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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悬悬而望。”正是:
请下烟花诸葛亮,欲图风月玉堂春。
且说十三省乡试榜都到午门外张挂,王银匠邀金哥说:“王三官不知中了不
曾?”两个跑在午门外南直隶榜下,看解元是《书经》,往下第四个乃王景隆。
王匠说:“金哥好了,三叔已中在第四名。”金哥道:“你看看的确,怕你识不
得字。”王匠说:“你说话好欺人,我读书读到《孟子》,难道这三个字也认不
得,随你叫谁看。”金哥听说大喜。二人买了一本乡试录,走到本司院里去报玉
堂春说:“三叔中了。”玉姐叫丫头将试录拿上楼来,展开看了,上刊“第四名
王景隆”,注明“应天府儒士,《礼记》”。玉姐步出楼门,叫丫头忙排香案,
拜谢天地。起来先把王匠谢了,转身又谢金哥。唬得亡八,鸨子魂不在体。商议
到:“王三中了举,不久到京,白白地要了玉堂春去,可不人财两失?三儿向他
孤老,决没甚好言语,搬斗是非,教他报往日之仇,此事如何了?”鸨子说:
“不若先下手为强。”亡八说:“怎么样下手?”老鸨说:“咱已收了沈官人一
千两银子,如今再要了他一千,贱些价钱卖与他罢。”亡八道;“三儿不肯如何?”
鸨子说:“明日杀猪宰羊,买一桌纸钱,假说东岳庙看会,烧了纸,说了誓,合
家从良,再不在烟花巷里。小三若闻知从良一节,必然也要往岳庙烧香。叫沈官
人先安轿子,径抬往山西去。公子那时就来,不见他的情人,心下就冷了。”亡
八说:“此计大妙。”即时暗暗地与沈洪商议,又要了他一千银子。
次早,丫头报与玉姐:“俺家杀猪宰羊,上岳庙哩。”玉姐问:“为何?”
丫头道:“听得妈妈说:‘为王姐夫中了,恐怕他到京来报仇,今日发愿,合家
从良。’”玉姐说:“是真是假?”丫头说:“当真哩!昨日沈姐夫都辞去了。
如今再不接客了。”玉姐说:“既如此,你对妈妈说,我也要去烧香。”老鸨说:
“三姐,你要去,快梳洗,我唤轿儿抬你。”玉姐梳妆打扮,同老鸨出的门来。
正见四个人,抬着一顶空轿。老鸨便问:“此轿是雇的?”这人说:“正是。”
老鸨说:“这里到岳庙要多少雇价?”那人说:“抬去抬来,要一钱银子。”老
鸨说:“只是五分。”那人说:“这个事小,请老人家上轿。”老鸨说:“不是
我坐,是我女儿要坐。”玉姐上轿,那二人抬着,不往东岳庙去,径往西门去了。
走有数里,到了上高转折去处,玉姐回头,看见沈洪在后骑着个骡子。玉姐大叫
一声:“!想是亡八、鸨子盗卖我了!”玉姐大骂:“你这些贼狗奴,抬我
往那里去?”沈洪说:“往那里去?我为你去了二千两银子,买你往山西家去。”
玉姐在轿中号啕大哭,骂声不绝。那轿夫抬了飞也似走。行了一日,天色已晚。
沈洪寻了一座店房,排合卺美酒,指望洞房欢乐。谁知玉姐题着便骂,触着便打。
沈洪见店中人多,恐怕出丑,想道:“瓮中之鳖,不怕他走了,权耐几日,到我
家中,何愁不从。”于是反将好话奉承,并不去犯他。玉姐终日啼哭,自不必说。
却说公子一到北京,将行李上店,自己带两个家人,就往王银匠家,探问玉
堂春消息。王匠请公子坐下:“有见成酒,且吃三杯接风,慢慢告诉。”王匠就
拿酒来斟上。三官不好推辞,连饮了三杯。又问:“玉姐敢不知我来?”王匠叫:
“三叔开怀,再饮三杯!”三官说:“勾了,不吃了。”王匠说:“三叔久别,
多饮几杯,不要太谦。”公子又饮了几杯,问:“这几日曾见玉姐不曾?”王匠
又叫:“三叔且莫问此事,再吃三杯。”公子心疑,站起说:“有甚或长或短,
说个明白,休闷死我也!”王匠只是劝酒。
却说金哥在门首经过,知道公子在内,进来磕头叫喜。三官问金哥:“你三
婶近日何如?”金哥年幼多嘴说:“卖了。”三官急问说:“卖了谁?”王匠瞅
了金哥一眼,金哥缩了口。公子坚执盘问,二人瞒不过,说:“三婶卖了。”公
子问:“几时卖了?”王匠说:“有一个月了。”公子听说,一头撞在尘埃,二
人忙扶起来。公子问金哥:“卖到那里去了?”金哥说:“卖与山西客人沈洪去
了。”三官说:“你那三婶就怎么肯去?”金哥叙出:“鸨儿假意从良,杀猪宰
羊上岳庙,哄三婶同去烧香,私与沈洪约定,雇下轿子抬去,不知下落。”公子
说:“亡八盗卖我玉堂春,我与他算帐!”那时叫金哥跟着,带领家人,径到本
司院里,进的院门,亡八眼快,跑去躲了。公子问众丫头:“你家玉姐何在?”
