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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看他有病,正好在这一天给他要了一份汤和新鲜面包送来。幸好看守以为唐泰斯发高烧说胡话,像往常一样,他把吃的东西往那张东倒西歪的破桌子上一搁就走了。一没有人看管,爱德蒙又兴奋地听起来。
现在声音非常清晰,爱德蒙不费什么力就能听到。“太清楚了,”他对自己说道,“现在是大白天,声音还在响,准是哪个跟我一样不幸的囚徒在为自己的自由而努力。噢,要是我跟他在一起,一定得好好帮他一把!”但是,他的头脑已习惯于不幸,重新恢复常人的欢乐不那么容易,脑海中的希望之光又一下被一层阴云遮住,他马上想到,这声音是司令官派工人修隔壁牢房弄出来的。
弄清楚是不是果真如此倒也不难,不过这样的问题又怎么冒险问呢?当然,最干脆的办法是等看守来了,叫他听这声音,再看他听的时候神情如何。但是这样虽然可以称心了,却不正是以一时的痛快断送了非常宝贵的利益了吗?可惜,爱德蒙的头脑这时空空荡荡,有点什么想法便嗡嗡一片,吵得脑子发木。他人十分虚弱,神志像是飘浮着的水气,还不能在某种具体想法上凝聚起来。爱德蒙知道,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恢复自己清晰的思维和清醒的判断能力。他把眼光转向刚才看守放在桌上还冒着热气的汤,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过去,端起汤罐送到唇边,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舒服之感把汤一口气喝干。但是他硬着头皮就吃这么点东西,他以前听说过,海事生还者都是饥饿不堪,得救后却因为暴食暴饮反而送了命。爱德蒙把快送到嘴里的面包又放回桌上,回到床上躺下。他不再想死了。
第23章 号和27号(2)()
不一会儿他感到阳光已照进大脑。大脑是一副奇妙的棋盘,只要其中一格就足以证明人比动物优越。爱德蒙的思想还模糊和难以察觉,但都在那棋盘上重新找到了各自的位子。他能够思索了,而且能为自己的想法推理了。这时他对自己说道:“必须得想办法查清楚,但不能连累任何人。假如这是工人正常干活,我只需敲一下我的墙,他马上会把活停下来,他得查清楚谁敲的和为什么敲。但是他干活不仅是合法的,而且是上面吩咐的,所以他很快又干起来。假如这正好相反是犯人,我敲墙的声音就会使他害怕,他担心被发现,不会再干下去,只是到了晚上,等他认为大家都躺下睡着的时候,才会再动手。”爱德蒙马上重新站起,现在他腿也不抖了,眼也不花了。他走到黑牢的一个角上,挖下一块受潮后松动的石块,回到墙边声音听得最清楚的地方敲了三下。
刚敲第一下,那声音像是神差鬼使般地不响了。爱德蒙全神贯注地听着,一个钟头过去了,两个钟头过去了,听不到任何新的声音,爱德蒙吓得那边不敢再有什么动静了。爱德蒙充满了希望,吃了几口面包,又喝了几口水,多亏大自然给他一副强健的体魄,这时候他恢复得跟以前差不多了。这一天过去了,一直没有任何声音。夜幕降临,那声音依旧没有再起。“是个犯人!”爱德蒙对自己说,高兴得简直无法形容。这一夜过去了,仍没有听到任何声响,而这一夜爱德蒙不曾合上一眼。
夜尽昼来,看守又来送饭。爱德蒙早已把上一顿的吃个精光,他又狼吞虎咽般地把新送来的吃完,不断听那总不再来的声音,心里直担心那声音是否永远终止。他在黑牢里来回转了十多里的圈子,一连几个钟头抓住气窗上的铁栅栏把自己身子吊起,用这早已忘了的操练使四肢恢复得灵活有力。总之,他在准备面对今后的命运,这个时候他仿佛是那准备进入竞技场地的摔跤家,不但在活动胳膊,而且还用油脂擦身。而且,这疯狂般运动的间歇时间内,他都去听听声音有没有再来。他对那犯人的谨慎很不耐烦了,但是人家又怎么能猜到打扰他的原来也是一个囚徒,也在急切盼望着自由?三天过去了,多么可怕的72小时,这是一分钟一分钟挨过去的呀!
