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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严嵩心烦,正在府中后花园词弄鹦鹉消遣,忽听院门吐当一声响,慌慌张张,闯进两个人来。严嵩猛吃一惊,抬头看时,只见二人匆忙如丧家之大,惶惶似漏网之鱼,且蓬头垢面,衣衫褴缕。
严嵩正自惊疑,只见二人双双跪倒膝下,原来正是世蕃与严鸿。
严嵩且惊且喜、唤二人起来,急忙召人内室问道:“我儿如何回来,敢怕是万岁开恩赐赦,放你父于二人回来么?”
世蕃冷笑道:“至此光景,已是家破人亡,还做梦么?那皇帝老儿,不念前时咱父子之功,只害苦了咱全家,岂肯又开恩。只是我不愿去雷州卫受那充军之苦,故与鸿儿私下逃回。”
严嵩听罢大惊,呆愣半晌,摇头叹道:“孩几忒是莽撞了。私下逃回,倘若被朝廷闻知,恐又要罪上加罪。”
世蕃仍冷笑道:“爹爹如何这般怕事?想那皇帝老儿,深居西内,便是朝中百官皆不见,我父子逃回,他如何知晓?”
严嵩沉吟片刻,只疑虑道:“便是皇上不知,只怕被那徐阶老儿闻讯,于万岁面前搬弄口舌,惹万岁生怒,恐招灭门之祸!”
世蕃听他这话,却不畏惧,反仰天冷笑数声道:“那徐阶老儿有何惧?哼哼,只怕他自己脑袋,在肩膀上保不得几日哩!”
严嵩惊道:“何出此言?”
严鸿欲说时,世蕃将他拦住,斤退身旁仆从,才低声说道:“我闻听那罗龙文,也未到戍所。先时逃到海上,串通倭寇,欲待机行事。如今又逃往徽州歙县,正暗里招集刺客,不日进京,当取那徐老儿与邹应龙首级,以泄我余恨!”
严嵩听罢,只唬得跌坐在椅上,惊出一身冷汗,顿足说道:“不可,不可!儿误我了!今幸圣恩宽大。
俾我善归。便是你,赃款累累,不予重刑,但命谪戌,也未曾受一点苦楚。如今我父子保得性命平安,也可见皇上恩施于我了。他日圣心回转,返京复职,再享荣华,也未可知。我儿决不可莽撞行事,且是要三思而后行!”
世蕃哪里听得进半句,冷语相讥道:“爹爹敢怕是老糊涂了,如何只讲梦话?想你我在朝中,结下无数冤家,权高势重时,尚有人暗里加害,如今落魄,人家正是个个称心,只要投井下石,致你我于死地。便是皇上果真有意,也难抵众口谤言。且朝中我亲党尽散,便是前时懋卿、万采等人在时,煞费苦心,百般周旋,可使你我脱罪么?如今坐个没底的轿儿,休再做美梦!”
严嵩顿时语塞。偏是东山再起之心不死,又说道:“便如你所说,今日祸既临身,只须潜忍等待。
似你这般行径,与叛逆何异?况且今日朝廷,正眷重那徐老头儿,倘若闻你有阴谋,不独你我性命难保,恐严氏一族,也要灭尽了!”
世蕃只是要复仇,哪里肯听迸半句?严嵩无奈。
只听之任之。
一日,有太祖第二十五子的六世孙伊王典英,因贪赃枉法,强抢民女官宅被劾,废为庶人。其时严嵩得势,便出万金贿赂,求他周旋开脱。如今严嵩失势,典英又令原差索还原金。严嵩屡屡不肯。
典英大怒,便遣多人打上门来,闹事强行讨还。行至半路,忽林中拥出一班绿林强盗,明火执杖,夺去金银,竟送到严府中来。严嵩见众多强盗,哪里敢收受。世蕃笑道:“自家金银,如何不收?”命将万金留下。原来这班强盗,正是世蕃暗里勾来。
世蕃串通强盗,掠夺下巨金,眼见无人举发,贼胆益大,竞招工匠四千人,于故里袁州,大治私第,建筑楼阁亭台;府中一班豪奴,先时见严嵩势去,余党尽散,个个似泄气的球儿,软作一塌。如今眼见世蕃张狂,更胜前时,便仍挟相府余威,凌厉官民,嚣张起来。
这日有袁州推官郭柬巨,奉公出差,途经严嵩府第。但见赫赫华门前,车水马龙,搬运砖瓦木料,百工忙碌,热闹非凡,场面之宏大,恰似帝家。
又见杂乱人群中,有三五仆役,身着狐袭貂袖,手里提鞭拎棍,指指骂骂,在场监工,仍是颐指气使,一呼百应的气象。郭柬臣好生诧异,因问身旁随役道:“这不是严相故第么?”
