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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正如我一再通知你,我们对回心转意这一事将作出另一种说法。从时间上来说,这是相当不确切的,不过,你一到游船上就回心转意了,这倒是千真万确的。而我们进行辩护的根据,也就在这儿。不过,由于这一案件情况特别复杂,陪审团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一点的。因此,我们就只好把回心转意的时间稍微往前挪一下,明白吧?挪到你还没有上游船之前。我们知道,这不是真实的,但是控告你故意砸过她,这也不确实啊。为了一件不真实的事,休想把你送上电椅——至少不会得到我的同意。”他又冲克莱德的眼睛瞅了一会儿,稍后找补着说:“是这样的,克莱德,明白吧。这好比是你拿了玉米和豆子去买土豆或是衣服,尽管你明明可以拿钱来买,但因为某些人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不相信你的钱地地道道是真的。这样,你就不得不动用土豆或豆子来了。而我们打算给他们的就是豆子。不过,我们辩护的理由就是说:你是无罪的。你是无罪的。你对我发誓时说过,到了最后关键时刻,你并没有故意去砸她,不管你当初走投无路时可能有过哪些意图。我觉得,单凭这一点也就够了。你就是无罪的。”
杰夫森本人觉得自己说的这些只是假象,但他还是一个劲儿把这些假象强加给克莱德。因此,说到这儿,他就抓住克莱德外套的衣襟,盯住他的那双有点紧张、这时已慌了神的棕色眼睛,坚定而又令人信服地找补着说:“每当你觉得自己软弱无力,或是心慌意乱的时候,或是当你走上证人席,觉得梅森已把你压倒了,那末,我就要你记住这么一句话——只要你自己跟自己这么说——‘我是无罪的!我是无罪的!他们可不能随随便便定我的罪,因为事实上我并没有罪!’要是这还不能使你沉住气,那就干脆望望我得了。我就在你身边。你要是觉得心慌,就只要望望我——直盯住我的眼睛,正如我此刻望着你一样——那你就会明白,我是要你鼓起精神来,按我现在关照你的那样去做——哪些事情我们要你起誓,你就起誓,不管这些事情看起来像是谎言,也不管你心里对此持有哪些想法。我决不能让你为了没有做过的事被定罪,仅仅是因为你没有被允许对事实的真相发誓加以证实——只要我有辙,休想办到。得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说到这儿,他亲切地、高兴地拍了拍克莱德的后背。说来也很怪,克莱德一下子壮了胆,觉得:至少在这时,他当然能够,而且还一定会照他所说的去做的。
随后,杰夫森把他的表掏了出来,先是对贝尔纳普望了一眼,接着从最近那个窗口望过去,只见早已麇集在一起的群众——有的登上法院大楼的台阶,有的(包括男女记者、摄影记者、画家在内)密密匝匝地聚集在监狱通道前面,急不可待地等着“抢拍”克莱德,或是跟本案有关的某某人的镜头——杰夫森不慌不忙地继续说:
“嗯,我看时间差不多了。看来卡塔拉基县所有居民好像都想挤进法庭来。我们将拥有很大一批听众哩。”接着,又转过脸去向克莱德找补着说:“嗯,你可不会让这些人把你吓慌吧,克莱德。他们全是乡巴佬,进城来看戏呗。”
随后,贝尔纳普和杰夫森两人就出去了。克劳特和西塞尔进来看管克莱德。这两位辩护律师在观众的窃窃私语声中,横越烧焦过的草地广场,往那幢法院大楼走去。
过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紧跟在他们后面的,前有斯莱克和西塞尔,后有克劳特和斯温克——但在他们两旁另外增加了两名警卫,以防万一发生什么骚动或是示威——克莱德本人出来了。他尽量装得乐乐呵呵、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在他周围有这么多粗鲁的陌生面孔——蓄着络腮胡子的男人们,身穿沉甸甸的浣熊皮外套,头戴鸭舌帽,要不就是穿着这一带农民们常穿的褪了色、难以形容的破旧衣服,而且,他们全是携妻挈幼而来——所有的人都用古怪而又好奇的目光盯住他,他感到有点儿心慌,仿佛随时会有人可能冲他开一枪,或是有人会持刀向他砍来,而荷枪实弹的警卫,更加深了他的这种忧虑。他所听到的一些叫嚷声只有:“他来啦!他来啦!”“这就是他!”“瞧他模样儿,你会相信他是个杀人犯吗?”
