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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福,你前日回家,眼已瞎了,如今怎又好好地?”王福向众人喷一口涎沫道:
“啐!你们的眼便瞎了。我何曾回家?却又咒我眼瞎!”众人笑道:“这事真个
有些古怪。奶奶在舱中唤你,且除下身上麻衣,快去相见。”王福见说,呆了一
呆道:“奶奶还在?”众人道:“那里去了,不在?”王福不信,也不脱麻衣,
径撞入舱来。王臣看见,喝道:“这狗才,奶奶在这里,还不换了衣服来见。”
王福慌忙退出船头脱下,进舱叩头。王妈妈擦磨老眼,仔细一看,连称:“怪哉!
怪哉!前日王福回家,左目已损,今却无恙。料然前日不是他了。”急去开出那
封书来看时,也是一张白纸,并无一点墨迹。那时合家惶惑,正不知假王留儿、
王福是甚变的,又不知有何缘故,却哄骗两头把家业破毁,还恐后来尚有变故,
惊疑不定。
王臣沉思凝想半日,忽想到假王福左眼是瞎的,恍然而悟,乃道:“是了!
是了!原来却是这孽畜变来弄我。”王妈妈急问是甚东西。王臣乃将樊川打狐得
书,客店变人诒骗,和夜间打门之事说出。又道:“当时我只道这孽畜不过变人
来骗此书,到不提防他有凭般贼智。”众人闻言,尽皆摇首咋舌道:“这妖狐却
也奸狡利害哩!隔着几多路,却会仿着字迹人形,把两边人都弄得如耍戏一般。
早知如此,把那书还了他去也罢!”王臣道:“叵耐这孽畜无礼!如今越发不该
还他了!若再缠帐,把那祸种头一火而焚之。”于氏道:“事已如此,莫要闲讲
了,且商量正务。如今住在这里,不上不下,还是怎生计较?”王臣道:“京中
产业俱已卖尽,去也没个着落,况兼路途又远,不如且归江东。”王妈妈道:
“江东田宅也一毫无存,却住在何处?”王臣道:“权赁一所住下,再作区处。”
当下拨转船头,原望江东而回。那些家人起初像火一般热,到此时化做冰一般冷,
犹如断线偶戏,手足掸软,连话都无了。正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到了杭州,
王臣同家人先上岸,在旧居左近赁了一所房屋,制办日用家伙,各色停当,然后
发起行李,迎母妻进屋。计点囊橐,十无其半,又恼又气,门也不出,在家纳闷。
这些邻家见王妈妈去而复回,齐来询问。王臣道知其详,众人俱以为异事,互相
传说,遂嚷遍了半个杭城。
一日,王臣在堂中,督率家人收拾,只见外边一人走将入来,威仪济楚,服
饰整齐。怎见得?但见:头戴一顶黑纱唐巾,身穿一领绿罗道袍,碧玉环正缀巾
边,紫丝绦横围袍上,袜似两堆白雪,舄如二朵红云。堂堂相貌,生成出世之姿;
落落襟怀,养就凌云之气。若非天上神仙,定是人间官宰。那人走入堂中,王臣
仔细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同胞兄弟王宰。当下王宰向前作揖道:“大哥别来无
恙?”王臣还了个礼,乃道:“贤弟,亏你寻到这里!”王宰道:“兄弟到京回
旧居时,见已化为白地。只道罹于兵火,甚是悲痛。即去访问亲故,方知合家向
已避难江东。近日大哥至京,整理旧业,因得母亲凶问,刚始离京。兄弟闻了这
信,遂星夜赶来。适才访到旧居,邻家说新迁于此,母亲却也无恙,故此又到舟
中换了衣服才来。母亲如今在那里?为何反迁这等破屋里边?”王臣道:“一言
难尽!待见过了母亲,与你细说。”引入后边,早有家人报知。王妈妈闻次子归
家,好生欢喜,即忙出来,恰好遇见,王宰倒身下拜,拜毕起身。王妈妈道:
“儿!我日夜挂心,一向好么?”王宰道:“多谢母亲记念。待儿见过了嫂嫂,
少停细细说与母亲知道。”当下王臣浑家并一家婢仆,都来见过。王宰扯王臣住
外就走,王妈妈也随出来,至堂中坐下。问道:“大哥,你且先说,因甚弄得恁
般模样?”王臣乃将樊川打狐起,直至两边掇赚,变卖产业,前后事细说一遍。
王宰听了说:“元来有这个缘故,以致如此!这却是你自取,非干野狐之罪。那
狐自在林中看书,你是官道行路,两不妨碍,如何却去打他,又夺其书?及至客
店中,他忍着疼痛,来赚你书,想是万不得已而然。你不还他罢了,怎地又起恶
念,拔剑斩逐?及至夜间好言苦求,你又执意不肯。况且不识这字,终于无用,
要他则甚!今反吃他捉弄得这般光景,都是自取其祸。”王妈妈道:“我也是这
般说。要他何用,如今反受其累!”
