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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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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让我来做这项工作。”
李敬原领着成瑶,又折向动物园。他没有正面答复成瑶的要求,却低声说:“一个人的作用,也许是渺小的,但是当他把自己完全贡献给革命的时候,他就显示了一种高贵的品质。”
成瑶默默地咀嚼着李敬原话里的涵义。这句话,像一道甘泉,深深地注进她的心田;又像一道明朗的阳光,照亮她的灵魂,使她从沉重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感受到一种严格的要求和力量,也使她从今以后,在困难的环境里,永远不忘这庄严的启示。
沉默了一会,成瑶望着鬓发斑白的李敬原,低声地问道:“我们能和二哥他们通信吗?”
“暂时不行。”李敬原说道:“等打听到他们囚禁的地点,党一定会和他们联系上的!”这话,他不是随意回答的,当老许被捕时,他也是这样告诉过他。不管敌人的控制多么严密,党和集中营里的战友,不仅已有一些联系,而且将要扩大这种联系。
“李大哥!”成瑶轻轻叫了一声,从她的声音和目光里透出一种强烈的感情,一种期待的感情。“《挺进报》……”
李敬原仍然没有回答。虽然成瑶急切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严峻的脸上,他仍然深思地缓缓走着,什么也没有说。自从出现了叛徒,情况急转直下,意外地恶化了。叛徒的破坏,比敌人危险十倍。刚刚过去的几个钟头,对他来说,是最痛苦最严重的考验,他来不及向市委报告情况,首先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布置了有关人员的撤退和转移。就在这时候,又连连得到好几个同志被捕的消息!可是在他心里,还有更为复杂的考虑:被捕同志留下的工作必须有人接替,他们的家属,也应该尽可能照顾。在敌人的进攻下,党的工作,更应该作深入的检查布置,不能再出现任何漏洞。他估计,在当前的局势下,难免有人会张皇失措,只看见眼前敌人的强大,而忽视了全国胜利的形势,以致束手束脚,不敢工作;但也会有人不顾敌强我弱的具体形势,要求对敌人采取冒险的反击。他反复考虑,估计了形势,决定在晚上和老石同志见面的时候,建议党组织采取更为谨慎的措施,停止某些不必要的容易暴露的工作,加强基层活动,严密组织,在群众中扎下更扎实的工作基础,使党的活动完全隐蔽到群众中去。这样,可以造成敌人的错觉,仿佛地下党的活动遭受挫折以后,陷于停顿瓦解;而实际上,在更多的不同规模的群众运动中,党的工作将得到更健康的发展。不久,等敌人从胜利骄傲的情绪下清醒转来时,会发现他们已经陷于一筹莫展的绝望境地。这些意见,虽然他已反复想过,但和成瑶见面以后,仍然一次又一次地把思路牵得很远很远。
“李大哥!”成瑶突然抓住深思中的李敬原的衣袖,使他终于转向这年轻的姑娘。他再次看了看直视着他的那对急切的无畏的眼睛,涌塞在脑际的思路中断了,却又深深地感到自己责任的重大。他喜欢这烈火似的姑娘,她正像她的二哥。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有一种特殊的责任,也许这是由于对成岗的怀念,也许不仅如此,还有更多的革命感情,使他自愿承担责任,引导她更健康地迅速成长。过去、现在、甚至将来,在他身边,都有这样的年轻人出现,而且成长为革命的接班人。把她找来,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当然,他要教育、鼓励、安慰这未曾经受过风险的姑娘,但更现实的,还是如何安排她今后的工作。他在处理各项事务的同时,也已作了考虑,但他并不急于告诉她,还想趁这见面的机会,对她再作一些观察和了解。
“《挺进报》交给我办吧,继承二哥的工作,就是牺牲生命我也情愿!”
成瑶终于站住了。固执地倔立在李敬原面前。她的眼眶里,凝着滚滚的泪珠,充满着庄严的,自我献身的激动。在这时刻,李敬原外貌的平静居然掩盖着内心的感情,但他明显地感到,这姑娘的一切,他已经完全了解,并且深深地喜爱了。
“《挺进报》当然继续发行。我们的斗争更不会中断!”李敬原说得满怀信心,强烈地鼓舞着年轻姑娘的斗志,但他接着又说道:
“你二哥说过:一个人要么不参加革命,要参加革命就要不怕牺牲!你要记牢二哥的话。要成为和他一样勇敢无畏的革命者。但是,革命的目的不是自我牺牲,而是消灭敌人,发展自己!”
