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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阳帝这几日也是头痛欲裂,三年前朝臣们为西征之事争吵不休时,他雷霆一怒震住了所有反对的声音,从而顺利御驾西征,何等威风快意英明决断。可那是兵事,兵事就要干脆,既选择了战,就勇往直前孤注一掷拼一股锐气,那样的决断易下。可钱粮赋税这种事情的利弊牵扯太复杂,没有干脆明了的对错可供选择。
御书房案头堆积如山的折子大致可分两类,一类是各地官员对旱情的呈报,洋洋洒洒的满篇其实只写了两个字,“难”和“苦”,看来农税是不得不减的;可另一类折子则是要钱的,首先便是谢午华为扩军所呈的奏章,他说自去岁之秋宁朝军队便开始动作,渐有向东部集结之势。而他的东路军在渊魏之战中折损约六万人,这两年因边境太平一直没有补充满员,看如今的态势最好还是补满兵源,望请圣裁。还有其他几路藩镇都上了折子要钱要粮。而大渊的国库就像一件旧衣服,盖肘就露襟,捉襟则见肘。
锦阳帝看了会儿折子,实在心烦,索性闭目养神,来个眼不见暂时为静。恍惚间听到有人进来,然后就是一个柔柔糯糯的声音,“父皇,天气热,您喝杯凉茶吧。”
锦阳帝睁开眼,天景正挪开几本折子,以放下她手里的托盘。杯里是一盏茶和一碗粒L炀芭豕峭胩郎灞蹋醋啪颓辶瓜畹牧},“这是母亲给您炖的雪藕莲心汤,去火最好了,您尝尝。”
锦阳帝笑了,不管有多少烦心事,见到这个丫头总能轻松些。他接过汤碗喝了一口,道,“汤是不错,可你母亲也是,怎么让你送过来,过午这一阵天气最热,也不怕你中暑。”
“父皇放心好了,我才不会中暑呢,我从来就只怕冷不怕热,从小到大,多热的天气也没中过暑,这时候也就只有我敢出门,在太阳下晒晒还觉得舒服。”
“也是,你那体虚畏寒的毛病,到了夏天反而成了好处。”锦阳帝又喝了口汤,苦笑道,“要是土地和庄稼也被像你一样不怕热,那有多好!”
第75章锦阳帝突发奇想()
天景看看桌上堆积的折子,脸色也凝重了,“父皇还在为是否减税的事发愁呀?”
“现在不愁这个愁什么。你看看这些折子,一边要求减税,一边伸手要钱,唉……天景,父皇问问你,你觉得此事该当如何抉择?”
天景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斟酌着开口,“父皇,女儿见识短浅,不了解军中之事,不知道谢元帅和那些藩镇是不是真的需要钱。但女儿是在乡野山村里长大的,每逢灾年那些平民百姓有多苦,女儿是亲见亲历过的。如今女儿虽然锦衣玉食,但那些经历永远忘不掉。记得我五岁那年也逢大旱,和我玩得很好的一个小姐妹被她爹卖掉了,换了两斗米。为两斗米就卖了亲生女儿,不是那个做父亲的狠心,而是没有那两斗米,全家人都会饿死的。父皇,所谓升斗小民,就是指这些穷苦的百姓,他们如蝼蚁一般弱小,几乎抵受不起任何灾难。”
锦阳帝眼里的沉郁渐渐深重,重得凝成了一丝恐惧,他低哑了声音说,“蝼蚁虽然弱小,可数量太多了,饿疯了的蝼蚁,也可以吞下狮子。”
他深深叹口气,看看天景,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天景,你也在御书房里历炼了这两年,有没有胆量明天到朝堂上去,把你的这些经历和想法说给那些朝臣们听听。”
“朝……堂!”她惊得一愣,“父皇,您现在还有心情说笑啊?”
“父皇现在当然没心情说笑,便是说笑,也不会说这种并不好笑的事情。”锦阳帝的神情充满期待和鼓励,“天景,父皇的所有儿女之中,只有你是在民间长大的,也唯有你了解体会那些疾苦,你的那些哥哥姐姐,只怕拿个斗放在面前,他们也不知那是什么,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只要不曾亲身体验过,都是死的。明天你就以公主的身份,到朝堂上去给那些臣子们说一说民间疾苦,你可敢吗?”
