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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廖沙很有把握地点点头,说:“看你说的,当然靠得住。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保尔的哥哥是个钳工。”
“啊,原来是阿尔焦姆,”门德利这才放了心。“我认得他,我们在一个房子里住
过。他很可靠。去吧,谢廖沙。快去快回,给我个信。”
谢廖沙立刻朝门外跑去。
戈卢勃和帕夫柳克双方发生冲突后的第三天,虐杀犹太人的暴行开始了。
那天帕夫柳克打败了,被赶出了城。他夹起尾巴溜到邻近的一个小镇,占领了那个
地方。在夜战中,他损失了二十几个人,戈卢勃的损失也差不多。
死者的尸体匆忙运到公墓,草草掩埋了。没有举行仪式,因为这种事没什么可炫耀
的。两个头目一见面就像野狗一样对咬起来,再大办丧事,可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帕利
亚内查本来想在下葬的时候铺张一番,并且宣布柏夫柳克是赤匪,但是以瓦西里神甫为
首的社会革命党委员会反对这样做。
那天夜间的冲突在戈卢勃的部队里引起了不满,特别是在警卫连,因为这个连的损
失最大。为了平息不满情绪,提高士气,帕利亚内查建议戈卢勃让部下“消遣”一下。
这个无耻的家伙所说的“消遣”,就是虐杀犹太人。他说这样做是非常必要的,不然就
没有办法消除部队中的不满情绪。上校本来不打算在他和酒店老板的女儿举行婚礼之前
破坏城里的平静,但是听帕利亚内查讲得那么严重,也就同意了。
不错,上校老爷已经加入了社会革命党,再搞这种名堂,多少有些顾虑。他的敌手
又会乘机制造反对他的舆论,说他戈卢勃上校是个虐犹狂,而且一定会在大头目面前说
他许多坏话。好在他戈卢勃目前并不靠大头目过日子。他的给养全是自己筹措的。其实,
大头目自己也完全清楚,他手下的弟兄是些什么货色。他本人就曾不止一次要他们奉献
所谓征来的财物,以解决他那个“政府”的财政困难。至于说戈卢勃是虐犹狂,那么在
这一点上他早就名声在外了,再干一次,他的名声也不见得再坏到哪里去。
烧杀抢劫从大清早就开始了。
小城笼罩在破晓前的灰雾里。犹太居民区的街道空荡荡的,毫无生气。这些街道像
浸过水的麻布条,把那些歪歪斜斜的犹太人住屋胡乱捆在一起。小屋的窗户上都挂着窗
帘,上着窗板,不透一丝光亮。
表面上看来,小屋里的人都沉浸在黎明前的甜梦里。其实,他们并没有睡,而是穿
着衣服,一家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准备应付即将来临的灾难。只有不懂事的婴孩才无
忧无虑地、香甜地睡在妈妈的怀抱里。
这天早上,戈卢勃的卫队长萨洛梅加,一个脸长得像吉卜赛人、腮上有一条绛紫色
刀痕的黝黑的家伙,很长时间都没能摇醒戈卢勃的副官帕利亚内查。
帕利亚内查睡得死死的,他正做着噩梦,怎么也醒不过来。他梦见一个龇牙咧嘴的
驼背妖怪,伸着爪子搔他的喉咙,这个妖怪折磨了他一整夜。最后,他终于抬起那疼得
要裂开来的脑袋,明白过来,原来是萨洛梅加在叫他。
“醒醒吧,你这个瘟神!”萨洛梅加一面抓住他的肩膀摇晃,一面喊。“已经不早
了,该动手啦!让酒把你灌死才好呢!”
帕利亚内查总算完全清醒了,坐了起来。胃疼得他歪扭着嘴,他吐了一口苦水。
“什么该动手了?”他用无神的眼睛瞪着萨洛梅加。
“怎么?干犹太人去呀,你糊涂了?”
这回帕利亚内查想起来了:可不是,他把这事给忘了。昨天上校带着未婚妻和一群
酒鬼溜到郊外田庄里,他们灌了个酩酊大醉。
戈卢勃认为,在抢劫和屠杀犹太人期间,他最好回避一下,别留在城里。往后他可
以推脱责任,说这是他不在时发生的一场误会。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足够帕利亚内查漂
漂亮亮地大干一场了。嘿,这个帕利亚内查,搞这种“消遣”可是个大行家!