王臣被兄弟数落一番,嘿然不语,心中好不耐烦。王宰道:“这书有几多大?
还是什么字体?”王臣道:“薄薄的一册,也不知是什么字体,一字也识不出。”
王宰道:“你且把我看看。”王妈妈从旁衬道:“正是!你去把来与兄弟看看,
或者识得这字也不可知。”王宰道:“这字料也难识,只当眼见希奇物罢了。”
当时王臣向里边取出,到堂中,递与王宰。王宰接过手,从前直揭至后,看了一
看,乃道:“这字果然稀见!”便立起身,走在堂中,向王臣道:“前日王留儿
便是我。今天天书已还,不来缠你了,请放心!”一头说,一头往外就奔。王臣
大怒,急赶上前,大喝道:“孽畜大胆,那里走!”一把扯住衣裳,走的势发,
扯的力猛,只听得聒喇一响,扯下一幅衣裳。那妖狐索性把身一抖,卸下衣服,
见出本相,向门外乱跑,风团也似去了。王臣同家人一齐赶到街上,四顾观看,
并无踪影。王臣一来被他破荡了人家,二来又被他数落这场,三来不忿得这书,
咬牙切齿,东张西望寻觅。只见一个瞎道人,站在对面檐下。王臣问道:“可见
一个野狐从那里去了?”瞎道人把手指道:“向东边去了。”王臣同家人急望东
而赶。行不上五六家门面,背后瞎道人叫道:“王臣,前日王福便是我,令弟也
在这里。”众人闻得,复转身来。两个野狐执着书儿在前戏跃,众人奋勇前来追
捕。二狐放下四蹄,飞也似去了。王臣刚奔到自己门首,王妈妈叫道:“去了这
败家祸胎,已是安稳了,又赶他则甚!还不进来?”王臣忍着一肚子气,只得依
了母亲,唤转家人进来。逐件检起衣服观看,俱随手而变。你道都是甚么东西?
破芭蕉化为罗服,烂荷叶变做纱巾,碧玉环柳枝圈就,紫丝绦薜萝搓成,罗袜二
张白素纸,朱舄两片老松皮。众人看了,尽皆骇异道:“妖狐神通这般广大!二
官人不知在何处,却变得恁般厮像。”王臣心中转想转恼,气出一场病来,卧床
不起。王妈妈请医调治,自不必说。
过了数日,家人们正在堂中,只见走进一个人来。看时,却是王宰,也是纱
巾罗服,与前妖狐一般打扮。众家人只道又是假的,一齐乱喊道:“妖狐又来了!”
各去寻棍觅棒,拥上前乱打。王宰喝道:“这些泼男女,为何这等无礼!还不去
报知奶奶!”众人那个扌采他,一味乱打。王宰止遏不住,惹恼性子,夺过一根
棒来,打得众人四分五落,不敢近前,都闪在里边门旁指着骂道:“你这孽畜!
书已拿去了,又来做甚?”王宰不解其意,心下大怒直打入去。众人往内乱跑,
早惊动王妈妈,听得外边喧嚷,急走出来,撞见众人,问道:“为何这等慌乱?”
众人道:“妖狐又变做二官人模样,打进来也!”王妈妈惊道:“有这等事?”
言还未毕,王宰已在面前,看见母亲,即撇下棒子,上前叩拜道:“母亲,为甚
这些泼男女将儿叫做妖狐孽畜,执棍乱打?”王妈妈道:“你真个是我的孩儿否?”
王宰道:“儿是母亲生的,有什么假?”
