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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楚生似乎又陷入了某种回忆,他神色温柔:“而且,我已得到过,便不强求了。”
“我这辈子还有太多事儿要做,我记着她,便已经够了。”
1
顾楚生对于楚瑜最初的印象,来源于楚锦。
顾楚生还坏在娘胎里时,他父亲从兰州太守升任为工部侍郎,回京路上,他们遇到一群山匪,她母亲受惊产子,危急之下,是楚建昌路过相救,他们一家人才保得平安。顾楚生的父亲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当下许诺,日后顾楚生就是楚家半子,为他取名楚生,其意为,为楚家而生。楚建昌被顾楚生父亲所感动,于是顾楚生刚刚出生,两家就定了姻亲。
顾楚生出生后不久,谢韵便有了身孕,而后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两位都是女孩。当时战乱,楚建昌战场上为镇国候挡了一剑,卫家为了感恩,便与楚家定下亲事。卫家定亲,顾家自然不敢争抢,最后便定下来,嫡长女楚瑜与卫世子卫珺定亲,次女楚锦与顾楚生定亲。
外面盛传,楚家这两门顶好的亲事,都是楚建昌用命换来的,这倒也不假。
因为考虑到卫家乃将门世家,顾家书香门第,于是楚家将两个孩子分开来养,楚建昌带着楚瑜在西南边疆长大,生于诗书之家的谢韵则带着楚锦在华京长大。
西南那时战乱频繁,孩子又受不得车途劳顿,于是楚瑜整整十二年,一直在边塞,不曾回来。
十二岁之前,顾楚生没有见过楚瑜。他年幼时身子骨不好,总是在家里喝药,唯一的玩伴,也只有楚府的楚锦。他们两从小就知道,未来他们会是夫妻,于是楚锦很照顾他,会为他熬药,会给他擦汗,会甜甜叫他:“楚生哥哥。”
而这一声称呼,也会让顾楚生牢记自己生来的责任——他是楚家的半子,为楚家而生。
于是他从小把楚锦当成自己的妻子来照看,纵使年幼时,他尚不懂得妻子该是怎样。
那时候楚瑜虽然不曾回家,但楚家却都是楚瑜的传说。每一次楚建昌和楚临阳回来,都会和家里说这个嫡长女,而谢韵挂着这个嫡长女,哪怕楚临阳和楚建昌走了,也会把他们说的事儿拿出来,反反复复说。
例如楚瑜性格爽朗,武功高强,例如有勇有谋,善良机敏。
夸得久了,楚锦便十分讨厌楚瑜,常常同顾楚生说:“我姐姐啊就是个乡野村妇,蛮人。”
后来长大些,楚锦学会了绕弯子,便换了词儿道:“我姐姐啊,性格率直,只知道舞枪弄棒,日后到华京来,也不知道会吃什么亏呢。”
楚锦心中九曲十八弯,顾楚生又何尝不是七巧玲珑心?哪怕换了词儿,他心里也明白楚锦的意思。小女儿家的心肠,小小的恶毒,他并不介意。
反正,他是楚锦的丈夫,护着楚锦,也是应当的。
2
他怀着对楚瑜的敌意,一直到十二岁。
十二岁时,他随着父亲来了西南边疆,他父亲主持西南一项防御工程的修建,他就跟着来学点东西。
他和他父亲到的那天,是楚建昌亲自来迎接,那时还是清晨,远远见得鹊飞山月带曙光,光落下之处,是一只队伍,为首的是楚建昌,身后跟着两位少年,一位年长些,穿着黑色劲装,他揣测着当是楚临阳,而另一位却是一位姑娘。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年纪,穿着红色的劲装,头发用发带高高扎起。
她长得其实很漂亮,和楚锦的漂亮不同,她眼窝很深,睫毛很长,眼睛又大又亮,流淌着华京女子少有的朝气和明朗,是一种带着明艳的漂亮,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彼时他刚睡醒不久,穿了一件红色广袖华袍,袍子上用金线绣着云纹,头上戴了玉冠,外面披了一件带着绒领的白色披风,贵气中带了些许可爱。
他父亲带着他来到楚建昌面前,他规规矩矩和楚建昌行过大礼,带了种少年少有的老沉道:“见过楚伯父,见过世兄,见过”他目光落在楚瑜身上,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选择了和楚锦一样的称呼,“楚瑜妹妹。”
他见礼时,都会看向对方,于是在唤着那声“楚瑜妹妹”时,他那双漂亮的眼便落在她身上。
少女听着他唤她,微微睁大了眼,随后突然一下,就缩到了楚临阳身后去。
楚家人都有些尴尬,楚临阳保持着微笑去拉扯楚瑜,压着声道:“做什么你?出来!”