接下来是照相机发出一片咔嚓咔嚓的响声,两边警卫与他肩并肩地靠拢得更紧了,他心里禁不住直打寒颤。
前面是有五个棕色石梯级的一段台阶,通往一幢古老的法院大楼门口。接着是楼内的一段台阶,通向一个宽敞、天花板很高、长长的大厅,四壁都漆成棕色。大厅左右两侧,以及厅后东头,都有高高、狭长、圆顶的窗子,镶嵌着薄薄的玻璃,一束束阳光从窗口透进来。大厅西头,有一座高高的讲坛,上面置放着一长溜装饰很精致、深褐色雕花法官座椅。在这后面,有一幅画像——而大厅北面和南面,以及大厅后面,则是一排排长凳子——一排比一排高,全挤满了人,连过道里也都站满了人。克莱德走进去时,人们身子全都往前俯冲,伸长脖子,一双双锋利的眼睛把他上下打量着,大厅里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谈话声。当他走近一道门,经过这道门,进入宽敞的大厅时,只听见一阵“嘶、嘶、嘶”、“泼、泼、泼”的声音,他在大厅里看见贝尔纳普和杰夫森坐在一张桌子后面,他们中间留着一把给他坐的空椅子。他还看见和感觉到四周围那么多陌生的眼睛和脸孔,但他却压根儿不愿对它们瞅上一眼。
不过,现在他看到了:就在他对面,同样方方正正的另一张桌子旁边,只是紧挨西头那个高高的讲坛底下,正是梅森和他好像还记得起的那一拨人——厄尔纽科姆、伯顿伯利,但是另一个人,过去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走过大厅时,这四个人全都回过头来,两眼直盯住他。
就在那一拨人周围,有一群男女记者和擅长速写的画家。
第153章()
过了一会儿,克莱德回想起贝尔纳普的忠告,就竭力让自己身子挺直,佯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可他紧张苍白的脸和他茫然若失的眼色,多少暴露了他的真实心态)——他朝那些既在端详他、又在画速写的新闻记者和画家望了一眼,甚至还低声说:“大厅都挤满了人,嘿?”不料就在这时,他还来不及再嘀咕些什么,不知从哪儿传来了连着两下响亮的重击声。接着有一个声音说:“遵守法庭秩序!法官阁下驾到!请全体起立!”大厅里正在交头接耳、骚动不息的听众,一下子鸦雀无声了。只见讲坛南头那道门里,走出来一个身材高大、举止文雅、满面红光的人,身穿一套宽大的黑袍,快步走向桌子后头那张大椅子,先是抬眼扫视了一下他面前全体在场的人,但又好像对谁都没看似的,然后才就座。法庭大厅里每一个人,也都跟着落了座。
随后,在法官左侧讲坛底下一张小桌旁,有一个身材矮小、上了年纪的人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肃静!肃静!凡是有事前来卡塔拉基县纽约州最高法院听审者,靠近些,注意听着。现在开庭。”
过了半晌,就是这个人又站了起来,宣布说:“纽约州向克莱德格里菲思提起公诉。”随后,梅森从自己桌后站了起来,连忙说道:“检方准备就绪。”紧接着,贝尔纳普站了起来,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地说:“被告准备就绪。”
