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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绒束的银子,他不知藏下几多年了,颜色还这般鲜明。当下不管好歹,将衣服
做个兜儿,抓上许多,原把那块石盖好,飞奔进房,向床上倒下。喻氏看见,连
忙来问:“是那里来的?”施复无暇答应。见儿子也在房中,即叫道:“观保快
同我来!”口中便说,脚下乱跑。喻氏即解其意。父子二人来至外边,教儿子看
守,自己匀几次搬完,这些匠人酒还吃未完哩。施复搬完了,方与浑家说知其故。
夫妻三人好不喜!把房门闭上,将银收藏,约有二千馀金。红绒束的,止有八锭,
每锭准准三两。收拾已完,施复要拜天地,换了巾帽长衣,开门出来。那些匠人,
手忙脚乱,打点安柱上梁。见柱脚倒乱,乃道:“这是谁个弄坏了?又要费一番
手脚。”施复道:“你们垫得不好,须还要重整一整。”工人知是家长所为,谁
敢再言,流水自去收拾,那晓其中奥妙?施复仰天看了一看,乃道:“此时正是
卯时了,快些竖起来!”众匠人闻言,七手八脚,一会儿便安下柱子,抬梁上去。
里边托出一大盘抛梁馒首,分散众人。邻里们都将着果酒来与施复把盏庆贺,施
复因掘了藏,愈加快活,分外兴头,就吃得个半醺。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
施复送客去后,将巾帽长衣脱下,依原随身短衣,相帮众人。到巳牌时分,
偶然走至外边,忽见一个老儿庞眉白发,年约六十已外,来到门首,相了一回,
乃问道:“这里可是施家么?”施复道:“正是,你要寻那个?”老儿道:“要
寻你们家长,问句话儿。”施复道:“小子就是。老翁有甚话说?请里面坐了。”
那老儿听见就是家主,把他上下只管瞧看,又道:“你真个是么?”施复笑道:
“我不过是平常人,那个肯假!”老儿举一举手,道:“老汉不为礼了,乞借一
步话说。”拉到半边,问道:“宅上可是今日卯时上梁安柱么?”施复道:“正
是。”老儿又道:“官人可曾在左边中间柱下得些财采?”施复见问及这事,心
下大惊,想道:“他却如何晓得?莫不是个仙人?”因道着心事,不敢隐瞒,答
道:“果然有些。”老儿又道:“内中可有八个红绒束的锭么?”施复一发骇异,
乃道:“有是有的,老翁何由知得这般详细?”老儿道:“这八锭银子,乃是老
汉的,所以知得。”施复道:“既是老翁的,如何却在我家柱下?”老儿道:
“有个缘故。老汉叫做薄有寿,就住在黄江南镇上,止有老荆两口,别无子女。
门首开个糕饼、馒头等物点心铺子,日常用度有馀,积至三两,便倾成一个锭儿。
老荆孩子气,把红绒束在中间,无非尊重之意。因墙卑室浅,恐露人眼目,缝在
一个暖枕之内,自谓万无一失。积了这几年,共得八锭,以为老夫妻身后之用,
尽有馀了。不想今早五鼓时分,老汉梦见枕边走出八个白衣小厮,腰间俱束红绦,
在床前商议道:‘今日卯时,盛泽施家竖柱安梁,亲族中应去的,都已到齐了,
我们也该去矣!’有一个问道:‘他们都在那一个所在?’一个道:‘在左边中
间柱下。’说罢,往外便走。有一个道:‘我们住在这里一向,如不别而行,觉
道忒薄情了。’遂俱覆转身向老汉道:‘久承照管,如今却要抛撇,幸勿见怪!’
那时老汉梦中,不认得那八个小厮是谁,也不晓得是何处来的。问他道:‘八位
小官人是几时来的?如何都不相认?’小厮答道:‘我们自到你家,与你只会得
一面,你就把我们撇在脑后,故此我们便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又指腰间红
绦道:‘这还是初会这次,承你送的,你记得了么?’老汉一时想不着几时与他
的,心中止挂欠无子,见其清秀,欲要他做个干儿,又对他道:‘既承你们到此,
何不住在这里?父子相看,帮我做个人家,怎么又要往别处去?’八个小厮笑道:
‘你要我们做儿子,不过要送终之意。但我们该旺处去的,你这老官儿消受不起!’
