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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夫早把诗笺拿去,递与太仆,太仆接过一看,眉欢眼笑,说道:“老夫今科苦劝贤婿应试,贤婿不知何意,只是不肯,把一名举人轻轻撇掉。今日这首《甘露诗》,老夫拿去,亲呈圣览,倘圣上得意,老夫即将贤婿上奏,怕不是个天子门生么?”太仆方才说得完,只见湘夫忽然叫心痛起来,颦眉皱脸,忙向湘兰房里去了。连湘兰也只道是真痛,与他揉(扌奴)不迭。太仆也急个不了。哪里晓得是假疯魔,惟恐太仆真正将诗呈上,说他做的,那时来召,又不好见,又不好违旨,所以想这急着,这是湘夫巧处。那太仆闻得喊声略缓,心中少安。
到了明日早朝,太仆入朝,果然将诗呈御,天子亲手展开一看,看见写得端楷齐整,心中已是欢喜,及看那诗道:
瑞气滚滚下,恩从云汉来。
滋凝丰草偃,泽白蓼萧开。
何让长生药,堪夸神女杯。
圣朝偏节俭,犹惜百金台。
圣上看毕,大加奖赞,道:“此诗谀不入谄,颂不忌规,真得《三百篇》遗意,可是卿所作么?”太仆慌忙答道:“非臣所作,是臣婿云剑所作。”圣上又问道:“可就是那解元云剑么?”太仆恐怕要去召见,心痛未愈,不好违旨,即含糊应道:“是。”圣上大喜,道:“朕观此人文章压众,诗思惊人,将来定作邦家柱石。”即着太仆领一道旨意,召他临轩待见。
太仆心中怏怏,一时说出,收兵不及,没奈何,只得领旨,向到水生寓所。水生接旨,与太仆相见毕。太仆即将《甘露诗》之意说与水生,要他包荒。水生假作大惊道:“晚生并不姓云,那云剑是晚生的敝友,前因复试后有事往河南归去矣。如今只得烦老先生以此意达知圣主,俟敝友一到,即叫他候阙请罪。”太仆也大惊道:“前日复考,老夫明明看见是贤契,而贤契又云不是,如今诗是早上进呈的,叫老夫如何回音?”水生道:“晚生水湄,那云年兄与晚生面貌仿佛,所以老先生认差。如今事已如此,老先生怎么为敝年兄受欺君之罪,只得晚生代云年兄面君罢了。”太仆道:“这个尤使不得了。朝臣正与云贤契为仇,怪老夫不肯徇情,今若假名冒替,有人举奏,欺君之罪愈重了。与其害二位贤契,不若老夫独任其罪罢了。”水生道:“晚生自有妙计,包管一个无罪,只烦老先生引见天子,省得迟迟,以劳圣主之望。”
太仆听得水生有计,又且执意要去面圣,没奈何,只得领他到朝。山呼已毕,圣上问道:“卿是云剑么?”水生道:“臣非云剑,乃云剑之友水湄,叨蒙圣恩,今科忝中第六名便是。”圣上见水生丰姿挺拔,词语朗朗,也不十分作意,仍温旨问道:“朕是召云剑,未尝召卿,今云倒不来,而卿来,何也?”水生道:“臣友云剑前蒙圣上复考之后,有事回家。今蒙特召,诚恐有违圣意,臣所以代剑面圣请罪。”圣上又道:“既如此,早上章卿《甘露诗》何以言出自女夫云剑之手?岂去已多日,而诗又是今制,说话相矛盾了,其中别有缘故么?”
