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靼人这样寻思。他觉得他睡着了,甚至能听到自己的鼾声……当然,他这是在家里,在辛比尔斯克,只要他叫一声妻子的名字,她准会答应;隔壁房间里有母亲……可是,天下竟有这么可怕的梦!干吗要做这种梦呢?鞑靼人微笑着睁开了眼睛,这是什么河?伏尔加吗?
正下着雪。
“喂!”对岸有人在喊叫,“放渡船过来!”
鞑靼人醒了,连忙跑去叫起同伴们好把船划到对岸。几个船工一边走,一边穿上破皮袄,睡意未消地操着哑嗓子骂街,一个个冻得缩着脖子来到了岸边。他们刚从睡梦中醒来,河上飘来的那股刺骨的寒气,显然让他们感到既可恶又可怕。他们不慌不忙地跳上驳船……鞑靼人和三名船工拿起宽叶长桨,这些桨在黑暗中看上去像虾螫,谢苗用肚子压着长长的船舵。对岸还在喊叫,甚至放了两枪,以为船工多半睡着了,或者去村里下酒馆了。
“行了,急什么!”明白人说,那种口气仿佛他深信不疑:这世上的事都用不着去着急,因为照他看来,急也不管用。
笨重的驳船离开了岸,在柳丛中间漂浮。柳树慢慢往后退去,仅仅凭这一点才知道驳船在移动,没有停在者地方。几名船工协调一致地划着桨。谢苗用肚子压着船舵,身子不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从船帮的这一侧飞到了另一侧。在黑暗中,这些人好像坐在某个洪荒年代、长着好些长爪的怪兽身上,它要把他们送到一个寒冷而荒凉的国度,这样的国度即使在噩梦中也难得见到。
穿过了柳树丛,驳船进入宽阔的水面。对岸已经可以听到木桨的吱嘎声和有节奏的溅水声。有人在喊:“快点!快点!”又过了十来分钟,驳船沉重地撞到码头上。
“老下个没完,老下个没完!”谢苗嘟哝着,抹去了脸上的雪,“哪儿来的这么多雪,真是天知道!”
等船的是个瘦高个子的老头,他穿着狐皮短袄,戴一顶白羔皮帽子,站在离马不远的地方,一动也不动。他的神色忧郁而专注,仿佛正在极力回忆某件事情,对自己不中用的记性很是生气。当谢苗走到他跟前,笑嘻嘻地摘下帽子时,那人说:
“我急着去阿纳斯塔西耶夫卡。女儿又不好了,听说那里新派来了一位医生。”
他们把马车拖上驳船,又往回划去。谢苗叫他瓦西里·谢尔盖伊奇的那个人,在大家划船的时候,一直站着不动,咬紧厚嘴唇,眼睛望着一处地方发愣,马车夫请求他允许在他面前抽烟,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好像没听见似的。谢苗用肚子压着船舵,瞧着他挖苦说:
“即使在西伯利亚,人们也照样能生活。活得下去的!”
明白人脸上一副洋洋得意的神色,仿佛他的说法得到了证实,仿佛他正高兴事情的结果当真不出他所料。身穿狐皮短袄的人那副不幸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分明让他十分快活。
“现在出门,瓦西里·谢尔盖伊奇,路上尽是烂泥,”他看到车夫在岸上套马便说,“您最好再等上两个礼拜,到那时路就会干些。要不然索性别出门……要是出门办事能管用,倒也罢了,可是您自己也知道,人们一辈子东奔西跑,日日夜夜地跑,到头来什么好处也没有。这可是实话!”
瓦西里·谢尔盖伊奇默默地赏了酒钱,坐上远程马车,赶路去了。
“瞧他,又找医生去了!”谢苗说,冷得缩起脖子,“好,去找真正的医生吧,去野地里追风、抓住魔鬼的尾巴吧,见你的鬼去!这些个怪人,主啊,你饶恕我这个罪人吧!”