“不行不行,”楚瑜脆脆的声音响起来,“这个小公子太好看了,我怕我吓到他。”
顾楚生:“”
生平第一次,有了被调戏的感觉。
这种感觉不太好,于是他想,这果然是楚锦说的,乡野村妇。
当天夜里,他歇在了楚府,西南有着和华京截然不同的气候,夜里星光璀璨,带着淡淡花香,有女子在远处用他听不懂的曲子高歌,这样的环境下,他忍不住想要抚琴一首,便抱着琴去了院子,刚踏入院子,他就听见花园里传来楚瑜的声音,似乎是在同其他人说话,兴奋道:“哎呀你们不知道那顾楚生,长得可俊惨了,我今天一看他,心跳就快起来,他看着我叫我楚瑜妹妹,我突然就懂三娘说的,骨头酥了半边是什么意思”
旁边女子听着都笑起来,一个女人抿着唇道:“大小姐,你还小呢,懂个什么呀?”
顾楚生听着这些女子又开始谈论自己相貌,他心里想,果然粗俗。
于是抱着自己的琴,又退回了自己屋里。
隔了几日,楚瑜便找上门来,她甩着鞭子,大大咧咧道:“顾大哥,我哥说你在屋里也憋坏了,让我来照顾你,要不我带你逛逛吧。”
顾楚生面上冷若冰霜,楚瑜被这个态度冷到,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那个,顾大哥,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了?”
“楚大小姐并没说错什么,”顾楚生神色平淡,“只是我与大小姐年纪毕竟不小了,大小姐带我出游,怕是不妥。”
“有什么不妥?”楚瑜一脸懵逼,顾楚生斜昵她一眼,颇为鄙夷道:“大小姐连男女之防都不懂吗?”
“我又没拉你抱你亲你,我怎么和你没有男女之防了?”楚瑜有些不高兴了,皱着眉头道,“你是我未来妹夫,你还当我会看上你不成?”
听到这话,顾楚生冷冷一笑,却是不信。他亲耳听到楚瑜对他的非分之言,哪里还会信楚瑜这些鬼话?
楚瑜见他不愿意出去,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道:“不去就不去,那我自个儿去了。”
3
楚瑜不带他去,顾楚生毕竟年少,憋了半个月,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始出去闲逛。他时常见到楚瑜,原因无他,人多的地方,往往有楚瑜存在。
他见过她领着人打马从街头飞窜而过,也见过她在校场和人摔跤一身泥泞。他发现楚瑜这个人,走哪儿都是焦点,而且这个人,真的太熟悉这个城市,吃喝玩乐,都是这个城市最有意思的。于是他开始悄悄跟着她,吃她吃过的饭馆,点她点过的菜,去她去过的酒楼,走她走过的路。
他端着华京世家那份架子,过着楚瑜过的日子,竟发现,也颇有滋味。
少女的人生鲜活动人,和华京那些世家贵女一点都不一样。
而后他也发现,楚瑜对他或许真的也没什么非分之想,因为楚瑜其实没多大文化,形容词极其匮乏,但凡见到一个好看一点的男人,都要和人说“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骨头酥了半边”,顾楚生听得笑起,觉得楚瑜这姑娘,骨头大概早就碎成渣了。
这样的女人
他想了想,还好是卫珺娶了,要换做他,怕是早就被这么不安分的女人给气死。
他爱楚锦那样的女子,懂规矩,识大体,擅笔墨,懂音律。
不过——如果楚瑜不是他妻子,远远看着这么灵动一个姑娘,似乎也是不错。
他就这么跟在楚瑜身后,跟了她大半年,偶尔楚瑜和他遇到,也就不咸不淡打声招呼,喊一声:“嘿,你在这儿呢。”
久了,他也会朝她笑笑,偶尔请她喝杯水酒,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他十三岁那年,陈国突袭,徐州城破。
当时楚建昌主力不在,楚瑜自个儿一个人出去玩。楚临阳提着催促他:“你出城去,替我找到我妹妹,带她立刻退到晏城去!”