李敬原突然严肃地问道:“你曾经这样想过吗?”“没有。”成瑶坦白地承认。可是她立刻又说:“在斗争中,我可以学会斗争!”
李敬原点点头,终于把他的决定告诉了她:“你不能再回学校去了。黎纪纲知道你,而且其他有关的同学也都转移了。”李敬原扶着成瑶的肩头,“今后,你改名陈静。耳东陈,安静的静,记着,陈静。职业是新闻记者。你到《山城晚报》去找一位姓赵的编辑主任。”说着,他把一份证件交给了她。
“给我什么任务?”成瑶毫不犹豫地问。
“你现在先去烫发,买化妆品。”李敬原严肃地说着,目光正对成瑶惶惑不解的两眼。“从今天起,你是记者,再不能让人看出你是一个学生!至于今后怎样工作,领导你的老赵同志会详细告诉你的。”
第09章
偶然的得手,像一针最强烈的吗啡,注入了毒虫的神经,和它的每一根触角。“慈居”——这罪恶的巢穴,完全沉醉在极度疯狂的幻想中了。
一个又一个侦讯方案正在执行。新的行动计划又在制订。狂妄的野心想要迅速打开缺口,无限地扩大战果,把中共地下党员一网打尽!行动特务早已倾巢出动,侦讯科又忙着策划一场最重大的审讯。甚至连电讯室的呼号和击打电键的响声,也一反过去那种拖沓的调子,变得十分急促了。
此时此地,似乎只有掌握着全部阴谋的、三楼那间豪华办公室的主宰,才勉强保持住得意中的冷静。
大量的卷宗,在徐鹏飞的手里,瞬息间就批改完了。每一份批着“如拟执行”的最急件,立刻被送往楼下各科室。最后,剩在黑漆办公桌上的,只有那一厚叠夜间审讯的参考材料和甫志高的全部口供。徐鹏飞抬起那往常罕见的得意忘形的冷酷的脸,把笔丢下了。手边的材料,连同刚才甫志高详谈到的各项细节,在他的脑子里已经形成了完整的审讯意图,和出奇制胜的作战计划。但是此刻,他心里多少有点忐忑不安:靠现有的材料,是否足以制服即将交锋的对手,逼他交出地下党的全部秘密呢?
电话铃急促地响着。徐鹏飞取过话筒,听得出是沈养斋高亢的笑声。
“恭喜恭喜!我早就料定,英雄造时势,谍报工作史要写下新的一页了!哪里见过,一夜之间,就抓到五个……五个共产党!我敢担保,只要姓许的一开口,那就不是五个,而是五十,五百!哈哈……”
“是养斋吗?你讲什么?”徐鹏飞眉头一皱,明知故问。“自由世界都快轰动了,还瞒着我!你把全市军、警、宪、特全部行动人员都集中起来,二处对外的电话都停了嘛!哈哈哈……刚才特别顾问还专门问我这件事例,老兄!哈哈哈哈……”
徐鹏飞正要插问,在一阵震耳的笑声后,沈养斋已经把电话挂了。
沈养斋在一夜之间,骤然变得多言和乐观起来。他的祝贺,他的笑声强烈地感染着徐鹏飞。虽然他绝口未提及特别顾问讲话的内容,但话里显然包含着顾问的关切之意。一天之内,黎纪纲和郑克昌的情报早就过时了,陈松林的脱钩就是明证。侥幸到手的甫志高,已经代替了他们的作用。而现在,更新的希望又完全寄托在对许云峰和成岗的审讯上。今夜里,只要打开他们的口,地下党的全部组织就会完全暴露在他强大的行动人员面前!也许,再过几小时,就会像老朋友所说,到手的不仅是五个……这座山城的一切工潮学潮将会完全消失,而且这个胜利可能扩大到全川和西南,甚至扩大到指挥地下党活动的中共高级机关,在他久经风险的历史上,添上最荣耀的一章。
可是,老朋友的提示,也使他惊诧、焦急和不安,美国顾问既然已经知道了,就必须尽快向他报告。在报告的时候,应当提出有足够分量的材料。然而,这一切仍然决定在今夜的行动上。结果是否能如愿以偿呢?对方是否会轻易地把胜利的花朵送给他呢?对这一点,他没有十分把握,他得尽快打定主意。另外,甫志高还提到一个姓李的人,可是对这个人却一点线索也没有,甫志高只不过是听别人谈到过他而已。“许云峰,成岗,只要有一个开口就好。”徐鹏飞暗自说着,他不完全相信甫志高反复介绍的成岗的材料。发现《挺进报》,这是非常重大的新线索,可是甫志高恰恰不知道。他只供出成岗是许云峰过去的交通员,而不知道成岗现在是《挺进报》的负责人。也许,成岗是另一个系统的,早已离开了许云峰的领导?对,完全可能。这就是甫志高不知道成岗办《挺进报》的缘故。也许《挺进报》属于更机密的部分,它上面,有更重要的人在领导。那就是说,从年轻的成岗身上,又可以抓到另一条线,牵向地下党的核心!