帕利亚内查往头上浇了一桶冷水,思考的能力完全恢复了。他在司令部里东跑西颠,
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警卫连已经上了马。办事精明的帕利亚内查为了避免引起麻烦,又命令设置岗哨,
把工人住宅区和车站通城区的道路切断。在列辛斯基家的花园里架了一挺机枪,监视大
路。如果工人出来干涉,就用铅弹对付他们。
一切安排就绪之后,副官和萨洛梅加才跨上马。
已经出发了,帕利亚内查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下令:“站住。差点忘了大事。带
上两辆大车,咱们给戈卢勃弄点礼物,好办喜事。哈,哈,哈!……第一批到手的东西
照例归司令。第一个娘们,哈,哈,哈,可得归我这个副官。明白吗,蠢货?”
最后这句话他是问萨洛梅加的。
萨洛梅加朝他翻翻黄眼珠,说:“有的是,够大伙受用的。”
队伍顺着大路出发了。副官和萨洛梅加走在前面,警卫连乱哄哄地跟在后面。
晨雾消散了。眼前是一座两层楼房,生锈的招牌上写着:“福克斯百货店”。帕利
亚内查勒住了马缰。
他那匹细腿灰骒马不耐烦地踢了一下脚下的石路。
“好啦,上帝保佑,就打这儿开始吧。”帕利亚内查说着,下了马。
“喂,弟兄们,下马吧!”他转身对围上来的卫兵们说。
“好戏开场了。弟兄们,小心,可别敲碎那些猪猡的脑壳,收拾他们的机会多得很。
说到娘们呢,要是还能熬得住,那就等到晚上再说。”
一个卫兵龇着大牙抗议说:“少尉大人,这话怎么说?要是两厢情愿呢?”
周围的人一阵哄笑。帕利亚内查赞赏地看了看那个卫兵。
“当然喽,要是两厢情愿,那就尽管干好了。谁也没有权利禁止这种事。”
帕利亚内查走到紧闭着的店门前,使劲踢了一脚。但是结实的柞木大门纹丝不动。
是的,不该从这里开始。副官握着军刀,绕过墙角,朝福克斯的住宅门口走去。萨
洛梅加跟在后面。
房子里的人早就听到了路上的马蹄声。当马走到店铺前面停下,墙外传来说话声的
时候,他们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吓得气都不敢出。这时屋里一共有三个人。
财主福克斯昨天就带着妻子和女儿逃出了城,只留下女仆丽娃看守房产。丽娃是一
个温顺胆小的女孩子,才十九岁。
福克斯怕她一个人不敢住这么大的空房子,就叫她把父母接来同住,直到福克斯回
来。
起初丽娃不怎么同意留下,这个狡猾的商人就骗她说,虐犹的事不一定发生。再说,
他们从你们穷人手里能抢到什么东西呢?等他回来以后,一定赏给她钱买衣服。
现在,三个人都在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他们忧心如焚,又心怀侥幸:也许外边的
人只是路过?也许自己听错了,那些人是停在别人家的门口?也许门外根本就没有什么
人,只是错觉?但是,商店门口传来了沉重的砸门声,一下子把他们的希望打得粉碎。
白发苍苍的老人佩萨赫,像孩子那样瞪着恐惧的蓝眼睛,站在通往店铺的门旁,喃
喃地祷告着。这个虔诚的教徒用他全部的热忱祈求全能的耶和华帮助他们逃脱不幸。因
为他在低声祷告,站在他身旁的老太婆一开头竟没有注意到,店铺墙外的脚步声正向他
们逼近。
丽娃跑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藏在一只柞木橱子的后面。
猛烈而粗暴的砸门声吓得两位老人身上起了一阵痉挛。
“开门!”跟着就是一阵更加猛烈的砸门声,夹杂着狂暴的咒骂声。
两位老人连抬手摘门钩的力气都没有了。
外面,枪托雨点般地打在门上,闩着的门跳动起来,终于哗啦一声裂开了。
屋子里立刻挤满了武装的匪兵。他们奔向各个角落。由住宅通到店铺的门也给枪托
砸开了。匪兵们涌了进去,拔掉大门的门闩。
抢劫开始了。
两辆大车已经装满布料、鞋子和其他物品,萨洛梅加马上把这些东西押送到戈卢勃
的住宅。他回来的时候,听到屋子里传出一声惨叫。
原来,帕利亚内查放手让部下去抢劫店铺,自己却走进了内室。他用野猫般的绿眼
睛打量了一下屋里的三个人,然后对两个老人吼道:“滚出去!”
