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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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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子道:“丈夫你要何处去?”郑信道:“我往太原投军。”仙子见说,便道:
“丈夫,与你一件物事,教你去投军,有分发迹。”便叫青衣取那张神臂克敌弓,
便是今时踏凳弩,分付道:“你可带去军前立功,定然有五等诸侯之贵。这一男
一女,与你扶养在此,直待一纪之后,奴自遣人送还。”郑信道:“我此去若有
发迹之日,早晚来迎你母子。”仙子道:“你我相遇,亦是夙缘。今三年限满,
仙凡路隔,岂复有相见之期乎!”说罢,不觉潸然下泪。郑信初时求去,听说相
见无期,心中感伤,亦流泪不已,情愿再住几时。仙子道:“夫妻缘尽,自然分
别。妾亦不敢留君,恐误君前程,必遭天谴!”即命青衣置酒饯别。饮至数杯,
仙子道:“丈夫,你先前携来的剑,和那一副盔甲,权留在此。他日这儿女还你,
那时好作信物。”郑信道:“但凭贤妻主意。”仙子又亲劝别酒三杯,取一大包
金珠相赠,亲自送出宫门。约行数里之程,远远望见路口,仙子道:“丈夫,你
从此出去,便是大路。前程万里,保重!保重!”郑信方欲眷恋,忽然就脚下起
阵狂风,风定后,已不见了仙子!但见:青云藏宝殿,薄雾隐回廊。静听不闻消
息之声,回视已失峰峦之势。日霞宫想归海上,神仙女料返蓬莱。多应看罢僧繇
面,卷起丹青一幅图。
郑信抱了一张神臂弓,呆呆的立了半晌,没奈何,只得前行。到得路口看时,
却是汾州大路,此路去河北太原府不远。那太原府主,却是种相公,讳师道,见
在出榜招军。郑信走到辕门投军,献上神臂弓。种相公大喜,分付工人如法制造
数千张,遂补郑信为帐前管军指挥。后来收番累立战功,都亏那神臂弓之用。十
馀年间,直做到两川节度使之职。思念日霞公主恩义,并不婚娶。
话分两头。再说张俊卿员外,自从那年郑信下井之后,好生思念。每年逢了
此日,就差主管备下三牲祭礼,亲到井边祭奠。也是不忘故旧之意。如此数年,
未尝有缺。忽一日祭奠回来,觉得身子困倦,在厅堂中,少憩片时,不觉睡去。
梦见天上五色云霞,灿烂夺目,忽然现出一位红衣仙子,左手中抱着一男,右手
中抱着一女,高叫:“张俊卿,这一对男女,是郑信所生。今日交付与你,你可
好生抚养。郑信发迹之后,送至剑门所,不可负吾之托!”说罢,将手中男女,
从半空里撇下来。员外接受不迭,惊出一身冷汗。蓦然醒来,口称奇怪!尚未转
动,只见门公报道:“方才有个白须公公,领着一男一女,送与员外,说道员外
在古井边,曾受他之托。又有送这个包裹,这一口剑,说是两川节度使的信物在
内,教员外亲手开看。男女不知好歹,特来报知。”张员外听说,正符了梦中之
言,打开包裹看时,却是一副盔甲在内,和这口剑。收起,亲走出门看时,已不
见了白须公公,但见如花似玉的一双男女,约莫有三四岁长成。问其来历,但云:
“娘是日霞公主,教我去跟寻郑家爹爹。”再叩其详,都不能言。张员外想道:
“郑信已堕井中,几曾出来?那里又有儿女,莫非是同名同姓的?”又想起岳庙
之梦,分明他有五等诸侯之贵。心中委决不下,且收留着这双男女,好生抚养,
一面打探郑信消息。
光阴如箭,看看长大。张员外把作自己亲生儿女看成,男取名郑武,女取名
彩娘。张员外自有一子,年纪相方,叫做张文。一文一武,如同胞兄弟,同在学
堂攻书。彩娘自在闺房针指。又过了几年,并不知郑信下落。忽一日,张员外走
出厅来,忽见门公来报:“有两川节度使,差来进表官员。写了员外姓名居址,
