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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莫回去,“老汉们同列位还去抓寻一遍。”众人又细细照看了一下,正是兴尽
而归,叹了口气,齐出园门。二老道:“列位今晚不来了么?老汉们告过,要把
园门落锁。没人看守得,也是我们邻里的干系。”此时庄客们,蛇无头而不行,
已不似先前声势了,答应道:“但凭,但凭。”两边人犹未散,只见一个庄客在
东边墙角下叫道:“大爷有了!”众人蜂拥而前。庄客指道:“那槐枝上挂的,
不是大爷的软翅纱巾么?”众人道:“既有了巾儿,人也只在左近。”沿墙照去,
不多几步,只叫得声:“苦也!”原来东角转湾处,有个粪窖,窖中一人,两脚
朝天,不歪不斜,刚刚倒插在内。庄客认得鞋袜衣服,正是张委,顾不得臭秽,
只得上前打捞起来。虞、单二老暗暗念佛,和邻舍们自回。众庄客抬了张委,在
湖边洗净。先有人报去庄上,合家大小,哭哭啼啼,置备棺衣入殓,不在话下。
其夜,张霸破头伤重,五更时亦死。此乃作恶的见报,正是:
两个凶人离世界,一双恶鬼赴阴司。
次日,大尹病愈升堂,正欲吊审秋公之事,只见公差禀道:“原告张霸同家
长张委,昨晚都死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尹大惊,不信有此异事。须臾
间,又见里老乡民,共有百十人,连名具呈前事,诉说秋公平日惜花行善,并非
妖人。张委设谋陷害,神道报应。前后事情,细细分剖。大尹因昨日头晕一事,
亦疑其枉,到便心下豁然,还喜得不曾用刑。即于狱中吊出秋公,当堂释放。又
给印信告示,与他园门张挂,不许闲人侵损他花木。众人叩谢出府,秋公向邻里
作谢,一路同回。虞、单二老,开了园门,同秋公进去。秋公见牡丹茂盛如初,
伤感不已。众人治酒,与秋公压惊;秋公又答席,一连吃了数日酒席。闲话休题。
自此之后,秋公日饵百花,渐渐习惯,遂谢绝了烟火之物。所鬻果实钱钞,
悉皆布施。不数年间,发白更黑,颜色转如童子。一日正值八月十五,丽日当天,
万里无瑕,秋公正在花下趺坐,忽然祥风微拂,彩云如蒸,空中音乐嘹亮,异香
扑鼻,青鸾白鹤,盘旋翔舞,渐至庭前。云中正立着司花女,两边幢幡宝盖,仙
女数人,各奏乐器。秋公看见,扑翻身便拜。司花女道:“秋先,汝功行圆满,
吾已奏闻上帝,有旨封汝为护花使者,专管人间百花,令汝拔宅上升。但有爱花
惜花的,加之以福,残花毁花的,降之以灾!”秋公向空叩首谢恩讫,随着众仙
登云,草堂花木,一齐冉冉升起,向南而去。虞公、单老和那合村之人都看见的,
一齐下拜。还见秋公在云中举手谢众人,良久方没。此地遂改名升仙里,又谓之
惜花村。园公一片惜花心,道感仙姬下界临。草木同升随拔宅,淮南不用炼黄金。
第五卷 大树坡义虎送亲
第五卷 大树坡义虎送亲
(一名《虎媒记》,又名《虎报恩》)
举世芒芒无了休,寄身谁识等浮沤!
