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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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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你牺牲后,找继任书记老袁同志。”
“你的任务?”
“让敌人确信我神经失常。然后,第一,与地下党建立联系;第二,完成越狱突围任务。”
成岗激动地望着华子良,面前这位多年来伪装疯癫的人,真是深谋远虑,卧薪尝胆,善于长期坚持斗争的老同志。齐晓轩突然提出新的问题:“你的联络口号?”
华子良应声答道:
“让我们迎接这个伟大的日子吧!”
一听见这个口号,齐晓轩的眼睛突然潮湿了。这口号,正是罗世文同志牺牲前夕,指定他担任特支书记时,告诉他和老袁的。这口号是从当时地下党秘密送来的《论联合政府》中,摘选下来的最后一句。为了在这复杂困难的绝境里,保护党的最大利益,华子良正确地执行了上级的指示,长期未和组织联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种忍辱负重的毅力和胆识,多么可贵!
“同志,你来得太好了!好多年来,你不停地练习跑步,你一直在作越狱的准备。”
华子良紧握着齐晓轩伸给他的手说:“我知道你和老袁,几年来一直注意着我。可是,直到现在,我才有了和地下党建立联系的条件……”华子良摸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交给齐晓轩说:“这是地窖里的同志给党的信。”
“你和地窖里的同志联系上了!”齐晓轩沉毅的声音里,也带着稀有的激动。“他是谁?”
“许云峰。”
“老许!”一瞬间,成岗惊喜交集了。“他关在地牢里?”华子良微微地点了点头。
齐晓轩没有马上拆开许云峰的来信,却对着华子良问:“此刻,你需要什么?”
“地址。”
齐晓轩转眼看看成岗。成岗立刻低声说道:“林森路三一八号,安平人寿保险公司。”
一片漆黑的地窖里,冰冷潮湿,层层岩块和巨石,堵绝了阳光、空气和一切人间的声响,恰似一口密封了的棺材,深埋在阴暗的地底。成年累月,只有那缓慢得无法察觉的浸水,从石缝中渗出,不时地带着单调微弱的滴答声,落进这无人知晓的洞穴。
在这使人绝望的,秘不可知的活棺材里,许云峰已经被“埋葬”了许多日月。可是,尽管与世隔绝,他的光辉的名字却从未被人遗忘,不论是自己的同志,或者敌人。即使白公馆的战友们长期不知道他的姓名,但只要一提到“地窖里的同志”——每天一次的送饭,证明他仍然顽强地活着——人们心头便充满庄严崇敬的感情。只有最坚贞的战士,才使敌人如此害怕:不敢公布他的姓名;不敢让他和任何人见面;关进布满高墙电网的集中营里,敌人也还不能放心。
没有白天,没有夜晚,漫长的时间,一秒一分地在黑暗中逝去。许云峰从昏迷中醒来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月了。无边的黑暗,与世隔离的孤独,一直困扰着他。没有战友,没有任何战斗的条件,甚至,很长时间,连自己被囚在什么地方和经过了多少日子,也不知道。可是,他却清楚地记得:离开渣滓洞那天,正是1949年元旦,狂热的庆祝胜利的联欢场面,永远比后来再次遭受的毒刑拷打,更能留下色彩鲜明的记忆,并且激励着他独自战斗。