她想了想,“父皇,您是倾向于减税与民的,是不是?”
“父皇不是倾向,而是赞成。但朝堂上赞成减税的臣子虽然过半,但四位首辅大臣有三位反对,再加上只会添乱伸手的军方和藩镇,父皇实在不好强行决定减税,你若是能说服那几个固执的老头子,父皇也有借口驳回谢午华和那些藩镇。天景,你可有这份胆量吗?”
“既然减税是父皇赞成的,天景为何不敢说话?此事既为父皇分忧,又为黎民解困,天景一定尽力为之。不过,”她转了转眼珠,顽皮一笑,“如果女儿说了什么出格的话,能算是童言无忌吗?要不,最多打打手心好了。”
锦阳帝大笑着拍拍她的肩,“手心也不打你的。明天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父皇不在意,谁敢和你计较。”
次日五更,天色未明之时,天景就被一个老内侍带着,在御书房门口等候。锦阳帝一见她苍白的小脸,就知她必是一夜无眠。回想自己初次随父皇上朝的那天,也是经过彻夜难眠的煎熬。但那会儿自己不过是去旁听一堂帝王理政的课,而天景却是今天朝堂上的主角,也不知这孩子会不会临时怯场!
他过去牵了她的手,笑道,“今天起得这么早,可吃过早饭了吗?”
“嗯,”平时那般伶俐的女孩儿有点呆呆地点头,“母亲四更时就起来给天景煮粥了。”
“好,那就走吧。”他手上紧了紧给她鼓励,“昨天不是说不怕的吗?那就打起精神来,给父皇争口气。”
“是,女儿不怕,女儿一定不让父皇失望。”天景似乎这时才找回了魂儿,脸上有了一丝红晕,腰背也挺得笔直。
第76章撞上枪口的郭允之()
景璃殿上的气氛有些古怪,阶下所有的臣子含蓄点的皱着眉,性子坦率的直接沉下脸来,心里无不愤愤的。若是皇上身边站的是太子,谁也不会有何异议,越是这种难以抉择的大事,越是太子学习的好机会。可现在锦阳帝身边婷婷而立的,竟是天景那个丫头——啊,不,是天景公主。可公主说白了就是个丫头嘛。虽然有的耳闻有的亲见这孩子确实灵慧聪颖,但把一个女孩子带上朝堂,实在是不合祖制不成体统,皇上再宠爱这个女儿,好歹也应该有个限度吧?
“诸位爱卿,今天接着议是否为旱情严重之地减税之事,此事已经议了好几天,朕希望今日能有个决断。列位有什么更好的意见尽管提上来。”
“皇上,”首先出班说话的是郭允之,他是礼部侍郎,所以更加不能容忍一个女子居然出现在朝堂上这种大违礼法之事,尽管知道出来反对八成会触怒龙颜,但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天景公主年纪尚幼,又是女子,身处朝堂这种庄重肃穆之地太违祖制礼教,臣以为,应该让公主先回避,再议正事。”
所有臣子都为他捏了把汗,但又想的确是皇上做法欠妥,总不能立刻就勃然大怒,把郭大人拉下去打板子吧?众人皆低着头等皇上发话,等到是却是一个脆生生的童音,“父皇,女儿可以说话吗?”
帝王的声音带笑,“今天带你上朝就是让你说话的,你想说什么,不用有顾虑。”
女孩儿甜甜说了声“谢父皇”。转向郭允之时声音一下子转冷,“郭大人,父皇刚才所说的今天议题不知你可听清了吗?”
“今日议题,是为旱情严重之地减税之事。”
“呵,我原以为是郭大人耳背没听清父皇的话。原来听得真切。既听明白了,你出班所奏为何不是今日所议之事,却自顾自说起什么祖制礼教。天景请问,郭大人这是何意?”
郭允之头上有了汗,“微臣并非有意离题,微臣只是觉得……”
“你只是觉得我站在这里,不符合祖制礼教。我且问你,你所说的祖制,是谁家的祖制?你所说的礼教,又是哪里的礼教?”
