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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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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半月入城,看了告示,先走到沈昱家报说道:“我二人昨日因捉虾鱼,在
藕花居边,看见一个人头,想必是你儿子头。”沈昱见说道:“若果是,便赏你
一千贯钱,一分不少。”便去安排酒饭吃了,同他两个径到南屏山藕花居湖边。
浅土隐隐盖着一头,提起看时,水浸多日,澎涨了,也难辨别,想必是了。若不
是时,那里又有这个人头在此?沈昱便把手帕包了,一同两个,径到府厅告说:
“沈秀的头有了。”知府再三审问,二人答道:“因捉虾鱼,故此看见,并不晓
别项情由。”本府准信,给赏五百贯。二个领了,便同沈昱将头到柳林里,打开
棺木,将头凑在项上,依旧钉了,就同二人回家。严氏见说儿子头有了,心中欢
喜,随即安排酒饭,管待二人,与了一千贯赏钱。二人收了,作别回家。便造房
屋,买农具家生。二人道:“如今不要似前抬轿。我们勤力耕种,挑卖山柴,也
可度日。”不在话下。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过了数月,官府也懈了,
日远日疏,俱不题了。
却说沈昱是东京机户,轮该解段匹到京。待各机户段匹完日,到府领了解批,
回家分付了家中事务起身。此一去,只因沈昱看见了自家虫蚁,又屈害了一条性
命。正是:非理之财莫取,非理之事莫为;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
却说沈昱在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只一日,来到东京。把段匹一一交
纳过了,取了批回,心下思量:“我闻京师景致,比别处不同,何不闲看一遭?
也是难逢难遇之事。”其名山胜概,庵观寺院,出名的所在,都走了一遭。偶然
打从御用监禽鸟房门前经过,那沈昱心中是爱虫蚁的,意欲进去一看。因门上用
了十数个钱,得放进去闲看。只听得一个画眉,十分叫得巧好,仔细看时,正是
儿子不见的画眉!那画眉见了沈昱眼熟,越发叫得好听,又叫又跳,将头颠沈昱
数次。沈昱见了,想起儿子,千行泪下,心中痛苦,不觉失声叫起屈来,口中只
叫得:“有这等事?”那掌管禽鸟的校尉喝道:“这厮好不知法度!这是什么所
在?如此大惊小怪起来?”
沈昱痛苦难伸,越叫得响了。那校尉恐怕连累自己,只得把沈昱拿了,送到
大理寺。大理寺官便喝道:“你是那里人,敢进内御用之处,大惊小怪?有何冤
屈之事,好好直说,便饶你罢。”沈昱就把儿子拖画眉被杀情由,从头诉说了一
遍。大理寺官听说,呆了半晌,想:“这禽鸟是京民李吉进贡在此,缘何有如此
一节隐情?”便差人火速捉拿李吉到官,审问道:“你为何在海宁郡将他儿子谋
杀了,却将他的画眉来此进贡?一一明白供招,免受刑罚。”李吉道:“先因往
杭州买卖,行至武林门里,撞见一个箍桶的,担上挂着这个画眉。是吉因见他叫
得巧,又生得好,用价一两二钱,买将回来。因他好巧,不敢自用,以此进贡上
用,并不知人命情由。”勘官问道:“你却赖与何人!这画眉就是实迹了,实招
了罢。”李吉再三哀告道:“委的是问个箍桶的老儿买的,并不知杀人情由,难
以屈招。”勘官又问:“你既是问老儿买的,那老儿姓甚名谁?那里人氏?供得
明白,我这里行文拿来,问理得实,即便放你。”李吉道:“小人是路上逢着买
的,实不知姓名,那里人氏。”勘官骂道:“这便是含糊了,将此人命推与谁偿?