谋生尽作千年计,公道还当万古留。
西下夕阳谁把手?东流逝水绝回头。
世人不解苍天意,恐使身心半夜愁。
这八句诗,奉劝世人,公道存心,天理用事,莫要贪图利己,谋害他人。常
言道:使心用心,反害其身。你不存天理,皇天自然不佑。昔有一人,姓韦,名
德,乃福建泉州人氏,自幼随着父亲,在绍兴府开个倾银铺儿。那老儿做人公道,
利心颇轻,为此主顾甚多,生意尽好。不几年,挣了好些家私。韦德年长,娶了
邻近单裁缝的女儿为媳。那单氏到有八九分颜色,本地大户,情愿出百十贯钱讨
他做偏房,单裁缝不肯。因见韦家父子本分,手头活动,况又邻居,一夫一妻,
遂就了这头亲事。何期婚配之后,单裁缝得病身亡。不上二年,韦老亦病故。韦
德与浑家单氏商议,如今举目无亲,不若扶柩还乡。单氏初时不肯,拗丈夫不过,
只得顺从。韦德先将店中粗重家伙变卖,打叠行李,顾了一只长路船,择个出行
吉日,把父亲灵柩装载,夫妻两口儿下船而行。
原来这稍公,名叫做张稍,不是个善良之辈,惯在河路内做些淘摸生意的。
因要做这私房买卖,生怕伙计泄漏,却寻着一个会撑船的哑子做个帮手。今日晓
得韦德倾银多年,囊中必然充实;又见单氏生得美丽,自己却没老婆。两件都动
了火。下船时就起个不良之心,奈何未得其便。一日,因风大难行,泊舟于江郎
山下。张稍心生一计,只推没柴,要上山砍些乱柴来烧。这山中有大虫,时时出
来伤人,定要韦德作伴同去。韦德不知是计,随着张稍而走。张稍故意湾湾曲曲,
引到山深之处,四顾无人,正好下手。张稍砍下些丛木在地,却教韦德打捆。韦
德低着头,只顾检柴,不防张稍从后用斧劈来,正中左肩,扑地便倒。重复一斧,
向脑袋劈下,血如涌泉,结果了性命。张稍连声道:“干净,干净!来年今日,
叫老婆与你做周年。”说罢,把斧头插在腰里,柴也不要了,忙忙的空身飞奔下
船。单氏见张稍独自回来,就问丈夫何在。张稍道:“没造化!遇了大虫,可怜
你丈夫被他吃了去。亏我跑得快,脱了虎口。连砍下的柴,也不敢收拾!”单氏
闻言,捶胸大哭。张稍解劝道:“这是生成八字,内注定虎伤,哭也没用!”单
氏一头哭,一头想道:“闻得虎遇夜出山,不信白日里就出来伤人。况且两人双
双同去,如何偏拣我丈夫吃了,他又全没些损伤?好不奇怪!”便对张稍道:
“我丈夫虽然衔去,只怕还挣得脱不死。”张稍道:“猫儿口中,尚且挖不出食,
何况于虎!”单氏道:“然虽如此,奴家不曾亲见。就是真个被虎吃了,少不得
存几块骨头,烦你引奴家去,检得回来,也表我夫妻之情。”张稍道:“我怕虎,
不敢去!”单氏又哀哀的哭将起来。张稍想道:“不引他去走一遍,他心不死。”
便道:“娘子,我引你去看,不要哭。”单氏随即上岸,同张稍进山路来。先前
砍柴,是走东路,张稍恐怕妇人看见死尸,却引他从西路走。单氏走一步,哭一
步,走了多时,不见虎迹。张稍指东话西,只望单氏倦而思返。谁知他定要见丈
夫的骨血,方才指实。张稍见单氏不肯回步,扯个谎,望前一指道:“小娘子,
你只管要行,兀的不是大虫来了?”单氏抬头而看,才问一声:“大虫在那里?”
声犹未绝,只听得林中咶喇的一阵怪风,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不歪不斜,
正望着张稍当头扑来。张稍躲闪不及,只叫得一声“阿呀!”被虎一口衔着背皮,
跑入深林受用去了。
单氏惊倒在地,半日方醒。眼前不见张稍,已知被大虫衔去。始信山中真个
有虎,丈夫被虎吃了,此言不谬。心中害怕,不敢前行,认着旧路,一步步哭将
转来。未及出山,只见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从东路直冲出来。单氏只道又是只
虎,叫道:“我死也!”望后便倒。耳根边忽听说:“娘子,你如何却在这里?”