“这个……祖制自然是皇家祖制,礼教自然是大渊的礼教。”
天景一声冷笑,森森的寒意激得郭允之全身一抖,“这样说天景就明白了,原来郭大人的意思是:父皇身为陈氏子孙,竟不懂得皇家祖制;父皇身为大渊之主,竟不知道大渊礼教,这些,还得靠你来提醒指点。郭大人,天景说得可对呀?”
“不是,不是,公主明鉴,微臣万万没有此意啊!”
天景的声音忽然平静清冷,“我告诉你郭大人,父皇是最懂得祖制礼教的,正因为今日议的是为旱灾之地减税之事,父皇才带天景到朝堂上来。下次若议起祖制礼教,郭大人断不会在朝堂上看到天景。不知这样解释郭大人可满意了?可否让议事继续下去,已经耽误很多时间了。”
郭允之匍匐在地,浑身抖如筛糠,“皇上,微臣罪该万死。”
群臣噤若寒蝉,都暗暗心惊这女孩子心思和口才好生厉害,郭允之素日也是有几分辩才的,但无奈天景稳稳抓住他离题另奏的错处,每句话都把“父皇”这座大山往他头上压,每句话都把他往蔑视君王这个悬崖下推,这一压一推,哪个臣子也受不了啊。
没人敢抬头,自然没人看见锦阳帝赞许的眼神和天景吐舌头的孩子气。只听锦阳帝淡淡道,“郭允之官降一级,罚俸半年。下去吧!”
第77章宁大人,我和您打赌()
郭允之先遭公主训斥恐吓,再被皇上降级罚俸,唯一侥幸的是没受皮肉之苦。他谢恩之后,灰头土脸脚步踉跄地下殿去了。群臣小心翼翼地交换着眼色,听皇上和天景的意思,今天皇上带她上景璃殿,竟是要她就今日所议之事说话。不知皇上搬出这么个牙尖嘴利刁钻古怪的娃娃,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也不知一个刚刚十岁出头的女孩儿,能对这么艰难的议题发表什么意见?不过这父女俩联手打压郭允之这一招玩得够漂亮也够狠,要知郭允之正是减税议题的坚决反对者,这一下,所有反对的臣子心中都拉起了一条警戒线。只有那几位首辅大臣尚能安之若素。
锦阳帝轻咳一声,把众人的思维重新拉回来,“诸位爱卿继续吧,朕方才说了,希望今天能对是否减税作个了断,眼看着旱情一日胜过一日,总要拿出个切实的方案来才行。”
宁玉川是四位首辅重臣中最反对减税之人,性格也是四老臣中最沉稳狡黠的,看眼下的形势,不如先逼皇上亮出底牌,再见招拆招也好应对。而皇上的底牌,就是御座旁那个盈盈浅笑的女孩儿。于是他出列奏道,“方才听天景公主所言,公主殿下对今日所议之事有话要说,不如请公主殿下先发表高见,老臣等愿闻其详。”
锦阳帝一怔,暗骂了一声“老狐狸”。原本的计划是让群臣先议,换言之就是先让他们吵一会儿,让天景听听各方的论点立场,心里有底才好说话。现在却让宁玉川抢了先机把天景推出去,也不知这丫头会不会乱了方寸。眼角瞟向女儿,却见她自信地微一点头,他心下一宽,颔首道,“天景,那你就先说说吧。”
天景应了声“是”。却没立刻说话,而是缓缓步下玉阶,然后在众臣子面前伏身拜了下去。这一下连皇上都很意外,为了避免女儿紧张,他事先并没指导教授她该怎么说,也不问过她打算怎么说,一切凭她自由发挥。刚才应对郭允之她就发挥得极好。可是眼下她这一拜,这是打算演哪一出戏?他稳了稳神,索性不动声色,看女儿往下演。
公主既行了大礼,做臣子的哪能直挺挺地站着,可众人刚要跪,她却开口了,“诸位大人不必还礼,天景这一拜,是替大渊各地受灾的黎民而拜,请诸位大人受天景这一拜,也请诸位大人感怀体恤灾民所受倒悬之苦,同意减税之议吧。”