“你看看这两份材料。”徐鹏飞从厚厚的卷宗中,捡出了两页,递给早就坐在沙发上等待聆听最后指示的朱介。“我手上这两个人,到底谁更重要?”
在决定委以审讯重任之前,徐鹏飞分外踌躇,因为偶一失慎,便会使即将到手的胜利变成泡影。他不能不十分谨慎地审查自己的每一名部下。
“当然是这一份,处座早已指示,许云峰是地下党的负责人,是我们揭开整个秘密的关键人物。”
“那么?这一份,成岗怎么样?”
“一个意想不到的——”朱介深思熟虑地断言:“神秘人物。”
“为什么?”徐鹏飞猛然追问一句:“你判断的根据?”“甫志高说得很清楚,成岗是许云峰过去的交通员。可是现在呢?我们却从成岗家里得到了意外的收获!”“把你的意思说清楚。”徐鹏飞沉着脸说。
“处座,我认为:第一,成岗过去作交通,那是许云峰领导的;第二,成岗现在主办《挺进报》,那又是属于地下党另一个部分,应该是绝密系统的……也许他和甫志高说的那个不明身分的姓李的人,有某种联系也未可知。”“如果许云峰不仅是市委,而是更高的领导——那么,成岗还该是他的手下。”徐鹏飞心里突然又出现了更新的想法,许云峰,已经抓到手的许云峰,为什么不应该是更重要的人物?别人说漏网的鱼是最大的,徐鹏飞却渴望自己手中的更大。因此,他不愿设想那无影无踪的姓李的人更其重要,为了避免无从捕捉的麻烦,他想暂时压住这条线索不必上报。但他对于朱介老练的判断,还是感到满意。直到此刻,他才将审讯成岗的书面计划交给朱介,但他还再次提醒:“你的对手年轻气盛,第一个回合,一定要打下他的威风。”
“报告处长!”电报员跨进办公室,双手呈上一份电报。“南京急电。”
徐鹏飞瞥了一下电报,粗浓的黑眉明显地聚合拢来。审讯还没有开始,就拍来催促的电报,他不满地将电报揉成一团,随手塞进裤袋,跨出了办公室。
随着徐鹏飞的出现,整座侦讯大楼立刻鸦雀无声,所有的部属,正以景仰的、谄谀的种种神情迎接着他。徐鹏飞对于这些,不能不由衷地感到自得和满足,渐渐露出一丝稀有的浅笑,但迅速地收敛住了。和往常一样,他不能让任何人猜透他的心思,只能叫人捉摸不定他的喜怒无常的性格。他故意迟缓了巡视的步伐,毫无表情地从纷乱的目光中穿过。
侦讯室里一切布置,都是按照既定的计划,令人满意地准确执行了的,这使得本来多少还有点担心的徐鹏飞渐渐放开了心怀。透过苍茫的暮色,徐鹏飞靠近窗口凝望着夜景,点点灯火点缀着对面的山城。从今以后,大概能把山城控制住了?他不禁向前伸出双手,像要把整座城市挟持在他罪恶的铁臂之中。
回过头,徐鹏飞看了看侦讯室正中高耸的审讯台,便矜持地缓步走向审讯台后的巨大沙发转椅。坐定以后,他望望空旷无人的房间,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无可名状的空虚和疑虑。他烦躁地把转椅转了个方向,重新面对着窗外的灯火。审讯就要开始,和共产党的重要人物立刻要见面,他希望侥幸,却又感到怯惧,怀着可恼的担心。
徐鹏飞斜靠着转椅,侧对审讯台,沉默着,一言不发。他抑制着脑海里翻腾着的成功与失败、兴奋与绝望的种种幻觉,尽力集中思路,准备应付即将出现的决战。此刻的他,恰似一匹谨慎多疑的野兽,在扑向猎物以前,踡缩着爪牙,伏得更低,躲得更隐蔽,然后一步,再一步,偷偷逼近对方,直至一跃而起,一口撕裂对方的喉管!