双手来扶。单氏睁眼看时,却是丈夫韦德,血污满面,所以不像人形。原来韦德
命不该死,虽然被斧劈伤,一时闷绝。张稍去后,却又醒将转来,挣紥起身,扯
下脚带,将头裹缚停当,他步出山,来寻张稍讲话,却好遇着单氏。单氏还认着
丈夫被虎咬伤,以致如此。听韦德诉出其情,方悟张稍欺心使计,谋害他丈夫,
假说有虎。后来被虎咬去,此乃神明遣来,剿除凶恶。夫妻二人,感谢天地不尽。
回到船中,那哑子做手势,问船主如何不来。韦德夫妻与他说明本末,哑子合着
掌,忽然念出一声“南无阿弥陀佛”,便能说话,将张稍从前过恶,一一说出。
再问他时,依旧是个哑子。──此亦至异之事也。韦德一路相帮哑子行船,直到
家中。将船变卖了,造一个佛堂与哑子住下,日夜烧香,韦德夫妇终身信佛。后
人论此事,咏诗四句:伪言有虎原无虎,虎自张稍心上生。假使张稍心地正,山
中有虎亦藏形。
方才说虎是神明遣来,剿除凶恶,此亦理之所有。看来虎乃百兽之王,至灵
之物,感仁吏而渡河,伏高僧而护法,见于史传,种种可据。如今再说一个义虎
知恩报恩,成就了人间义夫节妇,为千古佳话。正是:
说时节妇生颜色,道破奸雄丧胆魂。
话说大唐天宝年间,福州漳浦县下乡,有一人姓勤,名自励,父母俱存,家
道粗足。勤自励幼年时,就聘定同县林不将的女儿潮音为妻,茶枣俱已送过,只
等长大成亲。勤自励十二岁上,就不肯读书,出了学堂,专好使枪轮棒。父母单
生的这个儿子,甚是姑息,不去拘管着他。年登十六,生得身长力大,猿臂善射,
武艺过人。常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自有一班无赖子弟,三朋四友,和他檠
鹰放鹞,驾犬驰马,射猎打生为乐。曾一日射死三虎。忽见个黄衣老者,策杖而
前,称赞道:“郎君之勇,虽昔日卞庄李存孝不是过也!但好生恶杀,万物同情。
自古道: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郎君何故必欲杀之?此兽乃百兽之王,不可
轻杀。当初黄公有道术,能以赤刀制虎,尚且终为虎害。郎君若自恃其勇,好杀
不已,将来必犯天道之忌,难免不测之忧矣!”勤自励闻言省悟,即时折箭为誓,
誓不杀虎。
忽一日,独往山中打生,得了几项野味而回。行至中途,地名大树坡,见一
黄斑老虎,误陷于槛阱之中,猎户偶然未到。其虎见勤自励到来,把前足跪地,
俯首弭耳,口中作声,似有乞怜之意。自励道:“业畜,我已誓不害你了。但你
今日自投槛阱,非干我事。”其虎眼观自励,口中呜呜不已。自励道:“我今做
主放你,你今后切莫害人!”虎闻言点头。自励破阱放虎,虎得命,狂跳而去。
自励道:“人以获虎为利,我却以放虎为仁。我欲仁而使人失其利,非忠恕之道
也。”遂将所得野味,置于阱中,空手而回。正是:
得放手时须放手,可施恩处便施恩。
只因勤自励不务本业,家道渐渐消乏。又且素性慷慨好客,时常引着这伙三
朋四友,到家蒿恼,索酒索食。勤公、勤婆爱子之心无所不至,初时犹勉强支持,
以后支持不来,只得对儿子说道:“你今年已大长,不思务本作家,日逐游荡,
有何了日?别人家儿子似你年纪,或农或商,胡乱得些进益,以养父母。似你有
出气,无进气,家事日渐凋零,兀自三兄四弟,酒食征逐。不知做爹娘的将没作
有,千难万难,就是衣饰典卖,也有尽时。将来手足无措,连爹娘也有饿死之日
哩!我如今与你说过,再引人上门时,茶也没有一杯与他吃了,你莫着急!”勤
自励被爹娘教训了一遍,嘿嘿无言,走出去了。真个好几日没有人上门蒿恼。约
莫一月有馀,勤自励又引十来个猎户到家,借锅煮饭。勤公也道:“容他煮罢!”