最后,有一天晚上,看守最后一次查看后不久,唐泰斯第一百次把耳朵贴在墙上,他似乎觉得无声无息的石块上有一种察觉不出的振动在他头上震荡。他从墙壁前往后缩了缩,让被震撼了的脑袋恢复正常,又在牢房里踱了几圈,然而把耳朵贴向原来那地方。不用再怀疑了,那边肯定在干什么活,犯人已发觉他的方法有危险,于是改变了方法,为了能更安全地继续干下去,他可能现在用棍子撬而不用凿子凿了。
这一发现给爱德蒙壮了胆,他决定帮那位坚忍不拔的囚犯一起干。他先把床挪开,因为据他看,这解救工程是在床后那方向进行的,然后环顾牢房,搜索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凿墙,抠下潮湿的水泥,最后把石块撬下来。但是什么都没有找到,他没有小刀或别的什么利器,只有气窗上的铁条,可是他早已多次领教过了,那铁条钉得非常坚固,根本用不着再去试能不能晃动。牢房的全部家具只是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只水桶和一只水罐。床上倒是有好几个铁榫,但都是用螺丝钉紧紧安在木架上的,非得有螺丝刀才能把螺丝钉拧出来和卸下榫头。桌子和椅子上都没有什么可用得上的,水桶本来有提手,可是后来又拆掉了。唐泰斯只有一个办法,把水罐砸碎,挑一块带有锐角的碎片来抠墙。于是他把水罐往地上摔成碎片。他捡了两三块锋利的碎片藏进草褥,其余的就乱七八糟留在地上。打破水罐是极其自然的意外,决不会引起怀疑。
爱德蒙可以干上整整一夜,但是牢中漆黑一团很难出什么活,他得用手摸着干,而且不一会儿他就觉得,那把简陋的工具在一块更坚硬的石块上已经磨钝了。于是他把床推回老地方,等天亮了再说。现在有了希望,人也变得耐心了。整整一夜他在听那个不认识的人偷偷挖他的地道。
天亮后看守来到牢房。唐泰斯告诉他,昨天晚上捧着水罐喝水的时候,手一滑水罐掉地摔碎了。看守一边埋怨一边去给他领一个新的来,地上的碎片也懒得捡走。没有过多长时间看守又过来,叮嘱犯人以后要小心,接着就走了。以往牢门每次关拢锁上的时候,唐泰斯都觉得是在钳他的心,而现在他却是怀着说不出的喜悦听那嘎吱一下的上锁声。他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一直听到最后消失为止,接着他一下奔过去把床移开,借着白天透进黑牢的一缕弱光,看出昨天晚上他完全白忙了,因为他抠的是石块本身而不是边上的灰浆干。其实灰浆受了潮,已经变得很酥软了。
唐泰斯高兴得心蹦蹦直跳,他看到灰浆干有的地方已经剥落了,当然剥落的地方都只是芝麻一丁点大,但是半个钟头以后,他居然刮下几乎一大把灰。假如是数学家,则不难算得出来,这样挖下去,要是碰不上大石头,两年就能挖出一条高和宽各二尺法尺,法国古长度单位,相当于325毫米。,长20尺的通道。唐泰斯于是责骂自己,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总觉得漫长难熬,却想不到用来干这个活,而一味期待,祷告和绝望,把时光都白白丢掉。他关进这黑牢已经六年了,就算干得很慢很慢,又有什么活干不成的呢?一想到这儿,他又增添了新的强烈欲望。
他极其小心谨慎地工作了三整天,终于把水泥刮掉,石块光秃秃地露了出来。这墙是用砾石垒成的,为了增加强度,每隔一段便砌进一大块方石。他抠掉水泥露出来的便是这种方石,现在得想办法怎么顺着砌缝摇松它。唐泰斯试着用指甲抠,但是指甲没有那么大的劲。他又拿水罐碎片去撬,但是,塞到石缝一撬便碎了。试了一个钟头都是白费气力,唐泰斯只好站起身来,满头淌着汗,而忧愁也同时布满了额际。难道刚开始就得停下了吗?难道只是无所作为地静等着那边的囚徒或许干烦了而不干了吗?这时他一下计上心头,站在那里露出了笑意,额头上的汗也顿时干了。
看守每天用马口铁平底锅给唐泰斯送汤,锅里盛了他和另外一个犯人喝的两份汤,因为唐泰斯早已发现,看守有时从他这儿先分,有时从另外那个犯人那里先分,所以锅里的汤有时是满的,有时只有半满。平底锅带有铁柄,而唐泰斯看中的正是这铁柄,即使为此监狱加他10年刑,他也觉得上算。