据这画眉,便是实迹,这厮不打不招!”再三拷打,打得皮开肉绽。李吉痛苦不
过,只得招做“因见画眉生得好巧,一时杀了沈秀,将头抛弃”情由。遂将李吉
送下大牢监候。大理寺官具本奏上朝廷,圣旨道:“李吉委的杀死沈秀,画眉见
存,依律处斩。”将画眉给还沈昱,又给了批回,放还原籍,将李吉押发市曹斩
首。正是:老龟煮不烂,移祸于枯桑。
当时恰有两个同与李吉到海宁郡来做买卖的客人,蹀躞不下:“有这等冤屈
事!明明是买的画眉。我欲待替他申诉,争奈卖画眉的人虽认得,我亦不知其姓
名,况且又在杭州。冤倒不辩得,和我连累了,如何出豁?只因一个畜生,明明
屈杀了一条性命。除我们不到杭州,若到,定要与他讨个明白。”也不在话下。
却说沈昱收拾了行李,带了画眉,星夜奔回。到得家中,对妻说道:“我在
东京替儿讨了命了。”严氏问道:“怎生得来?”沈昱把在内监见画眉一节,从
头至尾,说了一遍。严氏见了画眉,大哭了一场,睹物伤情,不在话下。
次日,沈昱提了画眉,本府来销批。将前项事情,告诉了一遍。知府大喜道:
“有这等巧事。”正是:劝君莫作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休说人命关天,岂
同儿戏!知府发放道:“既是凶身获着斩首,可将棺木烧化。”沈昱叫人将棺木
烧了,就撒了骨殖。不在话下。
却说当时同李吉来杭州卖生药的两个客人,一姓贺,一姓朱,有些药材,径
到杭州湖墅客店内歇下,将药材一一发卖讫。当为心下不平,二人径入城来,探
听这个箍桶的人。寻了一日,不见消耗。二人闷闷不已,回归店中歇了。次日,
又进城来,却好遇见一个箍桶的担儿。二人便叫住道:“大哥,请问你,这里有
一个箍桶的老儿,这般这般模样,不知他姓甚名谁,大哥你可认得么?”那人便
道:“客官,我这箍桶行里,止有两个老儿:一个姓李,住在石榴园巷内;一个
姓张,住在西城脚下。不知那一个是?”二人谢了,径到石榴园来寻。只见李公
正在那里劈篾,二人看了,却不是他。又寻他到西城脚下,二人来到门首,便问:
“张公在么?”张婆道:“不在,出去做生活去了。”二人也不打话,一径且回。
正是未牌时分,二人走不上半里之地,远远望见一个箍桶担儿来。有分直教
此人偿了沈秀的命,明白了李吉的事。正是:恩义广施,人生何处不相逢?冤仇
莫结,路逢狭处难回避。其时,张公望南回来,二人朝北而去,却好劈面撞见。
张公不认得二人,二人却认得张公,便拦住问道:“阿公高姓?”张公道:“小
人姓张。”又问道:“莫非是在西城脚下住的?”张公道:“便是,问小人有何
事干?”二人便道:“我店中有许多生活要箍,要寻个老成的做,因此问你。你
如今那里去?”张公道:“回去。”三人一头走,一头说,直走到张公门首。张
公道:“二位请坐吃茶。”二人道:“今日晚了,明日再来。”张公道:“明日
我不出去了,专等,专等。”
二人作别,不回店去,径投本府首告。正是本府晚堂,直入堂前跪下,把沈
昱认画眉一节,李吉被杀一节,撞见张公买画眉一节,一一诉明。“小人两个不
平,特与李吉讨命,望老爷细审张公,不知恁地得画眉?”府官道:“沈秀的事,
俱已明白了,凶身已斩了,再有何事?”二人告道:“大理寺官不明,只以画眉
为实;更不说来历,将李吉明白屈杀了。小人路见不平,特与李吉讨命。如不是
实,怎敢告扰?望乞怜悯做主。”知府见二人告得苦切,随即差捕人连夜去捉张
公。好似: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
其夜,众公人奔到西城脚下,把张公背剪绑了,解上府去,送大牢内监了。
次日,知府升堂,公人于牢中取出张公跪下。知府道:“你缘何杀了沈秀,反将
李吉偿命?今日事露,天理不容!”喝令:“好生打着。”直落打了三十下,打