随后,还是这位法庭录事伸手从他面前的方柜里,取出一张单子,大声喊道:“西米翁丁斯莫尔。”于是,一个身材矮小、穿着棕色衣服、两手像钳钩、脸如雪貂的驼子,应声走到陪审员席上就座。他刚落座,梅森就走了过去(他的那张塌鼻脸,今天好像特别咄咄逼人。他的大嗓门,哪怕是法庭大厅最远的角落里也听得见),兴致勃勃地开始盘问他的年龄、职业,结过婚没有,有多少个小孩,是否认为应该判处死刑。最后这个问题,克莱德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仿佛使他不是痛心疾首,就是将某种激动情绪硬压了下去似的。因为,此人马上用特别强调的口气回答说:“对于某些人来说,我当然认为应该判以”这个回答使梅森微微一笑,杰夫森也扭过头来望望贝尔纳普。贝尔纳普正挖苦地咕哝着说:“人们还说这里可能会有公正审判哩。”不过,梅森本人却觉得这个非常老实、只是自信心太强的农民表态时不免有些过头,便说:“如果法庭同意,检方准备请这位候补陪审员退席。”贝尔纳普看到了法官询问的一瞥之后,点头表示赞同,那位候补陪审员也就退席了。
法庭录事随即从方柜里取出另一张小条子,直呼其名说:“达德利希尔莱因!”马上有一个年龄在三十八至四十岁之间、穿得整整齐齐、举止有些拘谨小心的瘦高个儿走了过来,在陪审员席上就座。梅森又像刚才盘问头一个那样,开始向他提出一些问题。
尽管贝尔纳普和杰夫森事前都叮嘱过克莱德,不料到了这时,克莱德早已觉得手足僵直,浑身发冷,面无人色。因为,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整个大厅里公众对他都是嫉恶如仇的。而且,他想到:在这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间,一定有罗伯达的父母,说不定还有罗伯达的弟弟妹妹,并且全都在抬眼望着他——正如他从过去几周各报上获悉——他们从心底里希望对他应该严惩不贷——他一想到这儿,不由得又直打寒颤。
此外,还有在莱柯格斯上流社会和第十二号湖畔他认识的所有那些人。他们里头决不会有人跟他通风报信的,他们当然咯,全都认定他是不折不扣地犯了罪的——他们这些人里头有哪几位也在场吗?比方说,杰尔,或是格特鲁德,或是特雷西特朗布尔?或是威南特范特,或是她的兄弟?他被捕那一天,她也在熊湖宿营地啊。他心里回想到一年来他在上流社会见过的所有这些俊男靓女。如今,他们看到他原来是个微不足道、被人唾弃的穷小子,为了这一骇人的罪行受审。而在过去,他净是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在这里和西部都有阔亲戚哩。现在,当然咯,他们都会认为他就像他开头策划阴谋时那样狰狞可怕。至于他现在所说的那套话——此刻他的心态、他的恐惧——为罗伯达而陷入窘境——他对桑德拉的爱情,以及她对他所意味着的一切,等等,他们全都不知道,不关心。这些——他们是理解不了的,而且,也不准他谈到这些事情,哪怕他是多么愿意谈一谈。
不过,他还是必须按照贝尔纳普和杰夫森的忠告,坐得笔直,脸上含着微笑,至少也要显得和蔼可亲,大胆地迎接每一个人向他投来的目光。于是,他让脸儿侧转过去,殊不知就在这一刹那,他完全怔呆了。因为,在那边——天哪,多么相像呀!——就在他左边靠墙的一排长凳子上,坐着一个女人或是姑娘,简直活灵活现,跟罗伯达一模一样!那是她的妹妹——艾米莉,罗伯达经常提到她的——可是,哦,真的叫他吓坏了!他的心儿几乎停止了跳动。也许这简直就是罗伯达呀!瞧她的那双多么像幽灵似的但又是活生生的、充满怨愤和控诉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住了他!在她身旁,还有另一个姑娘,看起来也有点儿像她。站在她旁边的,是一位老人,罗伯达的父亲,这满脸皱纹的老人,正是那天克莱德到他农场门口问路时碰见过的,此刻几乎是怒冲冲地直瞅着他。他老人家那种忧郁、疲倦的眼色,仿佛在说:“你这个杀人犯!你这个杀人犯!”在他身旁是一个温柔、矮小、患病的女人,年龄约莫五十岁左右,蒙着一块面纱,满脸皱皮疙瘩,眼窝深深地下陷。她一看见克莱德的目光,两眼就耷拉下来,望着别处,好像内心受到极大的痛苦,可并不是憎恨。毫无疑问,这是——她的母亲。啊,好一个骇人的场面!简直无法想象的不幸呀!他的心儿在突突地狂跳。他的双手在瑟瑟发抖。