随役道:“正是!”
束臣心中疑惑,暗思忖道:“那严嵩如今已罢官为民,儿孙皆充军发配,正是日暮途穷,举家破散之际,如何又大兴土木,兴师动众,威风更胜前时?人尽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或是如此?”
因是好奇,一边想时,竟信步走入场地中来。
正自左顾右盼,看察景状,不防近旁一人喝道:“监工重地,闲入不得擅自出入,快与我退下!”
柬臣的随役,见他傲慢蛮横,心下有气,近前说道:“敢怕你不认得,我家主人,乃是本州推官。”
不说倒罢,这一说时,那人冷笑两声。瞪起眼睛喝道:“什么推官不推官,叫你们滚时便滚!惹得爷爷生气,只把你这推官推出去!”
一语未罢,又有他身旁几个役从,哈哈大笑道:
“有趣,有趣,我们正不知甚么叫推官,敢情是推他出去!”说时一齐拍掌嘲笑。
柬臣被羞辱不过,忍下一腔火气问道:“敢问尊下高姓大名。”
那人冷语说道:“你不曾长眼,也不曾长耳朵么,哪个不晓得我是严相府中的严六?”
柬臣冷突道:“失敬!失敬!只是一向不曾闻你姓名!”
严六听他语气,恰似嘲弄,火气上来骂道:“你不认得爷,爷正不知是哪个裤裆破时露出你来!”
柬臣随役,见他益发无礼,欲待上前理论,只被柬臣喝住道:“随他无理,如何与这般人计较!”说罢转身便走。
严六身旁役从中,有那稍明事理的,自觉过意不去,劝严六道:“他乃本州有司,且又无失礼之处,应该尊重一些,不可如此怠慢。”
严六益发逞狂,哈哈笑道:“想我在京中之时,那些堂堂科道等官,伺候咱家主人,出入门下,我要斥叱他几声,哪个敢放个屈响?小小一个推官,怕他甚么?惹爷不高兴时,便打下他头上纱帽来!”
说时果真拾起瓦片,向柬臣头上掷来。柬臣忍下一腔火气,踉跄趋走。严六身旁役从,只道他软了,怕了,一齐嘲笑,便学严六的样子,个个从地上拾起瓦片,纷纷向柬臣雨点般掷去,只道为他送行。柬臣躲避不及,只被打中多处。一腔怒火,如何忍得,心中愤愤骂道:“今日忍此羞辱,他日还有报时,只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柬臣身为朝廷命官,如今只被犬奴这般戏弄,忍无可忍,不能不发泄出来。正是:
一时恶奴逞凶肆,尽教豪门成落墟。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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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严世蕃伏法身亡 白衣人碎尸潜踪
话说袁州推官郭柬臣,因偶尔路过严嵩府第,遭到恶奴严六凌辱,又被乱石碎瓦投掷赶出,忍无可忍。便暗里使人将严世蕃罪恶探听详细,修书一封,尽揭发其罪行,呈上南京御史林润。林润见书信大喜。因他平时多次奏本劾奏鄢懋卿,得罪严嵩父子,最怕奸贼父子日后东山再起时报复,便欲趁机与柬臣一起商议揭发其罪。恰巧事隔不久,林润奉旨巡视江防,途经袁州,便会晤柬臣密议。柬臣把始未尽讲一遍,又把罗龙文潜逃徽州,私招刺客,密谋行刺徐阶及邹应龙等事也一一陈明。林润自是欢喜,当夜拟定奏本,使人飞马入京奏报朝廷。!
世宗览奏,大加震怒,立即传旨,命林润去袁州逮捕世蕃等人,拿入京问罪。林润得旨,自是不怠慢,立即行文徽州府,捕拿罗龙文,一面亲赴九江,与郭柬巨接洽捕拿世蕃。
且说柬臣见有圣旨捕拿世善,自是喜出望外。
点齐一班精明强悍校尉,片刻不迟延,亲自率领,飞奔严府而来。前时被乱石赶出,今日亲自赶去捕拿,骑在马上暗思忖,自是别样滋味在心头。及至重到那施工场地,数千民工,见官府兵马驱人,甚是惊讶。监工役从,也自是惶恐:慌忙禀报严六。
严六赶来看时,见那小小推宫如今高居马上,身后官兵簇拥,情知不妙。欲待逃时,柬臣喝一声道:“堂堂相府严六,可知你也有今日么?”遂向兵丁喝道:“先与我把他拿下!”
