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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嘉宁睡着了,梦到母亲带她去了湖边,娘俩坐在画舫上,摆了一桌好吃的。
清晨林氏过来探望女儿,就见女儿睡得小脸红润,精致娇憨,漂亮是漂亮,就是嘴角,又在流口水。林氏又怜爱又困惑,她与丈夫都不重食欲,女儿的小馋嘴是从哪学来的?
喉头犯痒,林氏连忙绕到女儿床前的花鸟屏风后,掩唇轻咳,心中无限悲楚。女儿这几日总是做噩梦,她当娘的,本该陪女儿睡,但她不敢,怕把病气过给女儿。
压抑的咳声,惊醒了酣睡的宋嘉宁,她揉揉眼睛,含糊不清地唤道:“娘?”
林氏听了,飞快将帕子塞回袖中,摆出笑脸走到床边,一边挂帐子一边柔声道:“安安醒了?”
女儿是早产,刚出生时瘦瘦小小的,她好怕养不活,就起了“安安”这个小名,大名配个“宁”字,希望女儿一世安宁。大抵名字管了用,周岁的时候,女儿已经长得白白胖胖了,别人家的孩子得哄着吃饭,长辈捧着碗四处追,女儿倒好,吃完一碗还抱着碗舍不得松手,要再吃点。
歪坐到床边,林氏爱怜地捏了捏女儿的小胖脸。
当娘的稀罕女儿,宋嘉宁也巴巴地看着母亲。自小到大,宋嘉宁身边的女子,上至四五十岁的妇人,下至五六岁的女娃,都在想办法让自己瘦点,像宋嘉宁这样走路脸上肉会微微颤的,一出门就会被人嘲笑,七嘴八舌喊她宋胖胖。
宋嘉宁吧,她也觉得女子瘦了好看,小腰盈盈一握,长裙窄腰,跟仙女似的,但她更喜欢吃,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宋嘉宁饿了几次肚子后,果断舍弃纤腰而选了美食。而且宋嘉宁慢慢发现,同样是瘦,有的人干瘪地像竹竿,还有一种,就是母亲这样的,身姿婀娜,款款走来,如弱柳扶风。
在宋嘉宁心里,母亲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可惜同样的杏眼同样的瓜子脸,母亲气质清雅,一看就是满腹诗书,她却姿容偏媚,老老实实什么都没做,旁人就说她眼睛不老实,寻思着要勾人呢!
“娘,你教我练字吧。”宋嘉宁抱住母亲胳膊,小声撒娇。
林氏奇怪,握住女儿小手问:“又跟姐姐吵架了?”她体力不济,专门请了一位女先生教导女儿,小叔把侄女也送了过来,姐妹俩一起学,还有个伴,不过侄女行事霸道,小姐妹俩偶尔会闹不快。
宋嘉宁摇头,埋到母亲怀里道:“我想跟娘写一样的字。”她多占母亲一刻钟,母亲就少想爹爹一刻钟。
女儿惯会撒娇,林氏想了想,答应了:“那你先去书房上课,下学了娘再单独教你。”
宋嘉宁乖乖点头。
陪母亲吃完早饭,宋嘉宁领着丫鬟去前院书房了,与十一岁的堂姐宋娇一起读书。宋娇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事事都想压宋嘉宁一头,女先生提问题,她抢着答。宋嘉宁前世暗暗羡慕堂姐聪明,现在心里都是事,频频走神。
今后,自家与二房要怎么相处?
上辈子母亲病故,二叔婶母对她好了一阵,哄得她将母亲的嫁妆拿出来给他们用,夫妻俩真正的嘴脸就露出来了,待她一日不如一日,最后还送她去做妾。期间宋嘉宁给京城的舅舅舅母写过信,盼望舅舅接她去京城,结果舅母反过来劝她要常思已过,意思就是,长辈对她不好,也是她先犯了错。
宋嘉宁心里酸酸的,或许母亲坚持守孝,也有娘家不欢迎她回去的缘故吧?