但是两个老人一个也没有动。
帕利亚内查朝前逼近一步,慢慢地把军刀抽出鞘来。
“妈呀!”姑娘凄厉地叫了一声。
这就是萨洛梅加听到的那声惨叫。
帕利亚内查转过身,对那些听到喊声跑进来的士兵下令说:“把他们给我弄出去!”
他指着两个老人。两个老人被推出了门。帕利亚内查对走进屋来的萨洛梅加说:“你先
在门外站一会儿,我跟这个女孩子说几句话。”
佩萨赫老人听到屋里又是一声惨叫,就朝房门冲过去。但是重重的一拳当胸打来,
把他撞到墙上。他疼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这时候,一向温和安静的老妇人托伊芭却突
然像母狼一样扑向萨洛梅加,紧紧抓住他。
“放了孩子吧!你们干什么呀?”
她挣扎着要进屋去,两只枯瘦的手像铁钩似的拼命抓住萨洛梅加的上衣,萨洛梅加
竟挣脱不开。
佩萨赫缓过气来以后,马上跑来帮助她。
“放了她吧!放了她吧!……哎哟,我的女儿呀!”
他们两个把萨洛梅加从门口推开了。萨洛梅加赶紧从腰里拔出手枪,恶狠狠地用铁
枪柄在佩萨赫白发苍苍的头上敲了一下。老人一声不响地倒下了。
屋里的丽娃仍在呼号。
匪徒们把疯了的托伊芭拖到街上。凄厉的叫喊和求救的呼声立刻在街心回荡起来。
屋里的喊声突然停止了。
帕利亚内查走了出来,萨洛梅加抓住门把手,正要推门进屋,帕利亚内查看也没有
看他一眼,只是拦住他说:“别进去了,她已经完了。我用枕头把她捂得太严了一点。”
说着,他跨过佩萨赫老人的尸体,一脚踩在一滩浓稠的血泊里。
“一开头就不顺手。”他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就朝街上走去。
别的人没有做声,跟着他走出来。他们的脚在地板上、台阶上留下了一个个血印。
这时城里一片混乱。匪徒们因为分赃不均,常常像野兽一样你争我夺,有的甚至拔
刀相见。到处都可以看到他们在厮打。
他们把十维德罗[一维德罗等于12.3公升。——译者]装的柞木啤酒桶从酒馆
里滚到街上。
随后又挨家去抢东西。
没有人起来反抗。匪徒们翻遍每个小屋,找遍每个角落,然后满载而去,留下的只
是一堆堆破烂衣物、撕破了的枕头和褥垫的绒毛。白天只有两个牺牲者——丽娃和她的
父亲。但是,接踵而来的黑夜却带来了难以逃避的死亡。
天黑以前,那帮豺狼都喝得醉醺醺的。兽性发作的匪徒早就等待黑夜的降临了。
黑夜里,他们可以放开手脚大干。在夜幕后面,他们杀起人来更方便。豺狼也是喜
欢黑夜的,它们也是专门伤害那些听天由命的弱者的。
许多人永远都忘不了那可怕的三天两夜。多少个生命被杀戮,被摧残!多少个青年
在血腥的时刻白了头发!多少眼泪渗进了大地!谁又能说,那些活下来的人比死者幸运
一些呢?他们的心被掏空了,留下的只是洗刷不尽的羞辱和侮弄带来的痛苦、无法形容
的忧伤和失掉亲人的悲哀。受尽折磨和蹂躏的少女们的尸体蜷缩着,痉挛地向后伸着双
手,毫无知觉地躺在许多小巷里。
只是在小河旁铁匠纳乌姆的小屋里,当豺狼们扑向他的年轻妻子萨拉的时候,他们
才遇到了猛烈的抵抗。这个身强力壮的二十四岁的铁匠,浑身都是抡铁锤练出来的刚健
肌肉。
他誓死护卫着妻子。
在小屋里的一场短促、凶猛的搏斗里,两个佩特留拉匪兵的脑袋被砸成了烂西瓜。
铁匠像一只可怕的困兽,不顾一切地保卫着两条生命。匪徒们知道出了事,纷纷跑到小