无人敢应。公子发怒,房中寻见老鸨,一把揪住,叫家人乱打。金哥劝住。公子
就走在百花楼上,看见锦帐罗帏,越加怒恼。把箱笼尽行打碎,气得痴呆了。问:
“丫头,你姐姐嫁那家去?可老实说,饶你打。”丫头说:“去烧香,不知道就
偷卖了他。”公子满眼落泪,说:“冤家,不知是正妻,是偏妾?”丫头说:
“他家里自有老婆。”公子听说,心中大怒,恨骂亡八、淫妇不仁不义!丫头说:
“他今日嫁别人去了,还疼他怎的?”公子满眼流泪。
正说间,忽报朋友来访。金哥劝:“三叔休恼,三婶一时不在了,你纵然哭
他,他也不知道。今有许多相公在店中相访,闻公子在院中,都要来。”公子听
说,恐怕朋友笑话,即便起身回店。公子心中气闷,无心应举,意欲束装回家。
朋友闻知,都来劝说:“顺卿兄,功名是大事,表子是末节,那里有为表子而不
去求功名之理?”公子说:“列位不知,我奋志勤学,皆为玉堂春的言语激我。
冤家为我受了千辛万苦,我怎肯轻舍?”众人叫:“顺卿兄,你倘联捷,幸在彼
地,见之何难?你若回家,忧虑成病,父母悬心,朋友笑耻,你有何益?”三官
自思言之最当,倘或侥幸,得到山西,平生愿足矣,数言劝醒公子。会试日期已
到,公子进了三场,果中金榜二甲第八名,刑部观政。三个月,选了真定府理刑
官。即遣轿马迎请父母兄嫂。父母不来,回书说:“教他做官勤慎公廉,念你年
长示娶,已聘刘都堂之女,不日送至任所成亲。”公子一心只想玉堂春,全不以
聘娶为喜。正是:
已将路柳为连理,翻把家鸡作野鸳。
且说沈洪之妻皮氏,也有几分颜色,虽然三十馀岁,比二八少年,也还风骚。
平昔间嫌老公粗蠢,不会风流,又出外日多,在家日少,皮氏色性太重,打熬不
过。间壁有个监生,姓赵名昂,自幼惯走花柳场中,为人风月。近日丧偶,虽然
是纳粟相公,家道已在消乏一边。一日,皮氏在后园看花,偶然撞见赵昂,彼此
有心,都看上了。赵昂访知巷口做歇家的王婆,在沈家走动识熟,且是利口,善
于做媒说合。乃将白银二十两,贿赂王婆,央他通脚。皮氏平昔间不良的口气,
已有在王婆肚里;况且今日你贪我爱,一说一上,幽期密约,一墙之隔,梯上梯
下,做就了一点不明不白的事。赵昂一者贪皮氏之色,二者要骗他钱财。枕席之
间,竭力奉承。皮氏心爱赵昂,但是开口,无有不从,恨不得连家当都津贴了他。
不上一年,倾囊倒箧,骗得一空。初时只推事故,暂时挪借;借去后,分毫不还。
皮氏只愁老公回来盘问时,无言回答。一夜与赵昂商议,欲要跟赵昂逃走他方。
赵昂道:“我又不是赤脚汉,如何走得?便走了,也不免吃官司。只除暗地谋杀
了沈洪,做个长久夫妻,岂不尽美。”皮氏点头不语。
却说赵昂有心打听沈洪的消息,晓得他讨了院妓玉堂春一路回来,即忙报与
皮氏知道,故意将言语触恼皮氏。皮氏怨恨不绝于声,问:“如今怎么样对付他
说好?”赵昂道:“一进门时,你便数他不是,与他寻闹,叫他领着娼根另住,
那时凭你安排了。我央王婆赎得些砒霜在此,觑便放在食器内,把与他两个吃。
等他双死也罢,单死也罢!”皮氏说:“他好吃的是辣面。”赵昂说:“辣面内