问到这里,他要亲自求见。”员外心中疑虑,忙教请进。只见那差官:头顶缠棕
大帽,脚踏粉底乌靴。身穿蜀锦窄袖袄子,腰系间银纯铁挺带。行来魁岸之容,
面带风尘之色。从者牵着一匹大马相随。张员外降阶迎接,叙礼已毕。那差官取
出一包礼物,并书信一封,说道:“节使郑爷多多拜上张员外。”拆书看时,认
得是郑信笔迹,书上写道:“信向蒙恩人青目,狱中又多得看觑,此乃莫大之恩
也!前入古井,自分无幸,何期有日霞仙子之遇。伉俪三年,复赠资斧,送出汾
州投军,累立战功。今叨福庇,得抚蜀中。向无鸿雁,有失奉侯。今因进表之便,
薄具黄金三十两,蜀锦十端,权表微忱。傥不畏蜀道之难,肯到敝治光顾,信之
万幸。悬望!悬望!”张员外看罢,举手加额,道:“郑家果然发迹变泰,又不
忘故旧,远送礼物,真乃有德有行之人也!”遂将向来梦中之事,一一与差官说
知,差官亦惊讶不已!是日设筵,款待差官。那差官虽然是有品级的武职,却受
了节使分付言语来迎取张员外的,好生谦谨。张员外就留他在家中作寓所,日日
宴会。
闲话休叙。过了十来日,公事了毕,差官催促员外起身。张员外与院君商量,
要带那男女送还郑节使。又想女儿不便同行,只得留在家中,单带那郑武上路。
随身行李,童仆四人,和差官共是七个马,一同出了汴京,望剑门一路进发。不
一日,到了节度使衙门,差官先入禀复。郑信忙教请进私衙,以家人之礼相见。
员外率领郑武拜认父亲,叙及白发公公领来相托。献上盔甲、腰刀信物,并说及
两番奇梦。郑信念起日霞仙子情分,凄然伤感。屈指算之,恰好一十二年,男女
皆一十二岁。仙子临行所言,分毫不爽。其时大排筵会,管待张员外,礼为上宾。
就席间将女儿彩娘许配员外之子张文,亲家相称。此谓以德报德也。却说郑信思
念日霞仙子不已,于绵江之傍,建造日霞行宫,极其壮丽。岁时亲往行香。
再说张员外住了三月有馀,思想家乡,郑信不敢强留,安排车马,送出十里
长亭之外。赠遗之厚,自不必说。又将黄金百两,托员外施舍岳庙修造炳灵公大
殿。后来因金兀术入寇,天子四下征兵,郑信带领儿子郑武勤王,累败金兵。到
汴京复与张俊卿相会,方才认得女婿张文,及女儿彩娘。郑信寿至五十馀,白日
看见日霞仙子命驾来迎,无疾而逝。其子郑武以父荫累官至宣抚使。其后金兵入
寇不已,各郡县俱仿神臂弓之制,多能杀贼。到徽、钦巡狩,康王渡江,为金兵
所追,忽见空中有金甲神人,率领神兵,以神臂弓射贼,贼兵始退。康王见旗帜
上有郑字,以问从驾之臣。有人奏言:“前两川节度使郑信,曾献克敌神臂弓,
此必其神来护驾耳!”康王既即位,敕封明灵昭惠王,立庙于江上,至今古迹犹
存。诗曰:
郑信当年未遇时,俊卿梦里已先知。运来自有因缘到,到手休嫌早共迟。
第三十二卷  黄秀才徼灵玉马坠
第三十二卷  黄秀才徼灵玉马坠
净几明窗不染尘,图书镇日与相亲。偶然谈及风流事,多少风流误了人。
话说唐乾符年间,扬州一秀士,姓黄,名损,字益之,年方二十一岁。生得
丰姿韵秀,一表人才;兼之学富五车,才倾八斗,同辈之中,推为才子。原是阀
阅名门,因父母早丧,家道零落。父亲手里遗下一件宝贝,是一块羊脂白玉雕成
个马儿,唤做“玉马坠”,色泽温润,镂刻精工。虽然是小小东西,等闲也没有
第二件胜得他的。黄损秀才自幼爱惜,佩带在身,不曾顷刻之离。偶一日闲游市
中,遇着一个老叟,生得怎生模样?头带箬叶冠,身穿百衲袄,腰系黄丝绦,手
执逍遥扇。童颜鹤发,碧眼方瞳。不是蓬莱仙长,也须学道高人。那老者看着黄
生,微微而笑。黄生见其仪容古雅,竦然起敬,邀至茶坊,献茶叙话。那老者所
谈,无非是理学名言,玄门妙谛,黄生不觉叹服。正当语酣之际,黄生偶然举袂,
老者看见了那玉马坠儿,道:“乞借一观。”黄生即时解下,双手献与老者。老
者看了又看,啧啧叹赏,问道:“此坠价值几何?老汉意欲奉价相求,未审郎君
允否?”黄生答道:“此乃家下祖遗之物,老翁若心爱,便当相赠,何论价乎!”