河旁,双方长时间地对射着。纳乌姆的子弹就要打完了,他用最后一粒子弹结束了妻子
的生命,自己端着刺刀冲出去同匪徒拼命。但是,他在台阶上刚一露头,密集的子弹就
朝他扫过来。
他那沉重的身体倒下去了。
附近乡下的大户人家赶着肥壮的牲口来到城里,把他们看中的好东西装满大车,然
后,由他们在戈卢勃队伍里当兵的儿子或亲戚护送,运回家去。他们就这样匆忙地一趟
又一趟搬运着。
谢廖沙和父亲一起把印刷厂的一半工人藏在自己家的地窖里和阁楼上。现在他正穿
过菜园回家。忽然,他看见一个人沿着公路跑过来。
那是一个吓得面无人色的犹太老人。他穿着满是补丁的长外衣,光着头,一边跑一
边挥舞着双手,累得直喘。他的后面是一个骑着灰马的佩特留拉匪兵,眼看就要追上了。
那个匪兵弯着腰,作出要砍杀的姿势。老人听到马蹄声已经逼近,就举起双手,像是要
保护脑袋似的。谢廖沙一个箭步跳上大路,冲到马跟前,用身子护住老人,大喝道:
“住手,狗强盗!”
那个匪徒并不想收回马刀,他顺势用刀背朝这青年的金发头颅砍了下去。
第五章
………………………………………………………………………………………………………
红军步步紧逼,不断向大头目佩特留拉的部队发动进攻。
戈卢勃团被调上了前线。城里只留下少量后方警卫部队和警备司令部。
人们又走动起来。犹太居民利用这暂时的平静,掩埋了被杀的亲人。犹太居民区的
那些小屋里又出现了生机。
寂静的夜晚,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枪炮声。战斗就在不远的地方进行。
铁路工人都离开了车站,到四乡去找活干。
中学关门了。
城里宣布了戒严。
这是一个黑沉沉的、阴郁的夜。
乌云犹如远方大火腾起的团团浓烟,在昏暗的天空缓慢浮动,移近一座佛塔,便用
浓重的烟雾把它遮掩起来。佛塔变得模糊了,仿佛抹上了一层污泥,而逼近的乌云仍在
不断给它着色,越着越深。昏黄的月亮发出微微颤抖的光,也沉没在乌云之中,如同掉
进了黑色的染缸。
在这样的时刻,即使你把眼睛睁得滴溜圆,也难以穿越这重重夜幕。于是人们只好
像瞎子走路,张开手去摸,伸出脚去探,而且随时都有跌进壕沟、摔得头破血流的危险。
在这样的时刻,一个人鬼迷心窍迈出家门,到大街上去乱跑,头破血流的事还少得
了吗?更何况又是在一九一九年四月这样的岁月,脑袋或者身上让子弹钻个把窟窿,嘴
里让铁枪托敲落几颗牙齿,本来就是稀松平常的事。
小市民都知道,这种时候得坐在家里,最好也别点灯。灯可是个惹祸的货色。这不,
有人不是不请自到,奔灯光去了?
真是,硬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麻烦。屋里黑洞洞的,最保险。
要是有人耐不得寂寞,非要出门,那就让他去好了。确实有那么一些人,没个老实
的时候。那好,悉听尊便,见鬼去吧。
这跟小市民有什么相干?小市民自己才不出去乱跑呢。放心好了,绝不会出去的。
可就是在这样一个深夜,却有一个人匆匆地在街上行走。
他双脚不时陷进泥里,遇到特别难走的地方,嘴里骂骂咧咧地吐出几句脏话。
他走到柯察金家的小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