正说间,外面七八个人,扛抬铺程行李进来。众家人方知是真,上前叩头谢
罪。王宰问其缘故,王妈妈乃将妖狐前后事细说。又道:“汝兄为此气成病症,
尚未能愈。”王宰闻言,亦甚惊骇道:“恁样说起来,儿在蜀中,王福赍书至,
也是这狐假的了。”王妈妈道:“你且说书上怎写?”王宰道:“儿是随驾入蜀,
分隶于剑南节度严武部下,得蒙拔为裨将。故上皇还京,儿不相从归国。两月前,
忽见王福赍哥哥书来,说向避难江东,不幸母亲有变,教儿速来计议,扶柩归乡。
王福说要至京打扫茔墓,次日先行。儿为此辞了本官,把许多东西都弃下了,轻
装兼程趱来,才访至旧居,邻家指引至此。知母亲无恙,复到舟中易服来见。正
要问哥哥为甚把这样凶信哄我,不想却有此异事!”即去行李中开出那封书来看
时,也是一幅白纸。合家又好笑,又好恼。王宰同母至内见过嫂子,省视王臣,
道其所以。王臣又气得个发昏。王妈妈道:“这狐虽然惫懒,也亏他至蜀中赚你
回来,使我母子相会,将功折罪,莫怨他罢!”王臣病了两个月,方才痊可,遂
入籍于杭州。所以至今吴越间称拐子为野狐精,有所本也。蛇行虎走各为群,狐
有天书狐自珍。家破业荒书又去,世人千载笑王臣。
第七卷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
第七卷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
渔船载酒日相随,短笛芦花深处吹。湖面风收云影散,水天光照碧琉璃。
这首诗是宋时杨备游太湖所作。这太湖在吴郡西南三十馀里之外。你道有多
少大?东西二百里,南北一百二十里,周围五百里,广三万六千顷,中有山七十
二峰,襟带三州。那三州?苏州、湖州、常州。东南诸水皆归。一名震泽,一名
具区,一名笠泽,一名五湖。何以谓之五湖?东通长洲松江,南通乌程霅溪,西
通义兴荆溪,北通晋陵滆湖,东通嘉兴韭溪,水凡五道,故谓之五湖。那五湖
之水,总是震泽分流,所以谓之太湖。就太湖中,亦有五湖名色,曰:菱湖、游
湖、莫湖、贡湖、胥湖。五湖之外,又有三小湖:扶椒山东曰梅梁湖,杜圻之西
鱼查之东曰金鼎湖,林屋之东曰东皋里湖。吴人只称做太湖。那太湖中七十二峰,
惟有洞庭两山最大。东洞庭曰东山,西洞庭曰西山,两山分峙湖中。其馀诸山,
或远或近,若浮若沉,隐见出没于波涛之间。有元人许谦诗为证:“周回万水入,
远近数州环。南极疑无地,西浮直际山。三江归海表,一径界河间。白浪秋风疾,
渔舟意尚闲。”那东西两山在太湖中间,四面皆水,车马不通。欲游两山者,必
假舟楫,往往有风波之险。昔宋时宰相范成大在湖中遇风,曾作诗一首:“白雾
漫空白浪深,舟如竹叶信浮沉。科头宴起吾何敢,自有山川印此心。”
话说两山之人,善于货殖,八方四路,去为商为贾。所以江湖上有个口号,
叫做“钻天洞庭”。内中单表西洞庭有个富家,姓高,名赞,少年惯走湖广,贩
卖粮食。后来家道殷实了,开起两个解库,托着四个伙计掌管,自己只在家中受
用。浑家金氏,生下男女二人,男名高标,女名秋芳。那秋芳反长似高标二岁。
高赞请个积年老教授在家馆谷,教着两个儿女读书。那秋芳资性聪明,自七岁读
书,至十二岁,书史皆通,写作俱妙。交十三岁,就不进学堂,只在房中习学女
工,描鸾刺凤。看看长成十六岁,出落得好个女儿,美艳非常。有《西江月》为
证:面似桃花含露,体如白雪团成。眼横秋水黛眉清,十指尖尖春笋。
袅娜休言西子,风流不让崔莺。金莲窄窄瓣儿轻,行动一天丰韵。
高赞见女儿人物整齐,且又聪明,不肯将他配个平等之人,定要拣个读书君
子,才貌兼全的配他。聘礼厚薄到也不论,若对头好时,就赔些妆奁嫁去,也自
