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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幕之兵-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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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自己的脸上一定已通红了,于是仓促地张望四周,却看见乱了一角的床铺,心头更嘭地一下烧了起来。她拍了拍秦赐的手臂,抱着她不肯撒手的高大男人便茫然地抬起那双湿漉漉的灰眸:“怎么了,小娘子?”

    秦束垂下眼帘,明明不知如何应对,却还是能做出一派从容模样,仿若关怀地问他:“你是不是在战场上受伤了?”

    “啊……”秦赐明显不愿意谈这个,手臂松开了她,她却追问道:“伤在何处,重不重?让我瞧瞧,明日去给你配置些药。”

    “无事的。”秦赐扶着晕沉沉的额头,好像终于清醒了一些,复后退了一步,“军中有大夫,早已瞧过了。”

    “赐。”她端稳了声音,下巴指了指床头,“去那边坐下。”

    秦赐一脸的不甘,却还是乖乖去床头坐下了。秦束将软红的帐帘轻巧挂上了帘钩,见他仍无动作,催促道:“伤在何处?”

    秦赐穿着一身下人的短打,她打量着,若是伤在手臂或腿脚,那应该能看出来才是。然而却见他抬手扯了扯衣领,重重往下一拉,锁骨之下的一道深深箭伤便赫然映入眼帘。

    他仰着头,自脖颈而下,一道野蛮的弧度,到那伤疤处便断裂掉。那伤口极深,还凝着血块,显然不曾好好包扎过,四周肌肤犹泛着青色。秦束一时挪不开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却又不敢碰触,只轻轻地道:“今晨那个姓罗的小厮,说你来迟是因为……”

    秦赐却伸出大掌握住了她那只手,慢慢地放在那伤口上,灼热的目光专注地凝着她,好像灰色的岩石底里流出的火焰。

    他今夜,许是真的喝醉了。

    若不是喝醉了,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让她来碰触自己这僭越的心跳?

    她的手指在他的大掌中仓皇地蜷曲又张开,纤长的、玉管一般的手指,细嫩无比。秦赐的手掌中却生了厚厚的茧,摩擦之际,他竟也心惊胆战,他怕自己若不仔细用心,会将她揉碎了。

    便连那深深的箭伤上,也传来陌生的战栗。

    “这一箭是在楼烦,被苏熹手下的□□手射中的。”秦赐沉沉地道,“我当时便将它拔了出来,我是主将,不能让手下看见了泄气。”

    秦束轻轻地道:“因为你单枪匹马闯入敌阵,所以才会被当胸射中吧?”

    秦赐屏着气息,“有什么关系,我到底不还是斩了苏熹。”

    “与你相比,苏熹算什么?”秦束不假思索地道。

    秦赐一怔。

    秦束却也顿了一顿,似乎意识到自己这句话中的不妥,转过头去,“我将你从黄沙狱中带出来,给你铺好封侯拜将的道路,不是为了让你在那北边的荒地上送死。”

    秦赐的眸光微微地暗了,握着她的手也悄然地松开。

    “是。”他低低地道,一边将衣领重新拉好,“官家给了我十日的假,将养将养也便好了。”

    “秦赐。”她却道。

    灯火的暗影里,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你怨我不怨?”

    她的声音那样轻,轻得好像害怕惊动了什么,那颤动的声线里,竟好像有一丝慌张的意味。

    但他并没有听出那一丝慌张。

    他只是略微生硬地回答:“不怨。”

    她望着他,神色渐渐地回复,直至淡淡地笑了:“旁人都说我是个幸运的人,父母宠爱,天家看重,还有你,能为我出生入死。”

    “您在我面前,不必这样说。”秦赐说,语气虽然恭敬,却也清冷如冰。

    那所谓的温柔的一会儿,终究还是过去了。

    两人都从方才片刻的沉醉之中抽身出来,虽然狼狈,虽然疲倦,但到底还是全身而退了。

    秦束抬手将鬓发捋到耳后,面上的红潮也已褪去,她幽然地一笑,“你今日喝得太多,我让人带你去客房里歇息吧。”

    ***

    这一夜,秦约与丈夫孩子一同住在自己出嫁前的旧院中,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直到凌晨时分,有仆人来敲门。

    秦约当即披上外袍打开门,便见是之前带河间王去歇息的那几人,不由得压低眉宇,隐隐发怒地道:“你们过来做什么?不是让你们看着那间房吗?”