严六昔日狂妄气焰,烟消云散,只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于柬臣马前,正待含泪央告,早有一班校尉将他扭起,一根绳索绑了。其余役从,慌慌奔逃,只恨爹娘少生条腿。柬臣不去理会,命枝尉将四千民工驱散,然后带所有人马,团团将严府围个水泄不通。世蕃本无兵甲,眼见所有工匠尽被驱散,府内仆役,东躲西藏,头也不敢露,无可奈何,恰似瓮中之鳖,被拿了个牢靠,似杀猪般捆绑起来,推推揉揉,架出府外。刚刚打入囚车,蓦地听校尉一声呐喊,团团将一人围住。柬臣看时。
顿吃一惊,万没料到,那人正是世蕃死党罗龙文。
原来罗龙文在徽州时,听到缉捕他的消息,竟先逃之夭夭,星月兼程,竟投奔世著而来。恰见严府周围,团团围定兵丁校尉,一时蠢了,至近前探问世蕃,惹起校尉生疑,便盘问他姓名,罗龙文自不避讳。
那校尉听他便是逃军逆贼罗龙文,一声呼唤,将他拿住。罗龙文自投罗网,顿时被掴绑停当,与世蕃一起被打入囚车。
柬臣将二贼押回袁州府衙,禀报御史林润。林润自是高兴,便命袁州府详访严氏罪状,汇集成案,又上疏劾奏严嵩父子。
奏书送上,世宗果然动怒,立即命司法严厉审讯。将世蕃等打入死囚狱中。此讯传出,整个京师,轰动起来,人人拍手称快,四方传颂。谁知惊动了一个人,你道此人是谁?正是严嵩父子的生死冤家王世贞。
且说自从《金瓶梅》传扬出去,世人皆奉为奇书,拍案称奇,一时四方传诵、转抄流行,个个以先睹为快。更有重全相购,登门求取者,不计其数。
世贞自是应接不暇,便命家人把牢门首,非相交甚厚者,概闭门谢绝。
这日莫成正在门首,忽见汤裱褙走来,相隔二里,便赔下笑来,及至门首,又拱手堆笑问道:“许久不见,老爹一向可好么?”
莫成装作没听见,掉转屈股,只看树上鸟儿。
汤裱褙转个圈儿,又绕到前面笑问道:“公子,哦,王大人在家么?”
莫成道:“公子早晨出去,至今还没回来!”
汤裱褙不信,道:“敢怕老爹诓我,我自己进去看看!”说时径直往里走。
莫成三喊两喊没拦住,又不及他腿脚快,急急追到里面来。汤裱褙原是路熟,径直来到书房,隔着窗根看时,见世贞在伏案在写什么,口头得意笑道:“果是老爹骗我不是?”
莫成急道:“公子写文章,千万打扰不得!”
裱褙道:“我便去厅里等罢,公子闲时,只望老人家禀报一声,道我有要事求见!”
莫成道:“只伯公子没空闲,你等不得!”
汤裱褙不听,独自来到厅里,便在椅子上坐了。
莫成无奈,只不理他,任他坐去。汤裱褙也不知尴尬,反跷起二郎腿来,悠哉悠哉地抖动,只是东张西望。许久,恰值世贞去坑厕解手,被他从窗里窥见,往外赶不迭,追到世贞后面,扑通一个响头跪下,纳头便拜道:“乞公子留步,小人给大人来请罪了!”
世贞转身看是汤裱褙,厌恶说道:“你来这里有何事?”
汤裱褙忙道:“小人在府之时,承蒙老爷与公子向是错爱,感激不尽。前时小人无知,多有得罪之处,乞望公于恕罪。若不嫌弃,还望收留则个!”
世贞冷冷一笑,看他穿戴,头戴一顶旧罗帽儿,身着一件旧衫,脚下一双皂鞋,只比讨饭花子强不甚多,且神情沮丧,恰似一副丧家狗模样。再无昔日威风,便冷冷说道:“我府上已是破落,便是只看家狗尚且养不住,如何养得相府家人!”