老者道:“既蒙郎君慷慨不吝,老汉何敢固辞!老汉他日亦有所报。”遂将此坠
悬挂在黄丝绦上,挥手而别,其去如飞。生愕然惊怪,想道:“此老定是异人,
恨不曾问其姓名也!”这段话阁过不题。
却说荆襄节度使刘守道,平昔慕黄生才名,差官持手书一封,白金彩币,聘
为幕宾。如何叫做幕宾?但凡幕府军民事冗,要人商议,况一应章奏及书札,亦
须要个代笔,必得才智兼全之士,方称其职。厚其礼币,奉为上宾,所以谓之幕
宾,又谓之书记。有官职者,则谓之记室参军。黄损秀才正当穷困无聊之际,却
闻得刘节使有此美意,遂欣然许之。先写了回书,打发来人;约定了日期,自到
荆州谒见。差官去了,黄生收拾衣装,别过亲友,一路搭船,行至江州。忽见巨
舟泊岸,篷窗雅洁,朱栏油幕,甚是整齐。黄生想道:“我若趁得此船,何愁江
中波浪之险乎!”适有一水手上岸沽酒,黄生尾其后而问之;“此舟从何而来?
今往何处?”水手答道:“徽人姓韩,今往蜀中做客。”黄生道:“此去蜀中,
必从荆江而过,小生正欲往彼,未审可容附舟否?”水手道:“船颇宽大,那争
趁你一人。只是主人家眷在上,未知他意允否若何?”黄生取出青蚨三百,奉为
酒资,求其代言。水手道:“官人但少停于此,待我禀过主人,方敢相请。”须
臾,水手沽酒回来,黄生复嘱其善言方便,水手应允。不一时,见船上以手相招,
黄生即登舟相问。水手道:“主人最重斯文,说是个单身秀士,并不推拒。但前
舱货物充满,只可于艄头存坐,夜间在后火舱歇宿。主人家眷在于中舱,切须谨
慎,勿取其怪。”遂引黄生见了主人韩翁,言谈之间,甚相器重。
是夜,黄生在后火舱中坐了一回,方欲解衣就寝,忽闻筝声凄婉,其声自中
舱而出。黄生披衣起坐,侧耳听之:乍雄乍细,若沉若浮。或如雁语长空,或如
鹤鸣旷野;或如清泉赴壑,或如乱雨洒窗。汉宫初奏《明妃曲》,唐家新谱《雨
淋铃》。唐时第一琵琶手是康昆仑,第一筝手是郝善素。扬州妓女薛琼琼独得郝
善素指法。琼琼与黄生最相契厚。僖宗皇帝妙选天下知音女子,入宫供奉,扬州
刺史以琼琼应选。黄生思之不置,遂不忍复听弹筝。今日所闻筝声,宛似琼琼所
弹,黄生暗暗称奇。时夜深人静,舟中俱已睡熟。黄生推篷而起,悄然从窗隙中
窥之,见舱中一幼女年未及笄,身穿杏红轻绡,云发半亸,娇艳非常。燃兰膏,
焚凤脑,纤手如玉,抚筝而弹。须臾曲罢,兰销篆灭,杳无所闻矣。那时黄生神
魂俱荡,如逢神女仙妃,薛琼琼辈又不足道也!在舱中展转不寐,吟成小词一首。
词云:
生平无所愿,愿伴乐中筝。得近佳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
一夜无眠,巴到天明起坐,但取花笺一幅,楷写前词,后题“维扬黄损”四
字,叠成方胜,藏于怀袖。梳洗已毕,频频向中舱观望,绝无动静。少顷,韩翁
到后艄答拜,就拉往前舱献茶。黄生身对老翁,心怀幼女。自觉应对失次,心中
惭悚,而韩翁殊不知也。忽闻中舱金盆声响,生意此女盥漱,急急起身,从船舷
而过。偷眼窥睹窗棂,不甚分明,而香气芬馥,扑于鼻端。生之魂已迷,而骨已
软矣!急于袖中取出花笺小词,从窗隙中投入。诚恐舟人旁玻撇皆对抖ⅰ
两只眼觑定窗棂,真个是目不转睛。
却说中舱那女子梳妆盥手刚毕,忽闻窗间簌簌之响,取而观之,解开方胜,
乃是小词一首。读罢,赞叹不已。仍折做方胜,藏于裙带上锦囊之中。明明晓得
趁船那秀才夜来闻筝而作,情词俱绝,心中十分欣慕。但内才如此,不知外才何