正好下药。”两人圈套已定,只等沈洪入来。
不一日,沈洪到了故乡,叫仆人和玉姐暂停门外。自己先进门,与皮氏相见,
满脸陪笑说:“大姐休怪,我如今做了一件事。”皮氏说:“你莫不是娶了个小
老婆?”沈洪说:“是了。”皮氏大怒,说:“为妻的整年月在家守活孤孀,你
却花柳快活,又带这泼淫妇回来,全无夫妻之情。你若要留这淫妇时,你自在西
厅一带住下,不许来缠我;我也没福受这淫妇的拜,不要他来。”昂然说罢,啼
哭起来,拍台拍凳,口里“千亡八,万淫妇”骂不绝声。沈洪劝解不得,想道:
“且暂时依他言语,在西厅住几日,落得受用。等他消了时,却领玉堂春与他磕
头。”沈洪只道浑家是吃醋,谁知他有了私情,又且房计空虚了,正怕老公进房,
借此机会,打发他另居。正是:
你向东时我向西,各人有意自家知。不在话下。
却说玉堂春曾与王公子设誓,今番怎肯失节于沈洪?腹中一路打稿:“我若
到这厌物家中,将情节哭诉他大娘子,求他做主,以全节操。慢慢的寄信与三官,
教他将二千两银子来赎我去,却不好。”及到沈洪家里,闻知大娘不许相见,打
发老公和他往西厅另住,不遂其计,心中又惊又苦。沈洪安排床帐在厢房,安顿
了苏三。自己却去窝伴皮氏,陪吃夜饭。被皮氏三回五次催赶,沈洪说:“我去
西厅时,只怕大娘着恼。”皮氏说:“你在此,我反恼;离了我眼睛,我便不恼。”
沈洪唱个淡喏,谢声“得罪”,出了房门,径望西厅而来。原来玉姐乘着沈洪不
在,检出他铺盖撇在厅中,自己关上房门自睡了。任沈洪打门,那里肯开。却好
皮氏叫小段名到西厅看老公睡也不曾。沈洪平日原与小段名有情,那时扯在铺上,
草草合欢,也当春风一度。事毕,小叚名自去了。沈洪身子困倦,一觉睡去,直
至天明。
却说皮氏这一夜等赵昂不来,小叚名回后,老公又睡了。番来复去,一夜不
曾合眼。天明早起,赶下一轴面,煮熟分作两碗。皮氏悄悄把砒霜撒在面内,却
将辣汁浇上,叫小段名送去西厅,“与你爹爹吃。”小段名送至西厅,叫道:
“爹爹!大娘欠你,送辣面与你吃。”沈洪见是两碗,就叫:“我儿,送一碗与
你二娘吃。”小叚名便去敲门。玉姐在床上问:“做甚么?”小叚名说:“请二
娘起来吃面。”玉姐道:“我不要吃。”沈洪说:“想是你二娘还要睡,莫去闹
他。”沈洪把两碗都吃了,须臾而尽。小叚名收碗去了。沈洪一时肚疼,叫道:
“不好了,死也死也!”玉姐还只认假意,看看声音渐变,开门出来看时,只见
沈洪九窍流血而死。正不知甚么缘故,慌慌的高叫:“救人!”只听得脚步响,
皮氏早到,不等玉姐开言,就变过脸,故意问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
想必你这小淫妇弄死了他,要去嫁人?”玉姐说:“那丫头送面来,叫我吃,我
不要吃,并不曾开门。谁知他吃了,便肚疼死了。必是面里有些缘故。”皮氏说:
“放屁!面里若有缘故,必是你这小淫妇做下的,不然,你如何先晓得这面是吃
不得的,不肯吃?你说并不曾开门,如何却在门外?这谋死情由,不是你,是谁?”