汤裱褙只是叩头乞求。世贞再不理他,径自走了。待解手出来,见他仍不肯去,又冷冷说道:“我还事忙,多有怠慢了!”
汤裱褙仍不肯去,又赶他到书房,死气白赖,只是恳求。恰在这时,问人拿了大红帖儿往里飞跑来,报道:“御史邹老爷来拜访公子,门外下马了!”
世贞听罢,赶忙去迎接。把汤裱褙没情没趣撇在书房里。少顷,世贞迎邹应龙至厅中,叙礼毕,分宾主坐定。应龙极口盛赞《金瓶梅》。世贞谦逊一番,有小厮奉上茶来。二人各取来吃了。应龙道:“学生今日来府,正有喜事相告,你可闻严贼父子事么?”
世贞道:“偶有所闻,正不知详情怎地。”
应龙道:个如今世蕃那厮,被林御史劾奏,已下死牢。前时我参奏,被他脱罪逃去,料他此次,再无活路了!”
世贞面有虑色,摇头说道:“严贼旧党,在京甚多,只伯暗里贿赂,沟通关节,买下活路,也未可知。那厮在狱中,可猖狂么?”
应尤道:“正是猖狂得很。前时下狱时,他竟毫无惧色,神色自若,反抵掌笑道:“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且为那罗龙文鼓气道:“招叛纳贿,算得屁罪,当今皇上,办过几个贪官?此罪尽可无虑。
只是聚众为逆事大,料他无实在证据,岂可加罪!
便是在狱中,仍饮酒取乐,骄狂得很!”
世贞道:“这就是了。那厮虽是恶贯满盈,却极是狡诈,想是不甘俯首就戮的,只怕暗里弄甚圈套,也未可知,不可不防!”
应龙笑道:“果不出你所料,只是他机关算尽,此番却蠢了。恰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反把自己拉科个死案中!”
世贞惊道:“何出此言?”
应龙道:“那厮果是狡诈,便是在狱中,竟贿通狱卒,与他外面私党暗里弄下脱身圈套,不想他私党无意之中,透出风声,泄露他机密,正惹恼了刑郎尚书黄大人与左都御史张大人,不日再行劾奏,怕他还保得住脑袋?”
世贞疑道:“想他死党,怎地肯轻易泄露?如今黄、张两位大人,拿住他甚么把柄?”。
应龙笑道:“那厮被林御史参劾他纳贿、叛逆两案,他毫无顾忌,只作儿戏般看待。只是杨、沈两案,廷臣常谈,民愤极大,又且是他父子所为,最是害怕。他只道我与林大人,并未加入杨沈两案奏疏,若不将他之罪加入此两案,不怕哪个能扳得倒他!不想他机密漏泄,恰被刑部尚书黄光升、左都御史张永明两位大人得知,便欲将那厮加入此两案,一齐密奏皇上,管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世贞听罢,大惊失色,拍案而起,惊道:“敢怕是黄、张两位大人,与那严府有私,欲救那贼囚脱身不成么?”
应龙道:“两位大人,正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怎讲反倒救他?”
世贞道:“果是如此,两位大人倒中了他圈套。
定然加罪于己身,反教那贼囚脱罪了!”
应龙急间道:“杨、沈两案,正是人人痛恨,如今加罪世蕃,罪情愈重,怎地反讲使他脱罪?”
世贞道:“杨继盛、沈链两位大人下狱,虽是由严氏父子拟旨,然而终究是皇上主裁,如今着重提此两案,皇上见奏,定然疑心司法明借严氏父子,暗里归罪皇上。你想万岁如何肯归罪于己?迁怒下来,只怕黄张二位大人自身难保,反替那贼囚开脱了罪责!”
应龙听罢,顿然大悟,惊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那贼囚好计,果然狠毒!今日若非兄弟高明点破,只怕坏了天大事情!”
世贞叹道:“贼囚虽奸,却极是聪明狡诈,便是皇上肺腑,尽被他窥透,恰似钻进皇上肚里,便是肠子有几道弯儿,也一一被他数得清楚。难怪昔日代老贼奏对,无所不中,处处迎合皇上心意,可惜堂堂天子,只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应龙听得惊了,道:“不想小人心肠,竟这般奸诈,只怕二位大人仍被豪蔽,奏本上去,惹下泼天大祸来?”
世贞急问道:“可知二位大人奏本是否呈上?”
应龙道:“咋日便闻属稿已定,敢怕今日已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