章太仆看见圣语温和,倒不着急,听得问到此处,手中着实捏了两把汗。只见水生不慌不忙答道:“诚如圣论,别有缘故。臣友云剑向与太仆有婚姻之约,然云剑原未曾登堂就子婿之礼,太仆亦不曾与云剑叙翁婿之情,所以两不往来,云剑回时,太仆竟不知之。昨日臣到太仆家,因闻圣谕命作《甘露诗》应制,臣与云剑同学有日,向见云剑有此作,特写出来以授太仆。不料太仆以此呈览,今蒙圣意褒赏,宣旨召剑,臣恐剑不在此,无以自明;太仆不知此情,何以自白,臣所以不得不面圣奏明,代为两臣细陈其实也。万死之罪,惟圣明裁之。”天子听罢大悦,道:“朕不道其中有如此委曲,非卿固不能代陈,卿于君友之间曲尽其道矣。然卿于诗道亦善否?”水生道:“臣于诗,虽未善,然略知韵拈,但恐下里之吟,不足以辱圣听耳!”天子闻说能诗,心尤喜悦,即命近侍捧砚,取一幅侧理纸,一管龙凤笔,亦以前诗命他属和。水生来时,恐有此事,已问明韵脚,即便握管轻挥,须臾而就,上呈圣目,只见写道:
天心怀圣代,祥逐露华来,
膏液金盘受,恩流银汉开。
珠团千岁树,玉结万年杯。
远迩咸沾泽,群瞻周主台。
天子览毕,大加奖叹,道:“卿才如此,不下云卿,何相见之晚耶!朕欲俟云卿来,各加一职,不必春闱与试,何如?”水生道:“蒙圣恩格外施仁,诚臣等不世之遭逢!然不与春闱之试,恐朝臣以臣等为要君,且以开功名侥倖之门,故愿受违旨之罪,不欲受要君之名,有忤圣心,臣该万死。”天子愈加敬服,道:“卿不以速进为荣,而反以苟合为耻,志诚可嘉。俟来春捷后,即当大用。”说罢,命内侍送归,不题。
再表云生,自别水生之后,主仆一路晓行夜宿。到了姑苏,即寻到文总兵旧宅,只见不是前日的门望了,忙问近邻人家,那些人对他说道:“你还不知么?文总兵征蜀之后,有人说他降贼,故此恼了圣上,差了缇骑前来拿取家族。连我们不晓得影响,半夜里打开门时,屋里没有一人,他家里有一位小姐、何老夫妻两个、一个侍女,竟不知往那里去了,后来逐处检查,竟无着落。如今事已冷了,那何老官夫妻两个在外摇一只小舡,做些小经纪,时常回来。我们问他小姐去向,他再不肯说。如今这个宅子已官卖与人了。”云生听完说话,心中早已恓惶之极,几欲堕下泪来。只得忍住,问道:“如今何老官可回来么?”那人道:“去了好几日,只怕早晚要归了。”
云生遂别了那人,一路对松风道:“少不得要等那何老官回来,讨个消息。不若仍到栖云庵去,重整书画店起来,一则使小姐或避在那里,倘若闻知,便好差人访问我了;二则即石相公或到这里,亦可以相会。”算计已定,即忙到栖云庵来寻那寺僧。寺僧便道:“相公前日忽然不知哪里去了,叫我们没做理会,后来又被晏公子晓得相公寓在敝庵,正要在我和尚身上还他一个相公,连忙陪情下礼,方才饶过。相公一向果在哪里?”云生道:“小生自与小晏相闹之后,遇着一个旧相知,一意要留小生到家。小生本欲通知师父们,缘其夜已有二、三更,师父们正在浓睡中,恐惊动起身,所以不及奉别,其实得罪了。今来此非为别事,意欲仍借宝庵,重整旧业,不知师父允否?”寺僧道:“如今使不得了。前日受了晏公子累,好不耐烦,恐他晓得,又要来缠扰。倘相公又自隐然去了,那里又有许多陪情下礼东西送他去?相公亦不得知,况且无人补偿,何苦讨这烦恼吃?更兼地方严禁不许容的而生可疑之人,所以小庵义不留人,就是这些行脚游僧,也不留他;就要留的,毕竟相知不过。吃不过他重谢,临行又买些素菜来送我,撇不得情面,小庵只得破费几分,买嘱地方,方才许留。”
这一番说话分明要云生的东西,都是谎说,晏公子何曾诈他?地方何曾严禁?云生没奈何,要会何老官,只得叫松风秤一两银子送与寺僧,道:“些须赔偿晏公子送礼之物,后日尚容重谢。”那寺僧即转了面皮,道:“阿弥陀佛!我们出家人哪里要人东西?只是世界如此,所以不得不然。梅相公原是旧相知,要住时,只得住住罢了。就有人说,贫僧送他几分,自然不说。单怕晏公子缠扰,如今事久,料也想忘了。”松风在旁插嘴道:“晏公子如今在京坐监。”寺僧假意拍掌道:“是呀!是呀!晏公子在京坐监,有这事的,小僧一时忘了。如此竟安心无事,一些没有忧虑。”即将银子假意送还云生。云生道:“些须微物,何必推逊?”寺僧道:“真个要小憎受么?如小僧不受,只道不肯留相公,设奈何,只得权领了!”