鞑靼人走到谢苗跟前,痛恨地、厌恶地瞧着他,浑身发抖,用夹着鞑靼话的、蹩脚的俄语说:
“他好……好,你--坏!你坏!老爷是好人,他好;你是畜生,你坏!老爷是活人,你是活尸……上帝造人是让他活着,让他高兴,让他发愁,让他痛苦,可是你什么也不要,所以你不是活人,你是石头,是泥土!石头什么也不要,你什么也不要……你是石头--所以上帝不喜欢你,喜欢老爷。”
大家都笑起来。鞑靼人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一挥手,裹紧破衣衫,朝篝火走去。几个船工和谢苗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小木屋。
“好冷啊!”一个船工声音嘶哑地说。他在潮湿的泥地上躺下去,伸直身子。
“是啊!不暖和!”另一个附和道,“苦役犯的生活!……”
大家都躺下了。门叫风吹开了,雪飘进屋里。谁也不想爬起来去关门:他们怕冷,懒得去关门。
“我挺好。”快要入睡的谢苗迷迷糊糊地说,“上帝保佑,但愿人人都能过上这种生活。”
“你呀,当然,服了一辈子苦役,连鬼都抓不住你。”外面传来狗*(左口右上白下本)吠似的呜呜声。
“这是什么声音?谁在那儿?”
“是鞑靼人在哭。”
“瞧他这……怪人!”
“他会习--习惯的!”谢苗说完,立即睡着了。
其余的人也很快进入梦乡。那门就这样一直没关。
一八九二年五月八日
41 捉弄
一个晴朗的冬日的中午……天气严寒,冻得树木喀喀作响。娜坚卡①挽着我的胳膊,两鬓的鬓发上,嘴上的茸毛上,已经蒙着薄薄的银霜。我们站在一座高山上。从我们脚下到平地伸展着一溜斜坡,在阳光的照耀下,它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在我们身边的地上,放着一副小小的轻便雪橇,蒙着猩红色的绒布。
……………………
①娜坚卡,娜佳,均为娜杰日达的小名。
“让我们一块儿滑下去,娜杰日达·彼得罗夫娜!”我央求道,“只滑一次!我向您保证:我们将完整无缺,不伤一根毫毛。”
可是娜坚卡害怕。从她那双小小的胶皮套鞋到冰山脚下的这段距离,在她看来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可怕地穴。当我刚邀她坐上雪橇时,她往下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连呼吸都停止了。要是她当真冒险飞向深渊,那又会怎么样?她会吓死的,吓疯的。
“求求您!”我又说,“用不着害怕!您要明白,您这是缺少毅力,胆怯!”
娜坚卡最后让步了,不过看她的脸色我知道,她是冒着生命危险作出让步的。我扶她坐到小雪橇上,一手搂着这个脸色苍白、浑身打颤的姑娘,跟她一道跌进深渊。
雪橇飞去,像出膛的子弹。劈开的空气迎面袭来,在耳畔怒吼呼啸,凶狠地撕扯着我们的衣帽,刀割般刺痛我们的脸颊,简直想揪下你肩膀上的脑袋。在风的压力下,我们几乎难以呼吸。像有个魔鬼用铁爪把我们紧紧抓住,咆哮着要把我们拖进地狱里去。周围的景物汇成一条长长的忽闪而过的带子……眼看再过一秒钟,我们就要粉身碎骨了!
“我爱你,娜佳!”我小声说。
雪橇滑得越来越平缓,风的吼声和滑木的沙沙声已经不那么可怕,呼吸也不再困难,我们终于滑到了山脚下。娜坚卡已经半死不活。她脸色煞白,奄奄一息……我帮她站起身来。
“下一回说什么也不滑了,”她睁大一双布满恐惧的眼睛望着我说,“一辈子也不滑了!差点没把我吓死!”
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已经怀疑地探察我的眼神:那句话是我说的,或者仅仅是在旋风的呼啸声中她的幻听?我呢,站在她身旁,抽着烟,专心致志地检查我的手套。
她挽起我的胳膊,我们在山下又玩了好久。那个谜显然搅得她心绪不宁。那句话是说了吗?说了还是没说?说了还是没说?这可是一个有关她的自尊心、名誉、生命和幸福的问题,非常重要的问题,世界上头等重要的问题。娜坚卡不耐烦地、忧郁地、用那种有穿透力的目光打量我的脸,胡乱地回答我的问话,等着我会不会再说出那句话。啊,在这张可爱的脸上,表情是多么丰富呀,多么丰富!我看得出来,她在竭力控制自己,她想说点什么,提个什么问题,但她找不到词句,她感到别扭,可怕,再者欢乐妨碍她……
“您知道吗?”她说,眼睛没有看我。
“什么?”我问。
“让我们再……再滑一次雪橇。”
于是我们沿着阶梯拾级而上。我再一次扶着脸色苍白、浑身打颤的娜坚卡坐上雪橇,我们再一次飞向恐怖的深渊,再一次听到风的呼啸,滑木的沙沙声,而且在雪橇飞得最快、风声最大的当儿,我再一次小声说:
“我爱你,娜佳!”