道罢,一齐往外而去。老汉此时觉道睡在床上,不知怎地身子已到门首,再三留
之,头也不回。惟闻得说道:‘天色晏了,快走罢!’一齐乱跑。老汉追将上去,
被草根绊了一交,惊醒转来。与老荆说知,就疑惑这八锭银子作怪。到早上拆开
枕看时,都已去了。欲要试验此梦,故特来相访,不想果然。”
施复听罢,大惊道:“有这样奇事!老翁不必烦恼,同我到里面来坐。”薄
老道:“这事已验,不必坐了。”施复道:“你老人家许多路来,料必也饿了,
见成点心吃些去也好。”这薄老儿见留他吃点心,到也不辞,便随进来。只见新
竖起三间堂屋,高大宽敞,木材巨壮,众匠人一个个乒乒乓乓,耳边惟闻斧凿之
声,比平常愈加用力。你道为何这般勤谨?大凡新竖屋那日,定有个犒劳筵席,
利市赏钱。这些匠人打点吃酒要钱,见家主进来,故便假殷勤讨好。薄老儿看着
如此热闹,心下嗟叹道:“怪道这东西欺我消受他不起,要望旺处去,原来他家
恁般兴头!咦,这银子却也势利得狠哩!”不一时,来至一小客座中。施复请他
坐下,急到里边向浑家说知其事。喻氏亦甚怪异,乃对施复道:“这银子既是他
送终之物,何不把来送还,做个人情也好。”施复道:“正有此念,故来与你商
量。”喻氏取出那八锭银子,把块布儿包好。施复袖了,分付讨些酒食与他吃,
复到客座中,摸出包来,道:“你看,可是那八锭么?”薄老儿接过打开一看,
分毫不差,乃道:“正是这八个怪物!”那老儿把来左翻右相,看了一回,对着
银子说道:“我想你缝在枕中,如何便会出来,黄江泾到此有十里之远,人也怕
走,还要趁个船儿。你又没有脚,怎地一回儿就到了这里?”口中便说,心下又
转着苦挣之难,失去之易,不觉眼中落下两点泪来。施复道:“老翁不必心伤!
小子情愿送还,赠你老人家百年之用。”薄老道:“承官人厚情,但老汉无福享
用,所以走了。今若拿去,少不得又要走的,何苦讨恁般烦恼吃!”施复道:
“如今乃我送你的,料然无妨。”薄老只把手来摇道:“不要!不要!老汉也是
个知命的,勉强来,一定不妙!”
施复因他坚执不要,又到里边与浑家商议。喻氏道:“他虽不要,只我们心
上过意不去。”又道:“他或者消受这十锭不起,一二锭量也不打紧。”施复道:
“他执意一锭也不肯要。”喻氏道:“我有个道理在此,把两锭裹在馒头里,少
顷送与他作点心。到家看见,自然罢了,难道又送来不成?”施复道:“此见甚
妙!”喻氏先支持酒肴出去。薄老坐了客位,施复对面相陪。薄老道:“没事打
搅官人,不当人子。”施复道:“见成菜酒,何足挂齿!”当下三杯两盏,吃了
一回。薄老儿不十分会饮,不觉半醉。施复讨饭与他吃罢,将要起身作谢,家人
托出两个馒头。施复道:“两个粗点心,带在路上去吃。”薄老道:“老汉酒醉
饭饱,连夜饭也不要吃了,路上如何又吃点心?”施复道:“总不吃,带回家去
便了。”薄老儿道:“不消得!不消得!老汉家中做这项生意的,日逐自有,官
人留下赏人罢!”施复把来推在袖里道:“我这馒头馅好,比你铺中滋味不同,
将回去吃,便晓得。”那老儿见其意殷勤,不好固辞,乃道:“没甚事到此,又
吃又袖,罪过!罪过!”拱拱手道:“多谢了!”往外就走。施复送出门前,那
老儿自言自语道:“来便来了,如今去不知可就有便船?”施复见他醉了,恐怕
遗失了这两个馒头,乃道:“老翁,不打紧!我家有船,教人送你回去。”那老
儿点头道:“官人,难得你这样好心,可知有恁般造化!”施复唤个家人,分付
道:“你把船送这大伯子回去,务要送至家中,认了住处,下次好去拜访。”家
人应诺。
薄老儿相辞下船,离了镇上,望黄江泾而去。那老儿因多了几杯酒,一路上
问长问短,十分健谈。不一时已到,将船泊住,扶那老儿上岸,送到家中。妈妈
接着,便问:“老官儿,可有这事么?”老儿答道:“千真万真!”口中便说,
却去袖里摸出那两个馒头,递与施复家人道:“大官宅上事忙,不留吃茶了。这
馒头转送你当茶罢。”施家人答道:“我官人特送你老人家的,如何却把与我?”