罢了,二叔二婶再坏也要忌惮母亲,只要母亲身体恢复过来,健康长寿,二叔绝不敢再胡乱安排她的亲事。
上午的课就在她的心事重重中过去了,宋嘉宁、宋娇一起将夫子送出门,然后姐妹俩各回各家。宋嘉宁脚步轻快地去找娘亲,到了上房,意外发现二婶胡氏竟然来了,正坐在堂屋陪母亲说话,好像在商量什么。
“娘,二婶。”宋嘉宁乖巧地唤道,小短腿挪到母亲这边,复杂地打量婶母。
胡氏今年二十五,比林氏小两岁,也是个瘦女人,但她肤色偏黑,脸也有点长,最多算是中等姿色。这会儿笑眯眯问宋嘉宁:“后日娇娇外祖母过五十五大寿,嘉宁要不要去?这次家里请了醉仙楼的厨子,嘉宁肯定爱吃。”
醉仙楼是远近闻名的酒楼,宋嘉宁对那里的菜肴记忆犹新,她想吃,却不想去胡家蹭。
“我娘不舒服,我要在家陪她。”宋嘉宁靠到母亲身上,一副舍不得离开娘的样子。
林氏知道女儿嘴馋,欣慰道:“安安去吧,你姐姐哥哥都去,你们一起玩。”
宋嘉宁不说话,抱着娘亲扭来扭去,默默地撒娇。
林氏心都化了,只好对胡氏道:“那就让安安陪我,你们去吧,替我向老夫人问声好。”
娘俩一条心,胡氏干笑两声,起身走了,离开大房的院子,她脸立即绷了起来,面带不满。过了一日,林氏派丫鬟送来一份寿礼,胡氏稍微舒服了点,抬头见丈夫遗憾地望着大房那边,胡氏登时又恨上了。狐媚子,娘俩都是狐媚子,特别是林氏,克了自己的男人不说,又勾得小叔子魂不守舍。
心里恨,胡氏表面不显,叫上一双儿女,一家四口赶骡车去隔壁县城探亲。
胡氏底下有个弟弟,叫胡壮,二十出头的年纪,整日游手好闲不误正业,尚未成家,今儿个一大早就在门口候着了。远远望见宋家的骡车,他巴巴地赶过去,然而姐夫一家四口下来了,里面再没有旁人。
胡壮脸臭了,寻机会将亲姐姐拽到一旁,小声嘀咕:“人呢?”
林氏貌美,从她守寡那天他就开始惦记,奈何林氏轻易不出门,姐姐又不许他在林家胡闹,他只能苦等机会。前几天姐姐答应会带林氏一起来,把他兴奋的,连续三晚都没睡好,翻来覆去想,脑袋里全是林氏。
丈夫与弟弟都觊觎林氏,越发证明林氏好,胡氏不快,哼道:“她不想来,我还拽她来不成?”
胡状急得不行,摸着后脑勺求姐姐:“那姐姐让我去呗?我保证”
“你敢!”胡氏狠狠剜了他一眼,沉声道:“她性子烈,闹出人命谁担待得起?给我老老实实等着,我不信她这辈子不出门!”到时候荒郊野外的,即便林氏宁死不屈,人死了,只要弟弟手脚干净,官府就查不到他们头上。
届时只剩一个半大丫头,她好言好语哄两句,林氏带来的丰厚陪嫁,就是她的了。
003()
厨房婆子开始摆饭了,林氏久久等不到女儿进来,好奇地走到堂屋门口,就见女儿仰着小脑袋站在院中的桃树下,穿一条桃红褙子,脑顶梳着两个丫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满枝桃花,如一尊女童雕像,憨态可掬。
“安安,吃饭了,吃完饭再看花。”林氏笑着唤道。
宋嘉宁脖子都快酸了,终于等到母亲上钩,她满意地揉揉脖子,开心地跑向母亲:“娘,姐姐说桃花岛上的桃花都开了,一片一片的特别好看,你也带我去吧?”
自古寡妇门前是非多,丈夫过世后,林氏一来没有游玩的心情,二来担心招惹闲言蜚语,便一直幽居后宅,一年到头鲜少出门。此时女儿撒娇,她第一反应是无奈,摸摸女儿脑顶道:“前儿个二叔一家去赏花,叫你去你不去,现在后悔了吧?”
宋嘉宁嘟嘴,抱住母亲嘟囔道:“我想跟娘在一起,娘带我去好不好?我好久没出门了。”
林氏闻言,怔了怔。女儿活泼好动,替丈夫守孝那三年憋坏了,一出孝就天天跟在侄女身后,早上去找附近交好的姐妹玩,中午快吃饭了才回来,吃完继续往外跑,但自打正月女儿连做几晚噩梦后,小丫头就不爱动了,天天守在她身边。
“安安跟娘说实话,你是不是与姐姐吵架了?”牵着女儿进屋,林氏落座,扶着女儿肩膀问。
宋嘉宁茫然地摇头:“没有啊,娘为什么这么问?”