    广陵王府的三位仆人俱都哭丧着脸,道:“我们将河间王送过去之后,原在暗中盯着的,结果不知是谁来将我们打昏了,直到方才才将将醒来。也不知秦小娘子进屋了没有,眼下已灭了灯……”

    秦约的神色微微一暗,低斥:“滚!”

    那几人连忙离去了。

    秦约站在门口,兀自发了一阵呆。

    是谁……是谁,看出来了?

    “要孤看,”床上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你们女人的法子还是太窝囊。孤手下有三十剑客,何事不能为?”

    秦约勉强地笑了笑。

    天光亮时,梁氏、长公主带着温玖来造访。

    梁氏笑道:“还是你这个阿姊贴心,想着阿束未嫁操劳,让我们来帮衬着些。”

    秦约正抱着小王孙在妆台前摆弄一把小金锁,闻言将小王孙交给了一旁的傅母,款款地笑道:“阿母想必也心疼阿束的,却来说我。”

    温玖道:“阿束姐姐还未起身么?我方才见有几位客人,已经先去用早膳了。”

    秦约端庄地走来,“我们这就去瞧瞧阿束。”

    秦束的院落与书斋相连,落雪之后,风竹摇影,声响空疏。秦约走到房门前,示意婢女去敲门,却见那门自里开了。

    秦束已是穿戴整齐,一身软红小袄,仍披着昨日那件玄色大氅,只梳小髻的发上点缀着精致的金箔,又在耳旁垂下金丝串联的珍珠耳珰,映出那如月般美好又年轻的脸庞。她只低头含笑地走了两步,便已让一众女子看得呆了。

    祸水。长公主心中冷冷地想着,脸上却仍端着笑。

    “阿姊。”但见秦束对着秦约柔柔地一笑,“多谢阿姊好心来叫我,所幸妹妹今日早起了,不然的话,岂不要让长公主都看笑话了?”

第20章 耿耿雾中河() 
正月过后,许是严冬难捱,官家竟彻底病倒。

    大司徒秦止泽往宫里去看望过几次,面色十分凝重,“想当年,官家带我们征战南北,戎马倥偬,那是何等英武雄壮!到如今……唉,到如今……”

    到如今,却只有一副堪堪遮住骨架的皮囊,每日还在迅速地消瘦下去。

    二月初,宫里又下旨意,召秦束入太极殿去面圣。

    这一回,来的却是东宫的马车。

    阿援给秦束重新梳头,长发拢作归云髻,上压着缠枝金步摇,又特意垂落两三缕发丝到鬓边,衬得明珠耳珰愈加明亮动人。秦束本来生就一双含烟带雾的眼眸,在脂粉的映衬下,看不出本来表情,反而更显得冷而清丽。

    阿摇一边给阿援帮忙递东西,一边担忧地道:“娘子,官家召您,为何却用东宫的车马?”

    秦束垂眸,淡淡地道,“说明太子也在宫中,等着我呢。”

    阿摇张了张口,有句话几乎呼之欲出。阿援看了她一眼,接口道:“今日是不是要定下来了?”