在这无声的、阴暗的地窖里,他有了许多时间来沉思默想。他想过去,也想将来。想到自己怎样从一个受尽迫害的工人,变成一个革命者;想到党,想到在延安学习时住过的窑洞,和第一次见到毛主席时的激动。也想到即将到来的胜利,和胜利后建设社会主义的壮丽事业。但他想得更多的,还是当前的战斗,艰苦复杂的战斗……为了熟悉战斗的环境,他仔细摸索过这地窖里的每一块石头,反复设想过有关这里的一切。现在,这间地窖的每一个角落,他都完全熟悉了。在黑暗中长期生活,触觉和听觉渐渐代替了视觉,使他能“看见”黑暗中的环境。这地窖不算小,过去也许关过很多不屈的人。当他有一次从腐朽潮湿的稻草堆里,摸到一副锈蚀了的脚镣时,他更肯定了自己的估计。那副早已锈坏了的铁镣,有着明显的在石棱上磨损折断的痕迹。这里,曾经发生过人所不知的战斗。一种亲切的感觉,像阳光一样,照亮了这战斗的环境。
地窖,也许是敌人认为最“安全”的地方,没有特务来日夜看守。许云峰一开始就觉得:对敌人的这种疏忽、若不充分利用,那是一种软弱和错误。世界上没有奇迹,但是坚定顽强的战士,却可以做出常人认为无法做到的事。能不能在这毫无希望的地底,挖出一条脱险的通道呢?这个大胆的想法,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却有决心试一试。虽然他不知道四壁的岩石之外,还有什么更多的障碍?在黑暗中,他反复探测着这地窖的位置,他坐在稻草堆上,朝着进入地窖的铁门,久久地思索。脚下,是整块的岩层,谁也无法挖透,右面,峭立着的也是凸凹不平的岩墙,背后,和右墙相连的岩石,向下倾斜,到接近左壁的地方,便没入地下,变成地面的岩层,而对面和左壁,却没有岩壁,全是用不太整齐的条石砌成的。这就清楚地说明了地窖是傍岩修建的,从对面和左面,都有可能找到出路。可是对面有着铁门,那是敌人进出的隧道,剩下来的,只有左面的石墙,是唯一可以尝试的方向。不过,他不知道,在左面的条石墙壁之外,会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那条石砌成的墙壁是单层的还是多层的。
许云峰在左面的石墙上反复探索,终于找到了一处条石接缝较宽的地方,那是在靠近墙脚的角落,从左面数过去的第三块条石。他用手指在接缝间用力挖了一下,湿润的石灰粉屑掉下了一点。新的发现,给他很大的启示,他拿定了主意。
许多日子过去了,他的手指早已磨破,滴着鲜血,但他没有停止过挖掘。石灰的接缝,愈挖得深,他的进度愈慢。脚镣手铐妨碍着他的动作,那狭窄的接缝也使他难于伸手进去。
困难,但是困难不能使他停止这场特殊的战斗。
他确信自己被囚的地方,必然是中美合作所内的一处集中营,也许,正是敌人威胁地宣布过的那座“魔窟”白公馆?不管是什么地方,被囚禁的决不止自己一人。不断挖掘的这条通道,不仅可以自己使用,还以可给更多的战友使用。如果可能,他宁肯自己不用,也要为将来战友们的越狱,准备一条备用的通道。愚蠢的敌人,将他囚禁在这样的地方,对他来说,真是意想不到的幸运。虽然他并不知道,挖开第一块条石之后,还会遇到什么障碍。
从拾得的那副锈蚀了的铁镣上,他取下了半截铁箍,当作挖掘的工具。渴望着为战友们贡献一分力量的愿望,使他永不停息,尽力挖掘着。
每天,他只有很短的时间停止工作,那就是当满面胡须、身穿囚服的白发老头,送饭进来的时候。神经质的老头,每次总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一言不发。奇怪的是,他每次进来开亮了狱灯,出去时常常忘记关上。许云峰不知道他是无意的疏忽,还是有意让自己多接触一点稀有的光线?