说罢,假哭起“养家的天”来。家中僮仆、养娘都乱做一堆。
皮氏就将三尺白布摆头,扯了玉姐往知县处叫喊。正直王知县升堂,唤进问
其缘故。皮氏说:“小妇人皮氏,丈夫叫沈洪,在北京为商,用千金娶这娼妇叫
做玉堂春为妾。这娼妇嫌丈夫丑陋,因吃辣面,暗将毒药放入,丈夫吃了,登时
身死。望爷爷断他偿命。”王知县听罢,问:“玉堂春,你怎么说?”玉姐说:
“爷爷,小妇人原籍北直隶大同府人氏,只因年岁荒旱,父亲把我卖在本司院苏
家,卖了三年后,沈洪看见,娶我回家。皮氏嫉妒,暗将毒药藏在面中,毒死丈
夫性命。反倚刁泼,展赖小妇人。”知县听玉姐说了一会,叫:“皮氏,想你见
那男人弃旧迎新,你怀恨在心,药死亲夫,此情理或有之。”皮氏说:“爷爷!
我与丈夫,从幼的夫妻,怎忍做这绝情的事。这苏氏原是不良之妇,别有个心上
之人,分明是他药死,要图改嫁。望青天爷爷明镜。”知县乃叫苏氏,“你过来,
我想你原系娼门,你爱那风流标致的人,想是你见丈夫丑陋,不趁你意,故此把
毒药药死是实。”叫皂隶:“把苏氏与我夹起来。”玉姐说:“爷爷!小妇人虽
在烟花巷里,跟了沈洪又不曾难为半分,怎下这般毒手?小妇人果有恶意,何不
在半路谋害?既到了他家,他怎容得小妇人做手脚?这皮氏昨夜就赶出丈夫,不
许他进房。今早的面,出于皮氏之手,小妇人并无干涉。”王知县见他二人各说
有理。叫皂隶:“暂把他二人寄监,我差人访实再审。”二人进了南牢不题。
却说皮氏差人密密传与赵昂,叫他快来打点。赵昂拿着沈家银子,与刑房吏
一百两,书手八十两,掌案的先生五十两,门子五十两,两班皂隶六十两,禁子
每人二十两,上下打点停当。封了一千两银子,放在坛内,当酒送与王知县。知
县受了。次日清晨升堂,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出来。不多时到了,当堂跪下。知
县说:“我夜来一梦,梦见沈洪说:‘我是苏氏药死,与那皮氏无干。’”玉堂
春正待分辨,知县大怒,说:“人是苦虫,不打不招。”叫皂隶:“与我拶起着
实打,问他招也不招?他若不招,就活活敲死。”玉姐熬刑不过,说:“愿招。”
知县说:“放下刑具。”皂隶递笔与玉姐画供。知县说:“皮氏召保在外,玉堂
春收监。”皂隶将玉姐手肘脚鐐,带进南牢。禁子、牢头都得了赵上舍银子,将
玉姐百般凌辱。只等上司详允之后就递罪状,结果他性命。正是:
安排缚虎擒龙计,断送愁鸾泣凤人。
且喜有个刑房吏,姓刘名志仁,为人正直无私,素知皮氏与赵昂有奸,都是
王婆说合。数日前撞见王婆在生药铺内赎砒霜,说:“要药老鼠。”刘志仁就有
些疑心。今日做出人命来,赵监生使着沈家不疼的银子来衙门打点,把苏氏买成
死罪,天理何在?踌躇一会,“我下监去看看。”那禁子正在那里逼玉姐要灯油
钱。志仁喝退众人,将温言宽慰玉姐,问其冤情。玉姐垂泪拜诉来历。志仁见四
傍无人,遂将赵监生与皮氏私情及王婆赎药始末,细说一遍。分付:“你且耐心
守困,待后有机会,我指点你去叫冤。日逐饭食,我自供你。”玉姐再三拜谢。
禁子见刘志仁做主,也不敢则声。此话阁过不题。
却说公子自到真定府为官,兴利除害,吏畏民悦。只是想念玉堂春,无刻不
然。一日正在烦恼,家人来报,老奶奶家中送新奶奶来了。公子听说,接进家小。
见了新人,口中不言,心内自思:“容貌到也齐整,怎及得玉堂春风趣?”当时
摆了合欢宴,吃下合卺杯,毕姻之际,猛然想起多娇,“当初指望白头相守,谁
知你嫁了沈洪,这官诰却被别人承受了。”虽然陪伴了刘氏夫人,心里还想着玉
姐,因此不快。当夜中了伤寒。又想当初与玉姐别时,发下誓愿,各不嫁娶。心
下疑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