遂把庵中收拾收拾,云生仍照旧开将起来。外面将一纸写了,粘在墙上道:
旧日庵中梅再福复寓于此,要会者速到此处。
下面又写一行:再福系云剑改姓名也。此是云生深意处,惟恐小姐但寻姓云,不寻姓梅的,所以特注这一笔。岂知那寺僧看见云剑名字,忙忙私下里拉着松风问道:“我前日看见北场乡录第一名是云剑,可就是你家相公么?”松风道:“不是我家相公,难道又有一个?”那和尚大惊,忙去报知合寺,赶出若大若小出来,都来探望,道:“云相公贵人,小僧辈肉眼不知迎接,来迟勿罪,勿罪。”只见先前这僧袖中忙拿银子送还道:“云相公早些说,小僧哪里敢受?就是晏公子陪礼些须,哪里要云相公偿还?还请相公收了。”云生看见这般光景,倒也好笑,说道:“小生承师父们照顾,如若不收,即当了房金罢。”和尚道:“云相公要住,便住住罢,哪里要房金?后面相公做了高官,和尚们来大大开一个疏簿头,就有了。”云生只得笑而收下。只见和尚进去,不是献茶,便是送点心,极其奉承、恭敬。正是:
世上无情是秃驴,逢人无过念阿弥。
这般势利真堪杀,几副随时好面皮。
那云生日日叫松风到文宅左右候何老官归来,果然不几日,遇见了何老官。忙领他来见云生,一见云生,未及开言,扑簌簌下泪道:“白相公在我家时,家老爷安居在家。不知哪个奸臣又要害我老爷,差去征川,至今不知死活。我两口老人家一无所靠,终日在外劳劳碌碌,不能趁钱度活,如此乞苦。”云生忙问道:“如今小姐在哪里?”何老儿道:“小姐不知他在哪里。”云生道:“当初怎么样出去的?”何老儿道:“当初同我两个老人家,送到常州,闻他说要嫁石相公了。”云生大惊道:“为什么他认得石相公呢?”老儿道:“想是前日相公去后,石相公来访相公,不曾与相公相会,想与小姐见了,两边看上就嫁他了。”
云生听罢,大恸道:“我云剑何福薄也!不要怨小姐无情,不要怨石兄无义,只怨自家不能早博功名,救总戎之祸,使小姐抱琵琶过别船也。”何老儿道:“相公不要苦坏身子,吾闻石相公跟了前日来望家老爷的章巡按,到京中去了。相公到京中去要他还相公的小姐便了。石相公念朋友之情,把小姐还相公也不可知。”云生听说,又好笑,又好气,没奈何,春闱将近,只得谢别寺僧,又把何老官几两银子,即同松风赴京。一路风霜劳顿,更兼气苦,感出一场大病,分明是文小姐假说嫁石公子的话害他。正是:
有兴而来,无兴而去。
团圆几时,尚未尚未。
此一病,有分教:
鳌头双占,天子门生;虎帐同临,文官武将。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10回 假名娇客相逢顶替春元 无义相公巧值多言银鹿
词曰:
闻说久乘龙,谁识东床惯脱空。预把灵心,先哄诱。朦胧,巧把双丝系足红。不意适相逢,琐琐羞惭无义公,夺了夫人,还冒姓。松风,为主深情数语中。
右调《南乡子》
按下云生路次感病不题。且说那水伊人归寓之后,想道:“若不是此番巧计,章太仆十分有些干系了。但是他的东坦怎么与云兄名姓相同?莫不又是那秋人趋故事么?待云年兄到时,不免同去探望,便见分晓。”正在思想之际,章太仆早来致谢,因而问及云生家世,水伊人一一代悉其详。太仆十分狐疑,又不好直说女婿根由,转问伊人履历,方知也是江左巨族,且未有蘋繁之托。
谈了片晌而别,一路思量道:“怎么云覩青有两位令郎?若是我婿是假的,看他制作才情,件件出色,自无异识,何必假人名姓?况前番又要别去姻事,亦曾告辞,并无图利之意,则我婿是真云剑了。若今科解元是假的,他也会两番中个解元,又何必假人名姓?况那水经魁与他相知有日,则解元又是真的云剑了。两个中,不知谁是谁非,难道有一个妖怪在里面?少不得待这解元来时,请到家中一会,便知端的了。”