女儿神情不似作伪,林氏更困惑了,疑道:“那你为何不去找她玩?”
宋嘉宁已经打定主意要疏远二叔一家,也一直在等机会提醒母亲二叔一家的不堪,这会儿便低下头,攥着小手闷闷道:“姐姐不喜欢我,那天我去找她,听见二婶劝姐姐别欺负我。姐姐不高兴,二婶就说,说咱们家有钱,姐姐对我好,娘才愿意给二婶钱,还说等咱们家的钱用完了,姐姐就可以欺负我了。”
林氏脸色陡变,女儿才十岁,只知道吃喝玩睡,肯定不会说谎,那弟妹
“娘,二婶让姐姐欺负我,她是不是也不喜欢我啊?”宋嘉宁抬起头,红着眼圈问。她真的委屈,为前世叔婶的苛待委屈。
女儿懵懵懂懂可怜巴巴的,林氏一下子也红了眼圈,突然特别愧疚。她一直觉得自己命苦,对她如珠似宝的父母年迈辞世,曾经兄妹情深的哥哥耳根子软,因为嫂子竟渐渐疏远了她,远嫁江南,恩爱日子没过几年,丈夫也不幸病逝。过去的三年,她整日沉浸在悲苦中,却忘了女儿比她更命苦,小小年纪没了父亲,真心喜欢的婶母、堂姐看似和善,其实暗藏心机。
“怎么会呢,我们安安最乖最懂事了,谁都喜欢安安。”憋回眼泪,林氏亲亲女儿额头,温柔地说。
宋嘉宁豆大的泪疙瘩吧嗒掉了下来,有娘真好,被娘亲哄的感觉真好。
女儿说哭就哭,林氏慌了,知道女儿想去看成片成片的桃花,她马上哄道:“安安不哭,娘答应带你出去玩,你要是把眼睛哭肿了,咱们就不能出门啦。”
宋嘉宁顿时破涕为笑。
林氏也笑了,亲自帮女儿擦脸,重新涂一遍面脂,再牵着女儿去吃饭。
早饭很简单,娘俩一人一碗三虾面,中间摆一碟四个肉馅儿汤包。这都是宋嘉宁深深怀念的儿时味道,光闻着饭香便直冒口水,立即在红木圆凳上坐好,先夹起一个汤包,蘸蘸醋,开心地吃了起来。
吃完一个汤包,宋嘉宁开始吃面,吃两口面再吃一个虾仁,荤素搭配,津津有味。
林氏这三年食欲都不佳,但今天不知是被女儿大快朵颐的姿态感染,又或是刚刚想通了,决意养好身体再妥帖照顾女儿一生,看女儿吃得那么香,她胃口居然也上来了,平常只吃几口的面,今早全都吃了,还夹了一个汤包。
宋嘉宁见了,高兴地不得了,夹起最后一个汤包孝敬母亲:“娘再吃一个。”
林氏摇头笑:“安安吃吧,娘饱了。”
宋嘉宁瞄眼母亲纤细的柳腰,误会母亲怕吃多了长肉,这才自己吃了。
饭后林氏让丫鬟知会车夫准备骡车,她回内室换衣服,将身上绣着兰花的春衫换成一条素净的豆绿色褙子,底下配条白裙,朴素淡雅,是那种走在街上毫不起眼的打扮。衣服换好了,林氏再将头上的玉簪换成木簪,唯一换不掉的,是一张白皙清丽、万里挑一的美人脸。
看着镜中的自己,林氏蓦地生出一丝伤感,桃花开了有人赏,她空有美貌,奈何喜欢赏她的相公,早就不在人间。
“夫人。”丫鬟秋月托着一顶白色帷帽走过来,轻声唤道。
林氏回神,淡淡一笑。
打扮好了,林氏牵着女儿的小胖手,带着秋月往外走,走出大房院门,迎面撞见脚步匆匆的胡氏。因为女儿的话,林氏心中已不喜这个妯娌,但表面的礼数还得维持,便暂时取下帷帽,客气地问胡氏:“弟妹行色匆匆,出了什么事吗?”
