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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来过了吗?”他大声嚷道,接下去谈到他干吗喜欢上这儿来,而且在这儿还学会了游泳。“想想吧,我们小船划到这儿的时候,你正好在岸边望着睡莲。真的,怪不怪呀?我差点儿从船上落到了水里。我从来没见过刚才你伫立在岸边时那样好看。”
“哦,格里菲思先生,”罗伯达又在小心地恳求说。“请你千万别这样说。恐怕你真是太会恭维人了。你要是动不动这么说,我就不得不把你当作那一号人啦。”
克莱德再一次顺从地直瞅着她。她却微微一笑,因为她觉得,这时他比过去可要漂亮得多。不过,她转念一想,要是跟他说,在他绕过岬角以前,她心里也正在惦着他,巴不得他跟她——而不是跟格雷斯——在一起,那他又会作何感想呢。那时候,她还梦想着,他们俩会坐在一起聊天,也许两人手拉着手呢。甚至于她也许会听任他搂住自己的腰。她知道,这里备不住有人会看见的,那就太可怕了。不过,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让他知道这些——说什么都不行。这样一来关系太密切了——太大胆了。不过,说到底,反正她梦寐以求的就是这些。然而,要是莱柯格斯有人在这儿看到她,让他捎着她泛舟湖上,那末,对她和他又会有怎么个想法呢。他是厂里某个部门的负责人,而她则是他手下的工人。这就是人们作出的结论!甚至也许还会说成是丑闻呢。不过,幸亏格雷斯玛尔在一起——好在她马上就会来的。当然咯,罗伯达都会向她解释清楚的。他是出来划船时认识她,既然他乐意帮她采摘几朵睡莲,为什么这就不可以呢?这种情况几乎已是不可避免,可不是吗?
克莱德早就操起划桨,让小船往前驶去,不一会儿他们已经置身在睡莲花丛里了。他把划桨撂在一边,一面说话,一面伸出手去,把睡莲连根都拔了起来,随手扔到她脚底下。她身子斜倚在座位上,就像她见过的那些姑娘们那样,也把一只手伸进湖水里。瞧他的头、胳臂,还有垂在他眼前的几丝乱发,都是那么美,她心中的疑虑立时冰消瓦解。他多美啊!
第65章()
那天下午湖畔邂逅给他们俩都留下美妙的印象,随后一连好几天,谁也情不自禁,频频怀念,不觉对他们这么美妙的机缘感到万分惊讶,可是他们却又心照不宣,因为雇工与上司之间是不应该那么过分亲近的。
他们在小船上说笑了一会儿。克莱德谈到这些睡莲有多美,能给她采撷睡莲感到很高兴。他们让格雷斯也上了小船,最后又回到了租船的地方。
他们俩一上岸,都有点儿犯疑,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因为明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就是:是不是一块儿回莱柯格斯去。罗伯达认为这样似乎不妥当,可能引起风言风语。而克莱德呢,也想到吉尔伯特和他自己所认识的一些人,以及由此可能招来的麻烦。吉尔伯特要是听到这件事,又会怎么说呢。因此,克莱德、罗伯达和格雷斯一时都有些迟疑不定,真不知道一起乘车回去是否明智。格雷斯要为自己的名誉操心,而且还知道克莱德对她不感兴趣,因而很怄气。罗伯达一眼看出了女友的心思,就说:“依你看,我们该怎么办?向他告辞,好吗?”