太仆到了家里,见湘夫,心疼已愈,嗟叹不已,道:“贤婿功名为何蹭蹬若是,如此好机会,可惜不遇,轻轻竟让与人。”便将自己答差,及水生面君的话自始至终说过一番,道:“亏这水经魁,才调不庸,言偏朗朗,真正少年才子。他与那云解元友谊既笃,则解元又不让于此人矣。两个如此大才,竟都未曾得配,可惜我再没有两个女儿,如有,一并招为东坦,与贤婿三才并立,太史当有五星聚奎之奏矣,又何让高阳之里哉!”湘夫听罢,说道:“原来岳丈将小婿所作竟认是解元云剑所作,既是名姓无殊,就是两个云剑并做一个云剑了,何须嗟叹?然岳丈既然如此欣羡两生,悔无两位令爱嫁他,这有何难?待这云解元来京,少不得要来一会,那时竟将令爱许配经魁,小婿暂为令爱嫁与解元,岂不是一举而两得了,可不快岳父的意么?”太仆大笑道:“如此甚妙,但是贤婿画饼充不得饥耳!又有一说:那解元谱系又与贤婿一毫无异,难道他假冒贤婿籍贯?老夫心下委实解说不出。”湘夫道:“这也不消疑虑,少不得两个云剑,后来并做一个。若是他十分认真,小婿竟让他做了真云剑,我便认了假的何妨?即便改了姓氏,与令爱深居绣阁,不复与之较短论长,真假自然消释。小婿料非妖魔鬼怪,岳父不须疑心。”
一番话一发说得太仆鹘鹘突突,太仆私下来问小姐,小姐道:“孩儿与他夫妻已做多时,真的便怎么?假的便怎么?”太仆被小姐扯淡几句,倒不好意思,便来问夫人。夫人也道:“我婿若是假的,难道把孩儿另嫁一个不成?”太仆闷闷不乐,竟回公署。
湘夫与小姐私下里着实笑话一回,湘夫道:“如今我和你都有着落了,只是愚姊与云郎有约,妹妹未与水生相订,倘有宦室门楣慕他才高,竟招了去,那时又无着落了。愚姊今日不得不为妹妹代作月下老人。但是经魁才调既高,又不肯一言即允,妹妹何不把那梅花诗韵和成一首,以为证验,包管连理相谐矣。”湘兰道:“素非相识,怎么羞人答答的将女孩儿手笔落在书生之手?”湘夫道:“求凰一操,月下既奔,才子风流,佳人韵事,千古不以为讥而反作美谈,诚以配合之难其人也。故不得不宛转从权耳。就是愚姊,亦曾面晤云生,后又联吟私许,况今日出头露面不惜廉隅者,为才耳,为终身耳,岂桑中溱洧之期,可同日而语哉?妹妹若必执于守经合道之说,将来误配匪才,则朱淑贞断肠百首,徒自苦耳!那时思我之言,不亦晚乎?快些做起来,以便愚姊兼公带私之意。”湘兰听他说得有理,即将心中之意形为笺上之诗,写完递与湘夫。湘夫一看,道:“此真一道会亲符籛也。”忙写一个柬帖,乘了轿,同假松风一路问到经魁寓所来。先使人通报,说章府云姑爷拜访。
经魁一见柬上名字,心中暗暗好笑,忙来迎接。相见毕,就坐,湘夫道:“妻父极道水兄高才,不胜欣慕。日者面圣,深荷台兄曲为包荒,尤深铭感,拜迟之罪,幸祈见宥。”伊人道:“前诵甘露应制,使弟中心系念者久之,今日得睹鲁山眉宇,令小弟益相见恨晚之嗟矣!本遑登龙,反承枉顾,抱歉益深,尚容荆请。”湘夫道:“前者礼部复考之日,家岳所见者台兄也,而圣恩宠召之时,台兄忽然亡是公之谈,以弟思之:大抵二兄雷陈缔约,金石不渝。当日波起无风,云兄缓不及事,而台兄竟代他人作嫁衣裳乎?”
水生被湘夫猜破,无言抵塞,徐徐道:“弟与敝年兄以才得遇于江皋,遂尔倾盖如故。及援例成均,朝暮交勖,以致侥幸连镳,故虽天涯异姓,而盟逾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