他知情况紧急,便带了披风,佩着长剑,驾马冲了出去。
他在荒野上四处寻找楚瑜,徐城破城时,他终于找到楚瑜,当时她满脸茫然,带了些惊恐慌乱,一个人站在原野上,看着狼烟滚滚的徐城。那一瞬间,他终于觉得,毕竟是个小姑娘。
他朝她疾驰而去,伸出手,高声道:“楚瑜,上来!”
楚瑜呆呆抬起头来,看见了他,而后她目光骤然亮起来,高喊出声:“顾楚生?!”
“上来,”他叫她,“我带你走。”
楚瑜有那么片刻,她犹豫着,抓上他的手。而后他揽住她,用披风将她裹在怀里,训斥道:“出来怎么穿这么点儿?!”
下着雪的天,不怕冻死吗?
楚瑜这次没有耍宝,她安静抱着他,听着他的心跳声,马蹄声。
他以为她是怕了,便心软了些,忍不住道:“你别担心,我会护送你去晏城的。你父兄都不会有事儿,我陪着你。”
楚瑜抱着他,好久后,她才低低出声,说了句“哦”。
4
他带着她跑了一夜,终于护着她到了晏城。
到了晏城后,她情绪有些低落,他当作吓到了,也没多想。
后来几日,他去看她,她都躲着他,他也不知为何。少年脾气高傲,多被拒绝几次,也就不去了。谁也不是谁的谁,犯得着这样被人作践么?
那时候他不懂,姑娘不喜欢一个人,才能坦坦荡荡,若是喜欢了,只能畏畏缩缩。
他毕竟是楚瑜的未来妹夫,楚瑜那样的性子,哪里容得自己多想什么?
他一直没有再见到楚瑜,直到回京。回京那天,他特意旁敲侧击,让楚临阳去给楚瑜报了信,然后他想等着楚瑜来送她,心里想着,哪怕只是朋友,楚瑜也当来送送他。
谁曾想,他从白天等到黄昏,仍旧没等到她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气个什么劲儿,把帘子一放,怒道:“走。”
他心里想,日后楚瑜来华京,他也绝不去接他。
他说到做到。徐城之乱后,楚建昌终于觉得边塞不安稳,送楚瑜回了华京,他听闻她来了,也没去见她。直到他被父亲带着去楚家赴宴,他才看见楚瑜。
回到京中的楚瑜,仿佛一只被斩断了翅膀的鹰,在人群中格格不入。她见到他,也仿佛不认识一样,她既然不认识他,他也不会刻意交好。
只是偶尔她踩着裙角摔下去,众人发笑时,他会提醒楚锦,让她扶她一把。
他本以为人生就一直是如此,日后他步入官场,迎娶楚锦,为国家效力,为君主尽忠。
直到纯熙七年,他十五岁,秦/王谋反。
秦王谋反之初,他便察觉了他父亲的不对劲,他聪慧,顷刻便猜到了他父亲要做什么。
他父亲是对开国赵氏有着浓厚感情,更受过秦/王礼遇,秦王落难,他不会不顾。
然而在赵玥出现在他家时,他还是震惊了。哪怕那时候的赵玥,已经被他父亲改头换面成为了一个普通家仆。
他知道自家的底细,也知道皇帝的手段,他明白,以他那单纯父亲的手段,决计保不住赵玥。然而赵玥已经到了顾家,无论如何,顾家难逃一死。
于是大雨之夜,他让家中暗卫在外搜索了一圈,确认找出了其他暗卫蹲点的痕迹后,他知道,顾家在劫难逃。
他父亲哭着苦求他。
“我可以死,赵氏血脉不可断啊!”