雪橇终于停住,娜坚卡立即回头观看我们刚刚滑下来的山坡,随后久久地审视着我的脸,倾听着我那无动于衷、毫无热情的声音,于是她整个人,浑身上下,连她的皮手笼和围巾、帽子在内,无不流露出极度的困惑。她的脸上分明写着:
“怎么回事?那句话到底是谁说的?是他,还是我听错了?”
这个疑团弄得她心神不定,失去了耐心。可怜的姑娘不回答我的问话,愁眉苦脸,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我们是不是该回家了?”我问她。
“可是我……我喜欢这样滑雪,”她涨红着脸说,“我们再滑一次好吗?”
虽说她“喜欢”这样滑雪,可是,当她坐上雪橇时,跟前两次一样,她依旧脸色苍白,吓得透不过气来,浑身直打哆嗦。
我们第三次飞身滑下,我看到,她一直盯着我的脸,注视着我的嘴唇。可是我用围巾挡住嘴,咳嗽一声,正当我们滑到半山腰时,我又小声说了一句:
“我爱你,娜佳!”
结果谜依旧是谜!娜坚卡默默不语,想着心事……我从冰场把她送回家,她尽量不出声地走着,放慢脚步,一直期待着我会不会对她再说那句话。我看得出来,她的内心怎样受着煎熬,又怎样竭力克制自己,免得说出:
“这句话不可能是风说的!我也不希望是风说的!”
第二天上午,我收到一张便条:“如果您今天还去冰场,请顺便来叫我一声。娜。”从此以后,我和娜坚卡几乎天天都去滑雪。当我们坐着雪橇滑下坡时,每一次我总是小声说出那句话:
“我爱你,娜佳!”
很快娜坚卡对这句话就听上瘾了,就像人对喝酒、服吗啡能上瘾一样。现在缺了这句话她就没法生活了。当然,从山顶上飞身滑下依旧令人胆战心惊,可是此刻的恐惧和危险,反给那句表白爱情的话平添一种特殊的魅力,尽管这句话依旧是个谜,依旧折磨着她的心。受到怀疑的依旧是我和风……这二者中究竟谁向她诉说爱情,她不知道,但后来她显然已经不在乎了……只要喝醉了就成,管它用什么样的杯子喝的呢!
一天中午,我独自一人去了冰场。我混在拥挤的人群中,突然发现娜坚卡正朝山脚下走去,东张西望地在寻找我……后来她畏畏缩缩地顺着阶梯往上走……一个人滑下来是很可怕的,唉呀,可怕极了!她脸色白得像雪,战战兢兢地走着,倒像赴刑场一般,但还是走着,头也不回,坚决地走着。她显然打定主意,最后要试一试,身边没有我的时候,还能不能听到那句美妙而甜蜜的话?我看到她脸色苍白,吓得张着嘴,坐上雪橇,闭上眼睛,像向人世告别似的滑下去……“沙沙沙”……滑木发出响声。我不知道娜坚卡是否听到了那句话,我只看到,她从雪橇上站起来时已经摇摇晃晃、有气无力了。看她的脸色可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听到什么没有,她一人滑下时的恐惧夺走了她的听觉,她已经丧失了辨别声音和理解的能力……
眼看着早春三月已经来临……阳光变得暖和起来。我们那座冰山渐渐发黑,失去了原有的光彩,最后冰雪都化了。我们也不再去滑雪。可怜的娜坚卡再也听不到那句话,何况也没人对她说了,因为这时已听不到风声,而我正要动身去彼得堡……要去很久,也许一去不复返了。
有一回,大约在我动身的前两天,薄暮中我坐在小花园里,这花园同娜坚卡居住的那个院子只隔着一道带钉子的高板墙……天气还相当冷,畜粪下面还有积雪,树木萧条,但已经透出春天的气息,一群白嘴鸦大声贴噪,忙着找旧枝宿夜。我走到板墙跟前,从板缝里一直往里张望。我看到娜坚卡走出门来,站在台阶上,抬起悲凉伤感的目光望着天空……春风吹拂着她那苍白忧郁的脸……这风勾起她的回忆;昔日,在半山腰,正是在呼啸的风声中她听到了那句话。于是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忧郁,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可怜的姑娘张开臂膀,似乎在央求春风再一次给她送来那句话。我等着一阵风刮过去,小声说:
“我爱你,娜佳!”