罗伯达立刻暗自思忖,她们怎样才能落落大方脱身,但又不让克莱德扫兴。就她自己来说,她对他已是那么入迷,要是格雷斯不在身边,本来她乐意同他一起搭车回去。不过,眼前有格雷斯在场,加上她自己又是那么谨小慎微,这就太不好办了。她非得想出一个脱身之计不可。
这时,克莱德也在暗自寻思,该怎么办才好——同她们一起搭车回去,冒着风险,万一被人撞见了,报告吉尔伯特格里菲思一家人呢,还是另找一个什么借口同她们分手告别。无奈他什么借口托词都找不到,正想转身陪她们上电车站,就在这时,寄宿在牛顿夫妇家里,恰好在一个阳台上的年轻的电工舒洛克突然在向他们大声招呼了。舒洛克正好跟一个朋友(此人有一辆小汽车)打算一起回城去。
“哦,真是太巧了,”他大声喊道。“你好,奥尔登小姐?你好,玛尔小姐?你们二位是不是跟我们同路?要是同路,我们可以把你们一块捎去。”
这句话,不仅罗伯达,甚至连克莱德也都听见了。她马上回答说,时间不早了,她跟格雷斯还要陪牛顿夫妇去教堂,因此,坐小汽车回去的确方便些。不过,她似乎还希望舒洛克会邀克莱德一起上车,希望克莱德会接受他的邀请。后来尽管舒洛克邀请了他,克莱德却马上谢绝了,说他要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因此,罗伯达临走时看了他一眼,借以充分表达了她心中喜悦和感激之情。刚才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多么愉快的时光。至于他呢,尽管对这一切是否正当尚有疑虑,却在暗自思忖:他跟罗伯达不能在这儿多待几个钟头真够伤心的。他们走了以后,他也马上独自一人回城了。
转天早晨,他比往常更加急急乎想见到罗伯达。虽说厂里工作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使他不可能表达出自己的感情来,可是,从他脸上和眼里一闪而过的爱慕和试探性的微笑里,罗伯达知道他的心情如果说不是更加强烈的话,至少还是如昨天一样兴奋。那她自己呢,虽然觉得好像某种灾难就要临头,而且这一切还必须保守秘密,当然使她很不高兴,可她还是情不自禁向他回送热情、温顺的秋波。瞧他已被她吸引住了!真是多么叫人惊心动魄!
克莱德马上断定:他献的殷勤还是受欢迎的,往后如有什么合适机会,他准备冒险跟罗伯达说说话。因此,他等了个把钟头,正好她两旁的女工一走开,这时,他便抓住机会来到了她身边,从她刚才打过印的领子中拿起一条,仿佛是专门在谈领子似的对她说:“昨儿晚上不得不跟你分手,真是非常抱歉。我巴不得今儿个我们俩再上那儿去,而不是待在这里。而且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你说怎么样?”
罗伯达侧过身来,心里明白,此刻就得决定:对于他的盛情邀请,她是鼓励呢,还是一口回绝。同时,她心中又几乎有点儿昏昏迷迷,急急乎要接受他献的殷勤,对于他们俩会发生什么问题,她也全都不管了。瞧他的眼睛!他的头发!他的手!她不但没有责备他或是冷淡他,反而一个劲儿凝望着他,眼里是那么软弱无力、令人动怜,却又露出温顺和茫然若失的神情。克莱德见她已情不自禁,倾心于他,的确如同他也钟情于她那样,他马上决定,一有机会就跟她再说几句话,问问她也许在什么地方两人见面,不要有旁人在场。因为很显然,她如同他一样,也不乐意让别人看见。今天,他比往日里更深切地意识到:他走的正是一条危险的道路。
现在他算账时开始出差错了。他感到,只要罗伯达在他身边,他干什么工作也都专心不起来。他觉得,她简直是太迷人,太令人倾倒了。她是那样热情、快活、可爱。他觉得,他要是能赢得她的爱,那就可以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不过,毕竟还有吉尔伯特说过的那个厂规呢。虽说昨天在湖上他就下过这样结论——他在厂里处境并不是那么称心如意,可是,只要有希望罗伯达能在他身旁,那末,他继续在厂里待下去,岂不是有更大乐趣吗?难道说格里菲思一家人的冷淡,他就不能——至少在目前——再忍受一下吗?只要他不去干冒犯他们的事情,说不定将来他们对他感到兴趣,并将他纳入他们上流社会那个圈子里去呢?不过,现在他一心想做的事,正好是断断做不得的。而吉尔伯特告诫他的那一套训谕,又算得上什么呢?只要他能够说服她,也许她会暗地里跟他幽会,这样也就完全可以不被人家议论了。