    定下来什么,也不须明讲。空气里漂浮着陈旧的、乃至朽坏一般的味道。

    认命的味道。

    秦束轻轻地“嗯”了一声。

    阿援道:“会不会有危险?要不我去找……”

    “找谁?”秦束微微重了话音。

    阿援不敢再说了。

    秦束闭上眼。

    她想起上月大宴结束之后,秦赐来向她道别的场景。

    他如今已贵为四镇大将之一,不再是她秦家的奴仆了。但是他站在廊下院中等待她出来见自己,明明甲衣挺括,身形高大,飞雪濛濛扑上他宽阔的双肩,那模样却依然如一个最卑微的下仆,在等待着主人或有或无的垂怜。

    她有时希望他能更自信一些、更骄傲一些,但有时又希望他能永远这样对着自己,永远都不要变。

    “末将……末将告辞了。”他道。

    她微微扬着下巴,点点头,一个充满戒备的姿态。

    他们谁也没有谈起昨夜。也许心中还有眷恋的,但到底是被按抑住,于是在这微雪将歇的清晨,他们甚至连话也没有说上几句。

    即使她一夜都没有睡成,即使他在门外等了她两个时辰。

    但有些话,若终归不可说,便到底不必说了。

    妆成之后,秦束扶着镜台站起,由着阿援给自己试穿新衣。到底还是阿摇憋不住,开了口:“您费心养着那人那么久,好容易他出息了,可不就得派上用场才行?今日官家不召君侯,不召其他秦家人,只召您一个,您就不害怕?”

    秦束道:“往后我入了宫,难道还有其他秦家人陪着我?世上的路,原都是一个人走的。”

    阿摇哑了。

    小娘子平素虽不爱争吵,但其实口舌最是犀利,她根本辩不过,但心里又不是个滋味。待将秦束送上了马车,东宫的使女接了手,她和阿援两个只能站在春寒料峭的路边朝那远去的马车挥手。

    “阿摇。”阿援忽然道。

    “啊?”阿摇还正恼着,回头看她,又不管不顾地说起来,“你说这算什么事儿,当初那胡儿在军营里,小娘子还天天盼着他写信来呢!”

    “我看今日不妙。”阿援却好像没听见她的抱怨,“你快去镇北将军府上,让小秦将军想想办法。”

    阿摇一怔,“可是、可是小娘子不是明说了……”

    “小娘子那是气话,不可当真的。”阿援的眼中透出些忧虑,“同样是下人,你看她何时对我们这样过?小秦将军这回若不帮忙,那就是狼心狗肺。”

    ***

    马车从正南门入,粼粼驶过平坦甬道,最后在太极殿前停下。老宦官王全已经等候在甬道旁,扶着秦束下了车,秦束抬起头,见百级白玉墀之上,太极殿巍峨耸立,背后是飞云翻卷之下的重楼飞阁,屋脊上一条金龙昂首挺胸,爪中紧握着金珠,被喷薄的日光一照,几乎令人眩晕。

    夏冰也从殿中迎了出来,笑道:“秦小娘子到了,官家已候您多时了。”

    官家躺在宽阔华丽的大床上,瘦弱得不成人形的身躯深陷在柔软的丝缎之中,身边围拢着人,一侧是温皇后和皇太子,另一侧是小杨贵人。

    太子在温皇后的怀抱中,一身锦缎华服,一双圆溜溜的乌黑眼珠仿佛被吸引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父亲瞧。

    “来了来了。”王全笑着通报,“秦小娘子来了,陛下。”

    萧镜艰难地动了动身子,温皇后忙招手让秦束靠近来。

    太子萧霂转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好像不感兴趣一般回过头去。

    这也是秦束第一次离太子这么近。她在御床边跪直了身子,手心在袖中攥紧了,低低地道:“臣女,向陛下、殿下、娘娘请安。陛下……”

    她的问候尚未说完,萧镜已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天子的手,瘦骨嶙峋,但却似乎有了不可抗拒的力量。她挣不脱,抑或是不敢挣脱,便由着他,将自己的手,放在了萧霂肉乎乎的小手之上,慢慢地,包覆住了。

    “太子年幼,”萧镜一个字、一个字,极艰难地发出嘶哑的声音,“委屈你了。”

    空气里像是裂开了一道噬人的口。

    秦束没有料到官家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以为这一切会更平静、更坦然、更冷漠,可是“委屈你了”,这四个字,却饱含着老人的同情,如海水般,柔软又广袤的同情,几乎要让她溺毙。