我的天哪,娜坚卡起了什么样的变化!她一声欢呼,笑开了脸,迎着风张开臂膀,那么高兴,幸福,真是美丽极了。
我走开了,回去收拾行装……
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娜坚卡已经出嫁。究竟是出于父母之命,还是她本人的意愿……这无关紧要,她嫁给了贵族监护会的一名秘书,现在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想当年,我们一块儿滑雪,那风送到她耳畔一句话:“我爱你,娜佳!”……这段回忆是永生难忘的。对她来说,这是一生中最幸福、最动人、最美好的回忆……
如今我也上了年纪,已经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我说了那句话,为什么要捉弄她……
一八八六年三月十二日
42 瑞典火柴
一
一八八五年十月六日早晨,某县第二区警察分局长办公室里,走进来一个装束考究的青年人,报告说:他的东家,退役的近卫军骑兵少尉玛尔克·伊凡诺维奇·克里亚乌左夫,遇害身亡。青年人报告这件事的时候,脸色苍白,极其激动。
他双手不住发抖,眼睛里充满恐怖。
“请问,您是什么人?”警察分局长问他说。
“普塞科夫,克里亚乌左夫庄园的总管。农艺师和机械师。”警察分局长和证人们,会同普塞科夫一起来到出事地点,发现情况如下:克里亚乌左夫所住的厢房四周,围着一群人。
出事的消息犹如风驰电掣,传遍附近一带。正巧这天是节日,附近各村的人纷纷赶来,聚在厢房附近。到处是嘈杂声和谈话声。这儿那儿可以见到苍白而带着泪痕的脸。克里亚乌左夫的卧室房门,经查明是锁着的。房门里边,锁眼内插着钥匙。
“显然,坏人是从窗口爬进去,害死他的,”在检查房门的时候,普塞科夫说。
他们走进花园,卧室窗子正对着花园。窗子看上去阴森而凶险。窗上挂着绿色窗帘,褪了色。窗帘的一角略微往外掀起,这就使人看得见卧室里面。
“你们谁在窗口往里看过?”警察分局长问。
“没有人看过,老爷,”花匠叶弗烈木说。他是个身材矮孝头发灰白的小老头,带着退役的军士的脸容。“大家的腿打哆嗦,顾不上看了。”“唉,玛尔克·伊凡内奇,玛尔克·伊凡内奇①啊!”警察分局长瞧着窗口叹道。“我早就对你说过,你的下场好不了!
我早就对你说过,可怜的人,可你就是不听!放荡不会有好下场啊!”“这倒多亏叶弗烈木,”普塞科夫说,“要不是他,我们至今还蒙在鼓里呢。他头一个想起来事情有点蹊跷。今天早晨他来找我,说:‘为什么我们的东家睡这么久还没醒?他足足有一个星期没走出卧室了!’他对我说出这句话,就象迎头给我一斧子似的。……立刻有个想法在我心里一闪。……他从上星期六七就没露过面,而今天已经是星期日!七天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①玛尔克·伊凡诺维奇的简称。
“是啊,可怜的人,……”警察分局长又叹道。“挺聪明的人,又受过教育,心眼那么好。在朋友们当中,可以说,他是个数一数二的人。可他就是生活放荡,祝他升天堂吧!这我早就料到了!斯捷潘,”警察分局长转过身去对证人说,“你马上坐车到我家里去,打发安德留希卡去找县警察局长,向他报告一声!就说玛尔克·伊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