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再三拷打,不肯招承。两个客人并两个伴当齐说:“李
吉便死了,我四人见在,眼同将一两二钱银子,买你的画眉,你今推却何人?你
若说不是你,你便说这画眉从何来?实的虚不得,支吾有何用处?”张公犹自抵
赖。知府大喝道:“画眉是真赃物,这四人是真证见,若再不招,取夹棍来夹起。”
张公惊慌了,只得将前项盗取画眉,勒死沈秀一节,一一供招了。知府道:“那
头彼时放在那里?”张公道:“小人一时心慌,见侧边一株空心柳树,将头丢在
中间,随提了画眉,径出武林门来。偶撞见三个客人,两个伴当,问小人买了画
眉,得银一两二钱,归家用度。所供是实。”知府令张公画了供;又差人去拘沈
昱,一同押着张公,到于柳林里寻头。哄动街市上之人无数,一齐都到柳林里来
看寻头。只见果有一株空心柳树,众人将锯放倒,众人发一声喊,果有一个人头
在内。提起看时,端然不动。沈昱见这头,定睛一看,认得是儿子的头,大哭起
来,昏迷倒地,半晌方醒,遂将帕子包了。押着张公,径上府去。知府道:“既
有了头,情真罪当。取具大枷枷了,脚鐐手杻钉了,押送死囚牢里,牢固监候。”
知府又问沈昱道:“当时那两个黄大保、小保,又那里得这人头来请赏?事
有可疑。今沈秀头又有了,那头却是谁人的?”随即差捕人去拿黄大保兄弟二人,
前来审问来历。沈昱跟同公人,径到南山黄家,捉了弟兄两个,押到府厅,当厅
跪下。知府道:“杀了沈秀的凶身,已自捉了;沈秀的头,见已追出。你弟兄二
人谋死何人,将头请赏?一一承招,免得吃苦。”大保、小保被问,口隔心慌,
答应不出。知府大怒,喝令吊起拷打半日,不肯招承。又将烧红烙铁烫他,二人
熬不过死去。将水喷醒,只得口吐真情。说道:“因见父亲年老,有病伶仃,一
时不合将酒灌醉,割下头来,埋在西湖藕花居水边,含糊请赏。”知府道:“你
父亲尸骸埋在何处?”两个道:“就埋在南高峰脚下。”当时押发二人到彼,掘
开看时,果有没头尸骸一副,埋藏在彼。依先押二人到于府厅,回话道:“南山
脚下,浅土之中,果有没头尸骸一副。”知府道:“有这等事!真乃逆天之事!
世间有这等恶人,口不欲说,耳不欲闻,笔不欲书,就一顿打死他倒干净,此恨
怎的消得?”喝令手下不要计数,先打一会,打得二人死而复醒者数次。讨两面
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牢固监候。沈昱并原告人,宁家听候。
随即具表申奏,将李吉屈死情由奏闻。奉圣旨:“着刑部及都察院,将原问
李吉大理寺官,好生勘问,随贬为庶人,发岭南安置。李吉平人屈死,情实可矜,
着官给赏钱一千贯,除子孙差役。张公谋财故杀,屈害平人,依律处斩,加罪凌
迟,剐割二百四十刀,分尸五段。黄大保、小保,贪财杀父,不分首从,俱各凌
迟处死,剐二百四十刀,分尸五段,枭首示众。”正是: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
举意早先知。劝君莫作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
一日,文书到府,差官吏、仵作人等,将三人押赴木驴上,满城号令三日,
律例凌迟分尸,枭首示众。其时张婆听得老儿要剐,来到市曹上,指望见一面。
谁想仵作见了行刑牌,各人动手碎剐,其实凶险!惊得婆儿魂不附体,折身便走。
不想被一绊,跌得重了,伤了五脏,回家身死。正是:积善逢善,积恶逢恶;仔
细思量,天地不错。
第二十七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第二十七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枝在墙东花在西,自从落地任风吹。枝无花时还再发,花若离枝难上枝。