一个步履从容的人,出现在侦讯室里,正直的目光,沉毅地扫过全室。
徐鹏飞侧坐在转椅上,一动也不动,只斜眼望了望来人的镇定神情:高高的前额上,深刻着几道皱纹,象征着性格的顽强。清癯的脸膛上,除了一副旁若无人的,钢铁似的眼神而外,看不出丝毫动静。厚厚的嘴唇微闭着,阔大的嘴角上,带着一丝冷淡的嘲笑。
担任陪审和作口供记录的魏吉伯,轻脚轻手走到徐鹏飞身边,谨慎地低声介绍着:“这就是有名的许云峰!”
徐鹏飞暗自吃了一惊,像突然出现了不祥的征兆。那种旁若无人的气派使他感到棘手。他尽力排除涌向心头的杂念,盘算着:“对付这样的人,只有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才能摇撼他的意志,摘掉他那颗镇定的心!”他霍然转过头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对方。
徐鹏飞在瞬间矜持的冷笑之后,立刻大声问道:“你知道为什么被捕吗?嗯?”
对方沉默不言,眼光竟缓缓地移向窗外山城的灯火。“我们知道你的一切!”徐鹏飞猛然旋动转椅,挺直身体正对着对方。“你是重庆地下党的重要负责人——许云峰。”
肩章上金星在闪亮。许云峰知道,面对着的就是西南地区的特务头子。从他那貌似骄横却又目光不定的神情里,从他面似从容却又紧握两拳的动作里,许云峰看出对方内心的空虚和渺茫。
“何必虚张声势。”许云峰像在嘲讽,又像在挑引外强中干的对方。他满不在乎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徐鹏飞陡然被这意外的镇静场面惊住了,一时竟回不过神来。他茫然地对着面前这位平静中带着威严的人,口里不禁吐出几个毫无准备的字:“你,你请坐……”
许云峰慢慢地判断着对手。这是一场秘密审讯,可是面前这个特务头子,他不愿摘掉暴露身分的少将肩章,摆出一副自命不凡和不可一世的架势。这种人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的力量,满脑子自我表现的欲望和贪图侥幸的念头,他的阶级本能顽固地迫使他表现自己的愚蠢,使他急于暴露已经获得的材料。许云峰坦然坐着,他要看一看对方的手段。
徐鹏飞额角上的青筋抽缩着,脸上装出勉强的冷笑。他伸手抓过台上的卷宗,故意在手上掂了掂重量,似乎漫不经心地说:
“这里的几百份材料,统统和你有关。许云峰,民国二十七年潜来重庆,社会职业经常变换……”他揭开卷宗的封面,随手翻过几页,扔在端坐一旁的魏吉伯面前,故意用一种无足轻重的语气说:“随便念几段给他听听。”
魏吉伯毫无表情地读了起来。
“渝匪字第27018号。据密报,中华民国三十四年,电力公司胡世合事件,奸匪负责人许某曾多次潜入该公司煽动暴乱……”
“渝匪字40034号。中华民国三十五年,据大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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