胡氏不着痕迹地打量一番宋嘉宁娘俩,干笑道:“没事没事,听说你要出门,我过来瞧瞧。”
林氏低头看女儿,浅笑道:“安安想去看桃花,我看天气不错,带她去桃花岛逛逛。”
胡氏暗喜,嘴上却道:“是该去看看,嫂子天天闷在屋中,出去透透气,对你身体也好。那你们快去吧,这会儿码头登船的人还不多,再晚点就得挤了。”说着殷勤地让出地方。
林氏点点头,领着女儿走了。
胡氏笑着将娘俩送到门口,亲眼看着自家骡车拐弯,她立即叫来女儿,以探亲的名义回娘家了。两个县城毗邻,但林氏坐骡车走得慢,回头弟弟骑驴追赶,说不定能赶在林氏前头抵达太湖边上。
骡车走得又稳又慢,不过林氏携女春游,本就是为了放松,因此并不着急。
江南春光好,普通一条官路两侧也都有景可赏,波光粼粼的水田,随风摇曳的绿柳,时常还会有三两株桃树、梅树映入眼帘,伴随着清脆悦耳的鸟雀啁啾,静谧安详,宛如一幅隽永的江南画卷。
“娘,你看天上!”宋嘉宁趴在窗边观景,突然兴奋地叫母亲。
林氏靠过来,仰头,便见一行大雁结队而行,一路向北去了。
触景生情,林氏突然有点想京城的家。丈夫去世时,兄长过来吊唁,曾悄悄问她想不想改嫁。林氏不想,而且她也不想影响兄嫂的感情,真要改嫁,她就得先回娘家,但嫂子不喜欢她,见面肯定会冷言冷语讽刺。
摸摸女儿脑袋,林氏重新坐正了。
骡车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太湖边上,晴空万里烟波浩渺,离岸最近的小岛便是桃花岛,每逢春日岛上桃花如霞,在本地颇负盛名。到了开花时节,远近百姓、富商、官府人家便会挑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前去登岛游玩,赏花怡情。
娘俩来得早,岸边无人,湖面上一共有三艘小船,一条乌篷船已经出发了,一条乌篷船停在边上,另有一艘简陋小船,是手头紧张的普通百姓喜欢搭乘的。林氏嫁妆丰厚手头宽裕,下车后,丫鬟秋月直接去乌篷船那边问价了。
“包船五钱,等十人客满再发船的话,每人五十文。”船夫用本地话说。
秋月直接摸出一个五钱的银角子,递给船夫:“我家夫人包船了。”
船夫笑着道好,收起银子,殷勤地搭放船板。
林氏攥紧女儿小手,娘俩一起登船。
主仆三人坐好了,船夫刚要出发,岸上忽然传来两道急促的马蹄声,有人高声喊道:“等等!”
那声音中气十足,船夫抬头,两匹黑头大马已经近在眼前,领头一人穿一身灰袍,浓眉大眼,生的十分周正,有种习武之人的气势。见他没有撑船,浓眉男人便放慢速度,让后面的人排在他前面。
船夫看过去,一眼就看呆了。换上来的这位,三十出头的年纪,穿黑色圆领长袍,腰间挂着一枚白玉玉佩,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芒,一看打扮就是大户人家出身。再瞧这人容貌,眉如青峰眼似寒星,面容冷峻,比戏台上的将军还威严。
看得出神,竟没注意对方何时下的马,等船夫反应过来,冷脸男人已经大步上了船。
船夫为难了,刚要解释这船已经被人包下,落后的男子突然丢了一物过来,船夫本能地接住,低头一瞧,好家伙,竟是一个小元宝。船夫咧着嘴把元宝踹到怀里,人没动,竖耳听船里面的动静,如果三个女人不闹,他便默默撑船走了,赚两份钱。
秋月面露愤愤之色,用眼神询问主子,只要夫人一声令下,她立即去找船夫理论。
林氏戴着帷帽,透过帽纱飞快扫了两人一眼,微不可查地朝秋月摇摇头。
秋月也看出新来的两个男人不好惹了,懂事地低下脑袋,不该看的不看,免得惹麻烦。
林氏另一侧,宋嘉宁本想看一眼便收回视线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越看斜对面的黑衣男人就越眼熟,越眼熟就越忍不住一直盯着看,试图回忆起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