如?遂启半窗,舒头外望,见生凝然独立,如有所思。麟凤之姿,皎皎绝尘,虽
潘安、卫玠,无以过也!心下想道:“我生长贾家,耻为贩夫贩妇。若与此生得
偕伉俪,岂非至愿!”本欲再看一时,为舟中耳目甚近,只得掩窗。黄生亦退于
舱后,然思慕之念益切。时舟尚停泊未开,黄生假推上岸,屡从窗边往来。女闻
窗外履声,亦必启窗露面,四目相视,未免彼此送情,只是不能接语。正是:
彼此满怀心腹事,大家都在不言中。
到午后,韩翁有邻舟相识,拉上岸于酒家相款。舟人俱整理篷楫,为明早开
船之计。黄生注目窗棂,适此女推窗外望,见生,忽然退步,若含羞退避者。少
顷复以手招生,生喜出望外,移步近窗,女乃倚窗细语道:“夜勿先寝,妾有一
言。”黄生再欲叩之,女已掩窗而去矣。黄生大喜欲狂,恨不能一拳打落日头,
把孙行者的磕睡虫,遍派满船之人,等他呼呼睡去,独留他男女二人,叙一个心
满意足!正是:
无情不恨良宵短,有约偏嫌此日长!
至夜,韩翁扶醉而归,到船即睡。捱至更深,舟子俱已安息。微闻隔壁弹指
三声,黄生急整冠起视。时新月微明,轻风徐拂,女已开半户,向外而立。黄生
即于船舷上作揖,女于舱中答礼。生便欲跨足下舱,女不许,向生道:“慕君之
才,本欲与君吐露心腹,幸勿相逼!”黄生亦不敢造次,乃矬身坐于窗口。女问
生道:“君何方人氏?有妻室否?”黄生答道:“维扬秀才,家贫未娶。”女道:
“妾之母裴姓,亦维扬人也。吾父虽徽籍,浮家蜀中,向到维扬,聘吾母为侧室,
止生妾一人。十二岁吾母见背,今三年丧毕,吾父移妾归蜀耳!”黄生道:“既
如此,则我与小娘子同乡故旧,安得无情乎?幸述芳名,当铭胸臆。”女道:
“妾小字玉娥,幼时吾母教以读书识字,颇通文墨。昨承示佳词,逸思新美,君
真天下有心人也!愿得为伯鸾妇,效孟光举案齐眉,妾愿足矣!”黄生道:“小
娘子既有此心,我岂木石之比,誓当竭力图之。若不如愿,当终身不娶,以报高
情!”女道:“慕君才调,不羞自媒。异日富贵,勿令妾有白头之叹。”黄生道:
“卿家雅意,阳侯河伯,实闻此言,如有负心,天地不宥。但小娘子乃尊翁之爱
女,小生逆旅贫儒,即使通媒尊翁,未必肯从。异日舟去人离,相会不知何日?
不识小娘子有何奇策,使小生得遂盟言?”女道:“夜话已久,严父酒且醒矣,
难以尽言。此后三月,必到涪州。十月初三日,乃水神生日,吾父每出入,必往
祭赛,舟人尽行。君以是日能到舟次一会,当为决终身之策,幸勿负约,使妾望
穿两眸也!”黄生道:“既蒙良约,敢不趋赴!”言毕,舒手欲握女臂,忽闻韩
翁酒醒呼茶,女急掩窗。黄生逡巡就寝,忽忽如有所失。从此合眼便见此女,顷
刻不能忘情,此女亦不复启窗见生矣。
舟行月馀,方抵荆江,正值上水顺风,舟人欲赶程途,催生登岸。生虽徘徊
不忍,难以推托。将酒钱赠了舟子,别过韩翁,取包裹上岸,复伫立凝视中舱,
凄然欲泪。女亦微启窗棂,停眸相送。俄顷之间,扬帆而去,迅速如飞。黄生盼
望良久,不见了船,不觉堕泪。傍人问其缘故,黄生哽咽不能答一语。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黄生呆立江岸,直至天晚,只得就店安歇。次早问了守帅府前,投了名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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