此刻,什么都清楚了,许云峰心里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高兴。昨天,他已和送饭来的华子良接上了关系。成岗在这里,刘思扬在这里,还有许许多多不认识的,然而互相深深了解的战友在这里,他再也不感到孤独的了。许云峰在激动中给白公馆党组织写了一封短信,由华子良带了出去。被捕以前,他便知道白公馆有党的组织——特支。因为很早以前,白公馆便和市委有秘密的,不很经常的联系。可是,他不知道原有的联系已经中断,新的联系尚待建立。这里的一切情况,他正等待着党组织在回信中告诉他。
许云峰斜躺在腐朽发霉的稻草堆里,手里用半截铁箍不断地挖掘,心里却展现着明朗宽广的远景:为党保存力量,这是监狱党组织的重大责任,在中美合作所里,除了越狱,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这是他早就想过的了。在渣滓洞时,他和老大哥秘密地交换过意见。可是他最担心的是:重庆是个交通方便,军警密布的大城市,中美合作所更是美蒋特务的大本营,过早的行动,只会遭到敌人的强力镇压。因此,越狱的时机,必须认真选择,他觉得,最好的时机是在解放前夕,解放军重兵压境,敌人张皇失措,首尾不能相顾的时候。但是这样的时机,是不容易掌握的,过早不行,过晚又有遭受敌人溃逃前的有计划屠杀的危险。而且,仅仅有了越狱时机的选择,还不能保证胜利。渣滓洞和白公馆的越狱,应该同时动作,应该得到地下党武装的支援,只有在内应外合的条件下,才能为党保存更多的战友。因此,整个越狱计划,不仅要由监狱党组织提出,并且须经地下党审查批准,组织力量,作好全面的准备。许云峰反复地考虑过,要在美蒋特务最大的集中营里实现越狱,决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更不能随便冒险,打草惊蛇;而且,计划中的每一个环节,都不是容易实现的,偶一不慎,便会付出无数的鲜血。
在黑暗中,许云峰分外兴奋地期待着华子良的到来,他决定把自己长期以来,对越狱问题的全部考虑,尽快报告给特支,并且希望特支将他的意见,转告给地下党。
远处,终于轻微地传来了脚步声,在寂静的地窖里听得十分清楚,大概是送饭来了。心情舒畅的许云峰完全忘记了地窖生活的痛苦,在黑暗中,他停止了挖掘,又用稻草遮掩着挖过的石缝,慢慢地坐直身子。这时,他听见了吱吱的开启铁门的声音,听得出来,在通向地窖的隧道中,敌人设置了不止一道铁门。一会儿,电灯亮了,在锁死了的牢门之外,出现了人影,华子良布满胡须的脸,从风门口露了出来,他的手上,端着一碗饭……磁器口正街上,爆竹噼啪地响,烟雾弥漫中,成群的大人和小孩,围在一家新开张的杂货店门口。
老板是个大块头,穿一身对襟黑绸衫裤,手里拿一把全棕黑纸大折扇,红光满面的黝黑脸上,摊开笑容,说一口带湖北语音的四川话,忙着指点店员,招呼顾客。他对着门口成堆的人群,不断点头哈腰。
“里面坐,随便参观……”
红漆柱头上挂着一副撒金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门檐正中挂着金字横匾:“鑫记杂货店”。
新开的杂货店,铺面很大,顾客拥挤,十分热闹。货物的花色品种齐全,油、盐、酱、醋,外加金钩,海带,香烟,醇酒。老板到处周旋,指着墙上的红绿纸招贴,让顾客看:“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街头上,白公馆的看守特务,带着华子良,正在采购油盐。从鑫记杂货店传来的阵阵喧哗,吸引着顾客。“照码八折!有假包换!”
听见老板洪亮的喊声,特务望了一下新开的门面,便从人丛中挤了进去。他想买点便宜货。
华子良挑着一担青菜,也从人丛中硬挤进去。
“慢点挤!”有人回头骂:“你是哑巴?郎个不喊一声?”“衣服碰脏了,挑子上尽是泥巴!”
“他是疯子。”特务回头把华子良带进铺门。
心广体胖,满面春风的老板,放开笑脸迎上前来。“官长,请这边坐,泡茶!”
一个伙计送上盖碗茶,又捧烟。
“本店生意虽小……今天开张,八折欢迎三天!”“老板贵姓呀?”特务笑嘻嘻地抽燃烟。
“兄弟姓何,人可何,何正鑫。义字五排。初到码头,多承官长照应。小店价钱公道,货色齐全……”老板满口袍哥话,像个久跑江湖的,又豪爽又讲交情的生意人。一边说话,老板顺眼看了看特务旁边站着的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他的衣襟上有明显的蓝色三角形符号。
“班长,您家也请坐哇!”
华子良抱着扁担,在那挑青菜旁边规规矩矩地坐下来。“官长,多承您家维持。”老板笑哈哈地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二天有空,定要陪你哥子吃茶。”特务也眉开眼笑。
“头回生,二回熟嘛!”