薄老道:“你官人送我,已领过他的情了。如今送你,乃我之情,你不必固拒!”
家人再三推却不过,只得受了,相别下船,依旧摇回。到自己河下,把船缆好,
拿着馒头上岸。恰好施复出来,一眼看见,问道:“这馒头我送薄老官的,你如
何拿了回来?”答道:“是他转送小人当茶,再三推辞不脱,勉强受了他的。”
施复暗笑道:“原来这两锭银那老儿还没福受用,却又转送别人。”想道:“或
者到是那人造化,也未可知。”乃分付道:“这两个馒头滋味,比别的不同,莫
要又与别人。”答应道:“小人晓得!”那人来到里边寻着老婆,将馒头递与。
还未开言说是那里来的,被伙伴中叫到外边吃酒去了。原来那人已有两个儿女,
正害着疳膨食积病症。当下婆娘接在手中,想道:“若被小男女看见,偷去吃了,
到是老大利害,不如把去大娘换些别样点心哄他罢!”即便走来向主母道:“大
娘,丈夫适才不知那里拿这两个馒头,我想小男女正害肚腹病,傥看见偷吃了,
这病却不一发加重?欲要求大娘换甚不伤脾胃的点心,哄那两个男女。”说罢,
将馒头放在桌上。喻氏不知详细,遂拣几件付与他去,将馒头放过。少顷,施复
进来,把薄老转与家人馒头之事,说向浑家,又道:“谁想到是他的造化!”喻
氏听了,乃知把来换点心的就是。答道:“元来如此,却也奇异!”便去拿那两
个馒头,递与施复道:“你拍这馒头开来看。”施复不知何意,随手拍开,只听
得桌上当的一响,举目看时,乃是一锭红绒束的银子!问道:“馒头如何你又取
了他的?”喻氏将那婆娘来换点心之事说出。夫妻二人,不胜嗟叹。方知银子赶
人,麾之不去;命里无时,求之不来。
施复因怜念薄老儿,时常送些钱米与他,到做了亲戚往来。死后,又买块地
儿殡葬。后来施德胤长大,娶朱恩女儿过门,夫妻孝顺。施复之富,冠于一镇。
夫妇二人,各寿至八十外,无疾而终。至今子孙蕃衍,与滩阙朱氏,世为姻谊云。
有诗为证:六金还取事虽微,感德天心早鉴知。滩阙巧逢恩义报,好人到底得便
宜。
第十九卷 白玉娘忍苦成夫
第十九卷 白玉娘忍苦成夫
两眼乾坤旧恨,一腔今古闲愁。隋宫吴苑旧风流,寂寞斜阳渡口。
兴到豪吟百首,醉馀凭吊千秋。神仙迂怪总虚浮,只有纲常不朽。
这首《西江月》词,是劝人力行仁义,扶植纲常。从古以来,富贵空花,荣
华泡影,只有那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名传万古,随你负担小人,闻之起敬。今
日且说义夫节妇,如宋弘不弃糟糠,罗敷不从使君,此一辈岂不是扶植纲常的?