这时,克莱德不论坐在桌旁办公,还是在车间里走路,心心念念想的都是这些。甚至在厂里上班时,他差不多时时刻刻都惦念着她,再也不去考虑其他的事情。他决定向她提议说,如果她乐意,他们就在莱柯格斯城西、莫霍克河上第一个郊外游人常去的小公园里会面。不过,这一天女工们都挨挤在一起干活,他没有机会跟她说话。午休时,他下楼用过午餐,比往日早一点回来,希望这时她已独自一人,好让他低声耳语告诉她,他心里巴不得在什么地方跟她见见面。可她四周还是围着一拨人,整整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始终没有说话机会。
到最后离厂时,他心里还在琢磨,要是碰巧遇到她独自一人在街上,他就会走过去跟她说说话。她也巴不得他这样做——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哪怕她嘴上说的不是那样。他就得想方设法,务必使他们的见面在她或者别人看来,好像完全是巧遇,因而也是无伤大雅的。不过,汽笛一响,她走出厂门时,正跟一个姑娘一块走着。这样,克莱德就得另想办法了。
往常一到傍晚,他不是憋闷在佩顿太太家里,就是上电影院(这是近来他常去之处),或则独个儿出去散散步,聊解愁怀。但那一天傍晚,他却一反常态,决定去泰勒街寻访罗伯达的寓所。他认定那不是一所令人喜爱的房子,远不如柯比太太的房子或是现在他住的房子那样吸引人。房子太破旧,而且黑不溜丢,街坊邻居抱残守缺,简直难以形容。不过,天色还早,各个房间里已掌了灯,就给人一种亲切感。门前两三棵树,克莱德也还喜欢。那末,此刻罗伯达正在干什么呢?为什么她不在工厂附近等一等他呢?为什么她没有想到他已来到这儿,不出来接接他呢?是的,他真恨不得有办法能让她感觉到他已来到这儿,因此就出来接他。可她并没有感觉到。恰好相反,他只看见舒洛克走了出来,冲中央大道走去,一下子就没影儿了。随后,家家户户都有人出来,沿着大街往中央大道走去。于是,他急忙离开罗伯达寓所远远的,免得惹人注目。这时,他免不了长吁短叹,因为正当一个美好的夜晚——大约九点半,一轮满月在冉冉上升,黄澄澄地高悬在家家户户烟囱之上。他有多么孤单啊。
不过,到了十点钟,月光变得越发明亮,还不见罗伯达出来,他就决定走了。在这儿滞留太久,很不妥当。不过,夜色那么美,他才不想回到自己房间去呢。于是,他就在威克吉大街上徘徊徜徉,举目张望那里漂亮的房子——包括他伯父塞缪尔的府邸在内。这时,所有这些府邸的主人,都到他们的避暑别墅去了。窗子里一点儿灯光都没有。桑德拉芬奇利、伯蒂娜克兰斯顿,以及所有那一伙人——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他们都在干些什么呢?他们在哪里跳舞呢?在哪里超速开车兜风呢?还是在哪里谈情说爱呢?穷人嘛,没有钱,没有地位,就没法随心所欲地生活,该有多么难受。
第66章()