情愿。有多少豪门富室,日来求亲的,高赞访得他子弟才不压众,貌不超群,所
以不曾许允。虽则洞庭在水中央,三州通道,况高赞又是个富家,这些做媒的四
处传扬,说高家女子,美貌聪明,情愿赔钱出嫁,只要择个风流佳婿。但有一二
分才貌的,那一个不挨风缉缝,央媒说合。说时夸奖得潘安般貌,子建般才,乃
至访实,都只平常。高赞被这伙做媒的哄得不耐烦了,对那些媒人说道:“今后
不须言三语四。若果有人才出众的,便与他同来见我。合得我意,一言两决,可
不快当!”自高赞出了这句言语,那些媒人就不敢轻易上门。正是:
眼见方为的,传言未必真。试金今有石,惊破假银人。
话分两头。却说苏州府吴江县平望地方,有一秀士,姓钱名青,字万选。此
人饱读诗书,广知今古,更兼一表人才。也有《西江月》为证:出落唇红齿白,
生成眼秀眉清。风流不在着衣新,俊俏行中首领。
下笔千言立就,挥毫四坐皆惊。青钱万选好声名,一见人人起敬。
钱生家世书香,产微业薄,不幸父母早丧,愈加零替。所以年当弱冠,无力
娶妻。止与老仆钱兴相依同住。钱兴日逐做些小经纪供给家主,每每不敷,一饥
两饱。幸得其年游庠,同县有个表兄,住在北门之外,家道颇富,就延他在家读
书。那表兄姓颜,名俊,字伯雅,与钱生同庚生,都则一十八岁,颜俊只长得三
个月,以此钱生呼之为兄。父亲已逝,止有老母在堂,亦未曾定亲。
说话的,那钱青因贫未娶,颜俊是富家之子,如何一十八岁,还没老婆?其
中有个缘故。那颜俊有个好高之病,立誓要拣个绝美的女子,方与他缔姻,所以
急切不能成就。况且颜俊自己又生得十分丑陋。怎见得?亦有《西江月》为证:
面黑浑如锅底,眼圆却似铜铃。痘疤密摆泡头钉,黄发蓬松两鬓。
牙齿真金镀就,身躯顽铁敲成。楂开五指鼓锤能,枉了名呼颜俊。
那颜俊虽则丑陋,最好妆扮,穿红着绿,低声强笑,自己以为美。更兼他腹
中全无滴墨,纸上难成片语,偏好攀今掉古,卖弄才学。钱青虽知不是同调,却
也借他馆地,为读书之资,每事左凑着他。故此颜俊甚是喜欢,事事商议而行,
甚说得着。
话休絮烦。一日,正是十月初旬天气,颜俊有个门房远亲,姓尤,名辰,号
少梅。为人生意行中,颇颇伶俐,也领借颜俊些本钱,在家开个果子店营运过活。
其日在洞庭山贩了几担橙桔回来,装做一盘,到颜家送新。他在山上闻得高家选
婿之事,说话中间偶然对颜俊叙述,也是无心之谈。谁知颜俊到有意了,想道:
“我一向要觅一头好亲事,都不中意。不想这段姻缘却落在那里!凭着我这恁般
才貌,又有家私,若央媒去说,再增添几句好话,怕道不成?”那日一夜睡不着。
天明起来,急急梳洗了,到尤辰家里。尤辰刚刚开门出来,见了颜俊,便道:
“大官人为何今日起得恁早?”颜俊道:“便是有些正事,欲待相烦,恐老兄出
去了,特特早来。”尤辰道:“不知大官人有何事见委?请里面坐了领教。”颜
俊到坐启下,作了揖,分宾而坐。尤辰又道:“大官人但有所委,必当效力,只
怕用小子不着。”颜俊道:“此来非为别事,特求少梅作伐。”尤辰道:“大官
人作成小子赚花红钱,最感厚意。不知说的是那一头亲事?”颜俊道:“就是老
兄昨日说的洞庭西山高家这头亲事,于家下甚是相宜,求老兄作成小子则个!”
尤辰格的笑了一声道:“大官人莫怪小子直言。若是第二家,小子也就与你去说
了。若是高家,大官人作成别人做媒罢!”颜俊道:“老兄为何推托?这是你说
起的,怎么又叫我去寻别人?”尤辰道:“不是小子推托,只为高老有些古怪,
不容易说话,所以迟疑。”颜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