    她用了最大力气来控制住自己的神色,铁石心肠的自己,明明知道这一切只是九五之尊的策略,却竟然还是会被这个老人说出的四个字而逗引得想哭。

    啊——哭,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她低下头,一手仍牵着萧霂的手,一手撑着地,郑重地叩首,“臣女,谢陛下隆恩。”

    萧镜凝望着她,眼神里是一片渺茫无边际的空虚。他似乎还有许多话想嘱咐秦束的,但却因气力不支说不出口,于是便只是定定地望着,目光像是穿过秦束,而看见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站在遥远时光暗香疏影的彼端,朝他毫无芥蒂地嫣然一笑。

    因为她离开得太早,所以记忆反而留住了她最年轻最美丽的模样,相形之下,衰老枯弱的萧镜,几乎要抬袖遮住自己的脸容。

    后悔吗?

    如果当初娶了她,而放弃了这个万乘之尊的宝座……

    温皇后看着病榻上的皇帝渐渐浑浊的双目,心中冷冷地哼了一声,语气却很柔和,拉着萧霂的手按在被褥上:“陛下累了吧?”说着,便给他掖了掖被角。

    萧镜看见了她,又转过头去。

    “皇后,早日准备起来。”他慢慢地吩咐,话音里的同情刹那如潮水般退去,而只剩下不留情的指令,“在朕死之前,务必让他们完婚。”

    “是。”温皇后应声,又哀哀道,“陛下,可不要说这样的话……”

    萧镜并不理她,而是示意王全,将案上搁置的圣旨取来。

    王全将明黄帛书抖搂开,殿中诸人全部面向他跪下伏首——

    “司徒秦止泽小女秦束,温懿恭淑,明正徽柔,可以辅仁。着入东宫为太子妃,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尔其慎之!”

    秦束的额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寒意透体而过。清平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清晰如响:

    “臣女秦束,领旨。”

    ***

    “将军,小秦将军!我家娘子有事——”

    阿摇一走入铜驼大街上的这座镇北将军府,便着急得提着裙角小跑起来,罗满持在她身后跟着叫道:“你等一等,将军正在待客,待会儿再——”

    阿摇猛地刹住步子,罗满持险些撞在她身上。从那高堂广宇之中走出来两人,其中一个衣衫落拓,正朝站在阶上的另一人拱手道别,笑声豪犷。那人一直往外走去,经过阿摇身边时,后者连忙低头行礼:“河间王殿下安。”

    萧霆并不看她,径自离去了。阿摇这才敢再度抬头,便见初春的疏枝影里,秦赐一身素淡的白衣独立阶前,方才送客时的笑容已经收起,此刻的神色清冷而遥远,眸光只淡淡地从阿摇身上掠过,便转身往里走了。

    阿摇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去,“小秦将军,今日我家娘子蒙召入宫,我怕、我怕有什么万一……”

    秦赐停下了脚步。

    汉制的白衣不能遮挡他高大的身形,但却令他的背影,透出些微寡淡的孤独感。

    阿摇咽了口唾沫,“来接她的是东宫的马车,让她去太极殿听旨。我估摸着,今日宫中若是有大事,那娘子她回来的路上……宫里不让我和阿援跟着去,我们放心不下……”

    “我知道了。”秦赐截断了她的话。

    阿摇顿住。

    他的声音很冷,冷得几乎让她以为秦赐对娘子有怨。

    但她想起自己来的时候,阿援曾说:“你不必担心,不管我家娘子对小秦将军做了什么过分的事、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他都得对娘子忠心耿耿的,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即使娘子对他做了过分的事、说了过分的话,他也还得对娘子忠心耿耿呢?

    阿摇去看秦赐,后者如刀削般的侧脸却冷如寒冰,那双灰冷的眸子里透出的神色,竟与今晨小娘子出门前的眼神,一模一样。

第21章 不辞逢露湿() 
秦束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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