这四句,乃昔人所作《弃妇词》。言妇人之随夫,如花之附于枝。枝若无花,
逢春再发;花若离枝,不可复合。劝世上妇人,事夫尽道,同甘同苦,从一而终;
休得慕富嫌贫,两意三心,自贻后悔。
且说汉朝一个名臣,当初未遇时节,其妻有眼不识泰山,弃之而去;到后来,
悔之无及。你说那名臣何方人氏?姓甚名谁?那名臣姓朱,名买臣,表字翁子,
会稽郡人氏。家贫未遇,夫妻二口,住于陋巷蓬门。每日,买臣向山中砍柴,挑
至市中,卖钱度日。性好读书,手不释卷,肩上虽挑却柴担,手里兀自擒着书本,
朗诵咀嚼,且歌且行。市人听惯了,但闻读书之声,便知买臣挑柴担来了;可怜
他是个儒生,都与他买。更兼买臣不争价钱,凭人估值,所以他的柴比别人容易
出脱。一般也有轻薄少年及儿童之辈,见他又挑柴,又读书,三五成群,把他嘲
笑戏侮,买臣全不为意。
一日,其妻出门汲水,见群儿随着买臣柴担,拍手共笑,深以为耻。买臣卖
柴回来,其妻劝道:“你要读书,便休卖柴;要卖柴,便休读书。许大年纪,不
痴不颠,却做出恁般行径,被儿童笑话,岂不羞死!”买臣答道:“我卖柴以救
贫贱,读书以取富贵,各不相妨,由他笑话便了。”其妻笑道:“你若取得富贵
时,不去卖柴了。自古及今,那见卖柴的人做了官?却说这没把鼻的话!”买臣
道:“富贵贫贱,各有其时。有人算我八字,到五十岁上,必然发迹。常言海水
不可斗量,你休料我。”其妻道:“那算命先生,见你痴颠模样,故意耍笑你,
你休听信。到五十岁时,连柴担也挑不动,饿死是有分的,还想做官?除是阎罗
王殿上,少个判官,等你去做!”买臣道:“姜太公八十岁,尚在渭水钓鱼。遇
了周文王,以后车载之,拜为尚父。本朝公孙弘丞相,五十九岁上还在东海牧豕。
整整六十岁,方才际遇今上,拜将封侯。我五十岁上发迹,比甘罗虽迟,比那两
个还早,你须耐心等去。”
其妻道:“你休得攀今吊古。那钓鱼、牧豕的,胸中都有才学;你如今读这
几句死书,便读到一百岁,只是这个嘴脸,有甚出息?晦气做了你老婆!你被儿
童耻笑,连累我也没脸皮。你不听我言,抛却书本,我决不跟你终身。各人自去
走路,休得两相担误了。”买臣道:“我今年四十三岁了,再七年,便是五十。
前长后短,你就等耐,也不多时。直恁薄情,舍我而去,后来须要懊悔!”其妻
道:“世不少甚挑柴担的汉子,懊悔甚么来?我若再守你七年,连我这骨头不知
饿死于何地了。你倒放我出门,做个方便,活了我这条性命。”买臣见其妻决意
要去,留他不住,叹口气道:“罢,罢!只愿你嫁得丈夫,强似朱买臣的便好。”
其妻道:“好歹强似一分儿。”说罢,拜了两拜,欣然出门而去,头也不回。买
臣感慨不已,题诗四句于壁上云:“嫁犬逐犬,嫁鸡逐鸡;妻自弃我,我不弃妻。”
买臣到五十岁时,值汉武帝下诏求贤。买臣到西京上书,待诏公车。同邑人
严助荐买臣之才。天子知买臣是会稽人,必知本土民情利弊,即拜为会稽太守,
驰驿赴任。会稽长吏闻新太守将到,大发人夫,修治道路。买臣妻的后夫亦在役
中,其妻蓬头跣足,随伴送饭。见太守前呼后拥而来,从旁窥之,乃故夫朱买臣
也。买臣在车中,一眼瞧见,还认得是故妻,遂使人招之,载于后车。到府第中,
故妻羞惭无地,叩头谢罪。买臣教请他后夫相见。不多时,后夫唤到,拜伏于地,
不敢仰视。买臣大笑,对其妻道:“似此人,未见得强似我朱买臣也。”其妻再
三叩谢,自悔有眼无珠,愿降为婢妾,伏事终身。买臣命取水一桶,泼于阶下,
向其妻说道:“若泼水可复收,则汝亦可复合。念你少年结发之情,判后园隙地,
与汝夫妇耕种自食。”其妻随后夫走出府第,路人都指着说道:“此即新太守夫
人也。”于是羞极无颜,到于后园,遂投河而死。有诗为证:
漂母尚知怜饿士,亲妻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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