又如王允欲娶高门,预逐其妇;买臣宦达太晚,见弃于妻,那一辈岂不是败坏纲
常的?真个是人心不同,泾渭各别。有诗为证:王允弃妻名遂损,买臣离妇志甚
悲。夫妻本是鸳鸯鸟,一对栖时一对飞。
话中单表宋末时,一个丈夫姓程,双名万里,表字鹏举,本贯彭城人氏。父
亲程文业,官拜尚书。万里十六岁时,椿萱俱丧。十九岁以父荫补国子生员。生
得人材魁岸,志略非凡。性好读书,兼习弓马。闻得元兵日盛,深以为忧。曾献
战、守、和三策,以直言触忤时宰,恐其治罪,弃了童仆,单身潜地走出京都。
却又不敢回乡,欲往江陵府,投奔京湖制置使马光祖。未到汉口,传说元将兀良
哈歹统领精兵,长驱而入,势如破竹。程万里闻得这个消息,大吃一惊,遂不敢
前行。踌躇之际,天色已晚。但见:片片晚霞迎落日,行行倦鸟盼归巢。程万里
想道:“且寻宿店,打听个实信,再作区处。”
其夜,只闻得户外行人,奔走不绝,却都是上路逃难来的百姓,哭哭啼啼,
耳不忍闻。程万里已知元兵迫近,夜半便起身,趁众同走。走到天明,方才省得
忘记了包裹在客店中。来路已远,却又不好转去取讨。身边又没盘缠,腹中又饿,
不免到村落中告乞一饭,又好挣紥路途。约莫走半里远近,忽然斜插里一阵兵,
直冲出来。程万里见了,飞向侧边一个林子里躲避。那枝兵不是别人,乃是元朝
元帅兀良哈歹部下万户张猛的游兵。前锋哨探,见一个汉子,面目雄壮,又无包
裹,躲向树林中而去,料道必是个细作。追入林中,不管好歹,一索捆翻,解到
张万户营中。程万里称是避兵百姓,并非细作。张万户见他面貌雄壮,留为家丁。
程万里事出无奈,只得跟随。每日间见元兵所过,残灭如秋风扫叶,心中暗暗悲
痛。正是:
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
却说张万户乃兴元府人氏,有千斤膂力,武艺精通。昔年在乡里间豪横,守
将知得他名头,收在部下为偏裨之职。后来元兵犯境,杀了守将,叛归元朝。元
主以其有献城之功,封为万户,拨在兀良哈歹部下为前部向导,屡立战功。今番
从军日久,思想家里,写下一封家书,把那一路掳掠下金银财宝,装做一车,又
将掳到人口男女,分做两处,差帐前两个将校,押送回家。可怜程万里远离乡土,
随着众人,一路啼啼哭哭,直至兴元府。到了张万户家里,将校把家书金银,交
割明白。又令那些男女,叩见了夫人。那夫人做人贤慧,就各拨一个房户居住,
每日差事伏侍。将校讨了回书,自向军前回覆去了。
程万里住在兴元府,不觉又经年馀。那时宋、元两朝讲和,各自罢军,将士
宁家。张万户也回到家中,与夫人相见过了,合家奴仆,都来叩头,程万里也只
得随班行礼。又过数日,张万户把掳来的男女,拣身材雄壮的留了几个,其馀都
转卖与人。张万户唤众人来分付道:“你等不幸生于乱离时世,遭此涂炭,或有
父母妻子,料必死于乱军之手。就是汝等,还喜得遇我,所以尚在。若逢着别个,
死去几时了。今在此地,虽然是个异乡,既为主仆,即如亲人一般。今晚各配妻
子与你们,可安心居住,勿生异心。后日带到军前,寻些功绩,博个出身,一般
富贵。若有他念,犯出事来,断然不饶的!”家人都流泪叩头道:“若得如此,
乃老爹再生之恩,岂敢又生他念。”当晚张万户就把那掳来的妇女,点了几名。
夫人又各赏几件衣服。张万户与夫人同出堂前,众妇女跟随在后。堂中灯烛辉煌,
众人都叉手侍立两傍。张万户一一唤来配合,众人一齐叩首谢恩,各自领归房户。
且说程万里配得一个女子,引到房中,掩上门儿,夫妻叙礼。程万里仔细看
那女子,年纪到有十五六岁,生得十分美丽,不像个以下之人。怎见得?有《西
江月》为证:两道眉弯新月,一双眼注微波,青丝七尺挽盘螺,粉脸吹弹得破。
望日嫦娥盼夜,秋宵织女停梭。画堂花烛听欢呼,兀自含羞怯步。”程万里
得了一个美貌女子,心中欢喜。问道:“小娘子尊姓何名?可是从幼在宅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