁机言败。
“茂哥儿”这称呼就占了三个字,赵恒没说话,赞许地摸摸茂哥儿脑袋,道:“赏。”
福公公立即弯腰上前,从袖口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小金鱼递给茂哥儿。茂哥儿拜年的时候已经从姐夫这得了一条了,这会儿又有了,茂哥儿高兴地不得了,收好小金鱼,有模有样地朝赵恒道:“多谢姐夫。”
赵恒颔首。
郭伯言咳了咳,纠正儿子:“教你多少次了,要叫王爷。”
茂哥儿大眼睛里浮现一丝疑惑,但还是乖乖地改了口。
赵恒还是颔首,然后道:“你陪我下。”
茂哥儿呆住,郭伯言求之不得,谦虚都不带谦虚的,换了儿子坐到他刚刚的位置,他端着茶碗坐在身后,怡然自得。茂哥儿年幼,虽然聪慧,但棋路有限,还是比不上亲姐姐的,不过男娃摆好局就紧张兮兮地生怕对手察觉的样子,还有赢了就高兴输了就嘟嘴的小表情,与宋嘉宁简直如出一辙。
今日之前,赵恒并不太喜欢茂哥儿,因为男娃容貌更像郭伯言、郭骁,现在发现茂哥儿与自家王妃的相似之处了,赵恒态度总算缓和了些,对弈时还算用心,赢一局输两局的。赢了就有小金鱼,茂哥儿被哄得心花怒放,郭伯言在一旁看着,胸口有点堵,总觉得刚刚寿王就是在用这种哄孩子的态度与他下的棋。
茂哥儿亲自招待姐夫的时候,宋嘉宁在后院陪母亲说话呢。
“年前你大姐姐来信,生了,给你生了个大胖外甥女,五斤六两呢。”林氏拉着女儿软。软的小手,专门挑这两个月的新鲜事说,“信上还说,等你大哥成亲了,她们娘俩回京住几个月,住够了再回雄州。”
宋嘉宁又喜又惊,小声道:“大哥要成亲了?”端慧公主才十四,皇上肯定舍不得女儿这么早出嫁,难道郭骁这辈子的姻缘,另有其人?
林氏笑:“还没定,但你父亲已经开始挑选合适的人家了,下半年你大哥回来,让他自己挑一个,最迟明年开春就把婚事办了。”
宋嘉宁点点头,反正她已经嫁人,郭骁娶谁都与她无关,笑着询问庭芳姐姐的女儿叫什么。之前皇长孙升哥儿喊她三婶,宋嘉宁还不觉得如何,现在不声不响地又当了姨母,宋嘉宁才终于觉得,她真的是长辈了。
她笑盈盈地打听别人孩子,林氏不经意般瞅瞅女儿的肚子,心里却没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