臣子们一时尴尬无措,还礼不是,不还礼也不是。不少反对派不由动摇,心想这公主小小年纪,竟能为黎民而拜臣子,这份慈悲心也是难得,再说既然没及时还礼就是受了她这一拜,公主说了,受她一拜就要同意减税,不如就同意了吧。
宁玉川可没这么好打发,他伏身跪倒,沉声说,“老臣不敢受公主大礼,老臣也不会同意减税之议,今年乃大渊多事之秋,旱情再重也重不过军情,东路军元帅谢午华已三上本章请命扩军,还有三路藩镇也急需钱粮,公主殿下年纪尚幼,大概还不知军队乃一国之柱石的道理,宁可亏民,不可误军。”
天景慢慢站了起来,冷冷道,“宁大人请起,大人的有些言辞天景实在不敢苟同,大人起来说话,详细给天景解释一下。”
宁玉川颤巍巍站起,垂首道,“公主有何事不明,请问便是。”
“天景想问,宁大人因何笃定那三路藩镇急需钱粮?天景虽然年幼,却喜欢读些史书,当然,在列位饱学之士面前谈论读书那是班门弄斧,但天景自诩记性还不差,记得史书中对历国历朝的藩镇评价可不怎么好呢。大多藩镇都偏安一隅,拥兵自重,食王禄却极少有思及王恩的。藩镇们最善于玩的把戏,要么是在国有危难之时拥兵自持,不服调遣;要么是在国有灾荒之时趁火打劫,要钱要粮。宁大人怎知这几家就不是在玩这样的把戏?要不然怎么往年也不见要得这样急?偏是今年这样的光景下,他们倒也像是揭不开锅了似的来凑热闹。”
宁玉川捋了捋雪白的胡子,“公主有所不知,这三家藩镇都是助先皇祖靖睿帝平叛的有功之臣,先皇祖曾与他们歃血为盟,彼此永不相负。老臣想,他们是不会做趁火打劫之事的。”
“宁大人,从先皇祖与他们歃血为盟到如今,这中间足足相隔了三代人,一百多年,就是一间屋子,住上一百多年也将要朽坏,何况人心?您岂不闻‘常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这世上,最易变的就是人心,最易叛的就是誓言。何况是一百多年的誓言。您若不信,天景跟您打个赌如何?现在就派出探马前去探看那三家藩镇的真实情况,若是他们钱粮充裕,宁大人您就输给天景一月的俸禄;若是他们真是缺钱少粮,等米下锅,天景输给您五年的月例银子。天景的月例虽然少,但以五年月例换您一月俸禄,您也不吃亏的,怎么样,赌不赌?”
第78章何为天()
朝堂上一片哄笑,就连锦阳帝也绷不住笑了出来,可笑过之后又暗暗点头,打赌之言是孩子话。可前面所说的确实有理。锦阳帝自己也对这三家藩镇厌弃忌惮已久,藩镇们对他有异心也不在预料之外。
宁玉川苦笑道,“公主确实言之有理。是老臣迂腐了,竟忘了人心难测的道理,老臣直接输你一月俸禄便是。可是那谢午华谢元帅,对大渊对皇上,总不会有异心吧?”
“谢元帅的忠心自是无可厚非,东路扩军自然也是急事。但天景以为,眼下再急急不过旱情,再难难不过灾民。我大渊自定天帝立世以来,就以农耕为本。天景说句不怕列位大人生气的话,列位现在紫袍金带,锦衣玉食,但在未出仕之前,大多数也是农民吧,有些甚至是出自极贫寒穷苦的农家,难道做了官便忘了本吗?便是大人们忘了本,天景也不敢忘,现在,天景生活过的古榆村,那些乡亲们,恐怕连树皮草根都快没得吃了!”
她的声音哽住了,垂下头,几不可闻地抽泣着。朝臣中有几个也红了眼圈,还有些面有羞惭之色,大概真是出自寒门的子弟,为自己的忘本而羞愧。岑午华偷扯宁玉川的衣襟,暗示他别再坚持了。不想这宁老头极是固执,不顾有人扯衣服,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