勤婆不肯道:“费柴费火,还是小事,只是才说得儿子回心,清净了这几日,老
娘心里好不喜欢。今日又来缠帐,开了端,辞得那一个?他日又赔茶、赔酒。老
娘支持得怕了,索性做个冷面,莫惯他罢!”勤公见勤婆不允,闪过一边。勤婆
将中门闭了,从门内说道:“我家不是公馆,柴火不便,别处去利市。”众人闻
言,只索去了。
勤自励满面羞惭,叹口气,想道:“我自小靠爹娘过活,没处赚得一文半文,
家中来路又少,也怪爹娘不得。闻得安南作乱,朝廷各处募军,本府奉节度使文
牒,大张榜文,众兄弟中已有几个应募去了。凭着我一身本事,一刀一枪,或者
博得个衣锦还乡,也不见得。守着这六尺地上,带累爹娘受气,非丈夫之所为也。
只是一件,爹娘若知我应募从军,必然不允。功名之际,只可从权,我自有个道
理。”当下瞒过勤公、勤婆,竟往府中投军。太守试他武艺出众,将他充为队长,
军政司上了名字。不一日招募数足,领兵官点名编号,给了口粮,制办衣甲器械,
择个出征吉日,放炮起身。勤自励也不对爹娘说知。直到上路三日之后,遇了个
县中差役,方才写寄一封书信回来。勤公拆书开看时,写道:男自励无才无能,
累及爹娘。今已应募,充为队长,前往安南。幸然有功,必然衣锦还乡。爹娘不
必挂念!勤公看毕,呆了半响,开口不得。勤婆道:“儿子那里去了?写什么言
语在书上?你不对我说?”勤公道:“对你说时,只怕急坏了你。儿子应募充军,
从征安南去了。”勤婆笑道:“我说多大难事,等儿子去十日半月后,唤他回来
就是了。”勤公道:“妇道家不知利害!安南离此有万里之遥,音信尚且难通;
况他已是官身,此去刀剑无情,凶多吉少。万一做了沙场之鬼,我两口儿老景谁
人侍奉?”勤婆就哭天哭地起来。勤公也流泪不止。过了数日,林亲家亦闻此信,
特地自来问个端的。勤公、勤婆遮瞒不得,只得实说了,伤感了一场。林公回去
说知,举家都不欢喜。正是: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他人分离犹自可,骨肉分离苦杀我。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勤自励一去,杳无音信。林公频频遣人来打探消息,
都则似金针堕海,银瓶落井,全没些影响。同县也有几个应募去的,都则如此。
林公的妈妈梁氏对丈夫说道:“勤郎一去,三年不回,不知死活存亡。女儿年纪
长成了,把他担误,不是个常法,你也该与勤亲家那边讨个决裂。虽然亲则是亲,
各儿各女,两个肚皮里出来的,我女儿还不认得女婿的面长面短,却教他活活做
孤孀不成?”林公道:“阿妈说的是。”即忙来到勤家,对勤公道:“小女年长,
令郎杳无归信。倘只是不归,作何区处?老荆日夜愁烦,特来与亲家商议。”勤
公已知其意,便道:“不肖子无赖,有误令爱芳年。但事已如此,求亲家多多上
覆亲母,耐心再等三年。若六年不回,任凭亲家将令爱别许高门,老汉再无言语。”
林公见说得达理,只得唯唯而退,回来与妈妈说知。梁氏向来知道女婿不学本分,
心中不喜,今三年不回,正中其意。听说还要等三年,好不焦燥,恨不得十日缩
做一日,把三年一霎儿过了,等女儿再许个好人。光阴似箭,不觉又过了三年。
林公道:“勤亲家之约已满了,我再去走一番,看他更有何说。”梁氏道:“自
古道,一言即出,驷马难追。他既有言在前,如今怪不得我了。有路自行,又去
对他说甚么?且待女儿有了对头,才通他知道,也不迟。”林公又道:“阿妈说
得是。然虽如此,也要与孩儿说知。”梁氏道:“潮音这丫头,有些古怪劣别,
只如此对他说,勤郎六年不回,教他改配他人,他料然不肯,反被勤老儿笑话。
须得如此如此!”林公又道:“阿妈说得是。”
次日,梁氏正同女儿潮音一处坐,只见林公从外而来,故意大惊小怪的说道:
“阿妈,你知道么?怪道勤郎无信回来,原来三年前便死于战阵了。昨日有军士
在安南回,是他亲见的。”潮音听说,面如土色,阁泪而不敢下,慌忙走进自己
房里去了。妈妈亦假做叹息,连称可怜。过了数日,林婆对女儿说道:“死者不
能复生。他自没命,可惜你青春年少,我已教你父亲去寻媒说合,将你改配他人。
乘这少年时,夫妻恩爱,莫教挫过。”潮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