为了让自己保持镇静,他就目光朝下,直瞅着贝尔纳普和杰夫森搁在他面前桌上的手。他们两人都在摸弄眼前打开的小本本上的铅笔,两眼盯住梅森和依次进入他面前陪审员席上的人(这时正好是一个傻里傻气的大胖子)。瞧杰夫森和贝尔纳普这两人的手,多不一样啊——贝尔纳普的手那么短,那么软,那么白,可是杰夫森的手,却是那么细长、黝黑,瘦骨嶙峋。贝尔纳普在法庭上的举止可谓令人怡然可亲——他说:“依我看,不妨请候补陪审员退席吧。”可是梅森说话的声音,却像砰的一声枪响:“退席!”而杰夫森说话时却是慢条斯理的,调门虽低,可还是那么有劲儿:“让他下去吧,阿尔文。此人对我们毫无用处。”蓦然间,杰夫森冲克莱德说:“挺直腰板坐好!坐好!抬眼望望四周!别这么垂头耷脑。两眼注视众人的眼睛。你想要笑,就要笑得自然些,克莱德。两眼就是要注视众人的眼睛。他们不会伤害你的。他们只不过都是赶来这儿开开眼界的乡巴佬。”
但是,克莱德马上注意到有好几个新闻记者和画家正在仔细端详着他,或是在画他的速写,或是在写他的特写,使他心里发慌,脸上热辣辣地涨红。要知道,他们那些尖锐透彻的目光和力透纸背的言词,他都能感觉到,如同他听到他们笔下的沙沙声一样清清楚楚。这些都是要在各报刊上发表的——他一下子脸色煞白,两手抖索——这一切他们都会写下来的——他在丹佛的母亲,以及在莱柯格斯的每一个人,都会读到和看到——他两眼是怎样望着奥尔登一家人,他们又是怎样望着他的,后来,他两眼只好又望着别处。可是——可是——他心里还得保持更加镇静——他还得挺直腰板,抬眼望望四周——要不然杰夫森会瞧不起他。于是,他还得尽量克服内心的恐惧,把目光抬起来,让脸儿稍微偏过来,环顾四周。
但是,就在他举目四望时,克莱德在那高高的窗根边靠墙的地方,发现了特雷西特朗布尔——此人正是克莱德最最害怕见到的。显然,特雷西由于攻读法律,对此案颇感兴趣,或是纯粹出于好奇心,或是说不上所以然来——当然咯,决不是出于怜悯他或是同情他——反正今天也赶来了。谢天谢地,这时他并不在看克莱德,而是瞅着正在讯问大胖子的梅森。在特雷西身旁的,是埃迪塞尔斯,一双近视眼戴着一副厚厚的深度眼镜,正朝克莱德这一边看,但好像并不是在看他,因为他根本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来。啊,这一切让他多难受!
另一头离开他们五排座位的地方——是吉尔平夫妇,当然是梅森找来的。现在他们打算作证些什么呢?是证明克莱德到过罗伯达房间去吗?这一点过去一直瞒得多牢啊!这当然是很见不得人的!还有,乔治牛顿夫妇竟然也到场了!干吗偏要把他们请上候补陪审员席?也许要扯一扯罗伯达在遇见克莱德以前是怎么打发日子的吧?还有,那个格雷斯玛尔也来了——过去克莱德时常碰到她,但实际上只有一次在克拉姆湖上跟她说过话,那时罗伯达已经不喜欢她了。她还要扯些什么呢?当然咯,她可以扯扯他怎样跟罗伯达认识的,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好扯的呢?啊,还有——可是,不,这是不可能的——可是——可是,这倒也是——千真万确的——那当然啊——还有那个奥林肖特,就是克莱德向他打听过格伦医生呀。唉!也许他要扯到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