顾楚生面色惨白,他看着自己父亲痛哭流涕的模样,终于道:“我有一个办法。”
赵玥在屋中从容饮茶,听得他的话,他抬起头来,看着顾楚生,顾楚生转头看向赵玥,颤抖着声道:“我听闻,世子与长公主交好?”
赵玥垂眸不言,许久后,他轻轻一笑:“我也不知他会不会救我,但你可一试。”
顾楚生去试了。
他派人联系了长公主,得到了回复,长公主在宫中安排了人,而他要做的,就是把顾家从这件事中抽出来,给赵玥一个“死亡”,让淳德帝安心。
他亲手提着剑,送着自己的父亲入宫,他举报了他父亲,为了表现自己的忠心,他又亲手斩了他的父亲。
淳德帝看着他满手鲜血跪在地上,终于放心下来,叹了口气道:“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忠心。也罢,我留你顾家。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今年似乎该入宫当太子伴读?罢了,你去昆阳吧,从一个县令做起,于你而言,也是磨炼。”
他千恩万谢,走出宫门时,他没敢洗手。他将染了血的手藏在袖子里,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像一个游魂,这世间已没有他容身之处,他凭着直觉走去,等反应过来时,却是停在了楚家的巷子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来找楚锦,还是楚瑜,他只是茫然站在那巷子,然后看见了两个年轻公子。
一个看上去约莫二十三四,另一个却只有十三四。年长那位身着素衣,头戴玉冠,年幼的则是身着黑色劲装,头发用发带高高竖起,两缕头发垂在额边,露出一个精致的美人尖。
那少年正在翻墙,青年就含笑看着,顾楚生见到他们,愣了片刻后,便反应过来。
年少的他不识得,年长的他却是知道的。
卫世子,卫珺。
卫珺在这里,那少年自然是他的亲弟弟卫韫了。
他默默看着他们,瞧着他们的动作,便也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明年楚瑜就要出嫁,卫世子想来看看等了这么多年的新娘子是什么模样,也是正常。
然而却无端端有股火烧在心间,他双手笼在袖间,冷冷看着这两兄弟,压着声道:“卫世子,夜半三更领着自己兄弟做这种事儿,怕是有失分寸吧?”
听到这话,卫韫颇有些心虚,又有些恼怒。卫珺沉默了片刻,尴尬笑了笑,同卫韫道:“小七,我说你不要这么顽皮,你这随便翻墙的习惯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好?下来吧,为兄带你回去。”
卫韫:“”
这一番话说得坦荡又诚恳,卫珺转过头,看着顾楚生,行了个礼道:“小弟总有夜游爬墙的习惯,我才追到此处,还未来得及阻拦,让顾公子看笑话了。”
顾楚生没说话,他目光冰凉如水。
卫珺没理会他,招了招手,卫韫便跳了下来,卫珺拱手道:“告辞。”,随后便领着卫韫,转身离开。
顾楚生静静看着两人的声音,感受着手中鲜血粘腻。
凭什么?
他想。
凭什么他们活得这样容易,要什么有什么,而他却什么都要失去。
顾家倒了,他父亲没了,他亲手斩了他父亲,他一无所有。楚锦不会嫁给他的,他太清楚这个女人了。而楚瑜
他心中突然大悸。
楚瑜不是他的。
那是卫珺的妻子,不是他的。
5
顾楚生一年未曾出门。
他父亲已经没了,淳德帝却秘而不报,装模作样开始审问众人,彼时朝中人人俱危。而他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什么都不干,就在里面看书,作画,喝酒。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大约就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