“哈哈!您家说得对,对!今天,官长办点货回去?”“百十个人开伙,只要价钱公道,当个老买主也行……”特务说到“价钱公道”几个字时,声音故意拖得长长的。“好说,好说!”老板笑道:“开张就交朋友,八折之外,格外再打个折扣!伙计们,快来给官长办货!”
不到几分钟,华子良的挑子里,油罐,盐巴全压在青菜上面。
老板从货架上又取下一条华福香烟,塞进挑子里去,笑嘻嘻地说:
“条把烟,小意思,官长带回去抽着玩。”回头过来,老板又把一叠钞票,十分自然地塞进特务的衣袋。“官长,您家和我兄弟一见如故。咱们拉个交情,百十个人的伙食,包给小店负责。”
特务忙着点头,嘻嘻笑。“没问题,没问题。”
老板又殷勤,又周到,把特务从拥挤的顾客丛中送出铺门,又握手道别。回转身来,他笑嘻嘻地顺便和担着挑子挤在人丛中的华子良也拉拉手。这时,他把一张纸条塞进了华子良的手心。
华子良默默地收下纸条。他懂得,这是地下党接到他寄出去的信以后,送来的回信。华子良把挑子一顺,不慌不忙地从人丛中挤了出去。
一辆亮蓝的轿车,从市区驶出,在成渝公路上飞驰。车上坐着一个穿咖啡色西服,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这是李敬原。他的额角已经出现了一条条明显的皱纹,鬓角也全白了,但他那对略微近视的眼睛,仍然流露着沉毅的光芒,比过去更加明亮透彻。他躺在车座上,咬着象牙烟嘴吸烟。辨不清他是一个富商大贾还是一位高级官员。轿车盘旋着,上山,穿过山洞,又飞驰下山。
轿车在林园旁边驶过,车窗外显现出林园附近的森严警卫。
“蒋介石又来了!”司机悄声地说。
李敬原没有讲话,手里翻阅着几封信;心里正想着刚才出城前的一些事情……成瑶接到他的电话,在开车以前把他要的东西送了来。这年轻的姑娘,已经比过去稳重沉着多了。可是李敬原仍然一见面就问:
“坐了大半年机关,习惯了吗?”
“比当记者清闲多了。”成瑶笑道:“现在谁也不来办理人寿保险,我们安平人寿保险公司简直没有业务……”“最近去看你妈妈没有?”
成瑶摇摇头,一绺鬈发飘到脸上,她把发丝轻轻拂开。“坐机关以来,我轻易不出街。”听得出来,她的声音是真诚的。
“那天大火,你们那里相当危险。”
“林森路街上尽是逃难的人,喊爹叫娘,哭哭啼啼,真惨!”成瑶说着当时的情景,像又看见那冲天烈焰在狂风中乱卷,火舌舐到之处,楼崩墙垮,黑烟弥漫……“大火烧了一整天,根本无法扑灭。听说消防队的水龙里,喷出来的不是水,全是汽油!”
“繁华市街尽付一炬!”李敬原说:“敌人有计划的毁灭山城。”
“是呀,蒋介石后来还到灾区巡视!”
“这证明,白公馆送出来的情报,十分准确。”“白公馆和渣滓洞的全部名单,我都记熟了。”成瑶忽然告诉李敬原说:“华子良送出来的信,我一看,就知道是二哥写的。”
“和他办《挺进报》一样,恭楷的仿宋字。”李敬原忽然问成瑶:“你知道华子良是谁吗?”
成瑶摇摇头。
“他是华为的爸爸。”
“啊,我简直没有想到!”
回想着成瑶近来的变化,他确信她已走上了正确的成长的道路。这姑娘正像她的二哥,她对自己的要求十分严格。轿车飞驰着……
前面葱绿险峻的山林渐渐逼近,青木关到了。轿车在军警林立的检查站前减缓速度,停下来。李敬原把一份证件交给司机。司机从车窗上把证件递了出去。盘查的宪兵接过了那张蓝色的特别通行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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