翌日早上,他比往日更加急不可耐,六点四十五分就走出佩顿太太家的大门,心里急于想出一个办法来,再向罗伯达大献殷勤。这时正有一大群工人沿着中央大道往北走去。大约在七点十分左右,当然咯,她也一定是在这股人流之中。不过,他这回去工厂路上,还是没碰到罗伯达。因为,他在邮局附近一家小餐厅急匆匆喝了一杯咖啡,走完整整一条通往工厂的中央大道,到了一家烟铺门口歇歇脚,看看罗伯达会不会碰巧独自一人在走路,结果呢,只见到她又是跟格雷斯玛尔走在一起。他心里马上就想到:当今这个世界该有多么可怜,多么丧心病狂;就在这么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城里,要跟一个人单独见面,该有多难啊。不拘是谁,差不多人人都认识。再说,罗伯达也知道他正在设法找机会跟她说话。那她为什么不独自一人走呢?昨天,他老是朝着她举目四望。可现在呢,她却跟格雷斯玛尔走在一起,而且还显得好像心满意足似的。她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他进厂时心里可真是灰溜溜的。不过,一看到罗伯达正坐在自己座位上,对他笑吟吟,亲昵地说了一声“您好”,这才使他心里宽慰不少,觉得还有些希望。
到了下午三点钟,由于午后天气转热和不停地干活疲乏,大家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窗外骄阳似火,满屋子都是骄阳照在河面上的反光,令人眩目。几十条领子打印时一齐发出的嗒嗒声——平时在外间缝纫机的咔嚓声以外依稀还能听得见,可此时此刻,这种嗒嗒声却比往常更加微弱了。这时,有人领头唱了一支叫做情人的歌,罗莎尼柯弗列奇、霍达佩特卡娜斯,玛莎博达洛、安吉利娜皮蒂、莉娜希利克特一下子都跟着唱了起来。罗伯达却一个劲儿注意克莱德的眼神和心态,暗自思忖还要多久他才会走过来,跟她说些什么呢。她心里真巴不得他能这样——从他昨天的低声耳语里,她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来的,因为他早已身不由己了。她从昨天晚上他的眼神里已经看出来了。不过因为这里诸多不便,她知道,他要设法跟她说话,一定也是煞费苦心。可是,有时她又觉得高兴,因为她感到自己置身于这么多姑娘中间就有一种安全感。
她一面在想心事,一面跟别人一起给领子打印。蓦然间,她发现有一捆领子,她虽然打了“十六”,其实不是那个尺码,还得小一些。她焦急不安地瞅着这一捆领子,心里想只有一个办法——先把这一捆撂在一边,听候不知道是哪一个领班(包括克莱德在内)来批评她,要不然,干脆现在就把这捆领子直接送到他那儿去——说实话,也许这个办法好一些,因为这样可以不让别的领班比他先看到。大凡姑娘们出了什么差错,也都是这样照办不误的。类似这样的差错,就是训练有素的女工们,也在所难免。
不过,尽管眼下她对他正怀着强烈的欲念,此刻却又迟疑不定了。因为她这一去直接找克莱德,无异于给了他一个正在寻摸的机会。但更可怕的是,这也给了她自己正在寻摸的机会。她心里摇摆不定:一方面应该向作为监工的克莱德负责,另一方面还得恪守她那老一套传统观念,尽管这些传统观念跟她此刻新的压倒一切的愿望,以及她竭力压制下去的、要让克莱德跟她说话的希望是大相径庭的——到头来她还是拿起这捆领子走了过去,放到他桌子上。不过,她把领子放在桌子上时,两手却在瑟瑟发抖。她脸色煞白——嗓子眼发紧。这时,克莱德正好根据桌子上的存根,仔细统计女工们打印过的件数,但因为他心不在焉,感到很别扭。过了一会儿,他抬眼一看:原来是罗伯达正俯身伫立在他跟前。他的神经一下子紧张极了,连嗓子眼和嘴唇也都发干:因为,他梦寐以求的机会终于来到了。同时,他还看到罗伯达心神也紧张极了,几乎都透不过气来:显然她明白自己这种举动太大胆,而且是在欺骗自己。
“楼上送下来的这一捆,早就弄‘岔’了,”(本来她是要说弄“错”了)她一开口,就语无伦次地说。“差不多都打完了,我才发现。应该是十五点五,我差不多都给打上十六了。请您原谅。”
克莱德发觉她说话时有点儿强作笑颜,故作镇静的样子,可她两颊几乎煞白,她的手,特别是拿着那捆领子的手,却在瑟瑟发抖。他马上明白:尽管她上他这儿来,说明她工作认真、恪守厂规,可其中还包含着更多东西。瞧她软弱、骇怕,但又被爱情所驱使,她这是来向他求爱的,给了他一个求之不得的机会,巴望他能好好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