看守把汤从锅里倒进唐泰斯用的盆里,唐泰斯拿木匙喝完汤,把盘子洗净,第二天接着用。这天晚上,唐泰斯把盆子放在牢门到桌子半中间的地上,看守进来一脚踏上,把盆子踩碎了。这一次不能怪唐泰斯,他固然不该把盆子扔地上,但是看守也不应该走路不看看脚下。看守只好嘟哝了几句也就算了,接着朝四周望了一眼,想找个什么东西盛汤。可是唐泰斯吃东西用的就这么一个盆子,再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倒汤的了。
“您可以把锅先留这儿,”唐泰斯说,“明天给我送早饭来再拿走。”
这主意正合了看守不想多动的心意,他就用不着上去下来接着再上去连跑三趟了,于是,他把平底锅留了下来。唐泰斯高兴得不禁哆嗦了起来。这天晚上他吃得很快,喝了汤,吃了肉——监狱一般送汤就有肉。然后他又等了一个钟头,肯定看守不会改变主意再来了。他把床搬开,拿上平底锅,把铁柄末端塞到刮去水泥的那块方石和砾石之间的隙缝,然后当杠杆用撬起来。石块略微动了一下,唐泰斯看出现在很有进展了。果然一个钟头后,石块从墙上掏了出来,留下一个直径一尺半还多的窟窿。唐泰斯又仔仔细细把石灰拢到一起,捧着倒在牢房的四个墙角上,然后用水罐碎片在地上刮了一些灰土把石灰盖上。这一夜他手里有一把宝贵的工具,这是侥幸得来的,更确切地说,是他想出了一条妙计弄到手的,他要充分利用这一夜的工夫,于是接着拼命地挖。
第24章 号和27号(3)()
天亮时他把石块塞回窟窿,把床推到墙边,然后上床躺下。早饭只是一块面包,看守进来把面包放在桌上。
“瞧,您没有再给我拿个盆子来吧?”唐泰斯问道。
“没有,”看守说,“你这个人总是打破东西,打碎了自己的水罐不算,还害得我把你的盆子踩坏,假如监狱里的犯人都这样毁东西,政府都要受不了啦!锅就留你这儿,以后汤倒锅里就得了,省得你以后又要毁什么东西。”
唐泰斯举眼仰望,在被单下面合上双手。
这一铁器能给他留下来,使他心里油然产生了一股对上苍感恩的冲动,他这一生中得到过种种恩泽,但是从未对上苍有过如此感恩的激情。但是,他发现从他开始干活以后,那边的犯人却停了下来。不管它,决不能因此自己也停下来。那个人不朝这儿挖,他可以朝那儿挖过去。于是整个白天他忙个不停,靠了平底锅这把工具,到傍晚从墙上掏出十把还多的砾石、石灰浆干和水泥。等到看守快要来的时候,他把扭弯了平锅铁柄扳直,放回原处。看守往锅里倒进汤和肉,不,这一次是汤和鱼,因为这一天不吃肉,犯人每星期有三次不能吃肉。这本来也是一种计算日期的方法,可是唐泰斯早就把这事丢一边不管了。看守倒了汤就走。
现在唐泰斯打算弄个清楚,旁边那个犯人是不是真的没有再挖?他听了听,跟上一次连续停了三天一样,听不到任何动静。唐泰斯不由得叹了口气,显然是那个人信不过他。但是他不泄气,夜里接着挖。可是辛苦了二三个钟头后遇上了障碍,铁器吃不上劲,只是在一个平面上打滑。唐泰斯用手摸了摸,发觉原来是个横梁,正好穿过,或者更确切地说,完全挡死了唐泰斯挖成的地洞,现在再要挖必须从上面或从下面绕过去。不幸的青年根本不曾料到会有这样的障碍。
“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他喊了起来,“我向您作的祈祷是够多的了,总希望您能听到我的祷告。上帝呀,您剥夺了我生的自由,剥夺了我死的安宁,您又唤醒了我生存的勇气,上帝呀,可怜可怜我吧!可不能听凭我在绝望中死去!”
“是谁把上帝和绝望牵扯在一起?”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问道,这声音仿佛来自地下,在密不透光的洞中显得沉闷,在爱德蒙听来像是墓穴中的声响,他立刻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于是跪倒在地上往后退去。
“啊,”他轻声说道,“我听到有人在说话。”这四五年来爱德蒙只是听到看守说话,而在犯人眼里,看守不能算作是人,这是牢房橡木门外的一扇活着的门,窗口铁栅外的一道血和肉堆成的栅栏。
“看在苍天的分上,”唐泰斯喊道,“您已经开了口,虽然您的声音把我吓坏了,请您再往下说吧。您是谁?”
“您是谁?”那声音问。
“一个不幸的囚徒。”爱德蒙答道,他倒是回答得很痛快。
“哪国人?”
“法国人。”
“叫什么名字?”
“爱德蒙·唐泰斯。”
“什么职业?”
“海员。”
“什么时候进来的?”
“1815年2月28日。”
“什么罪名?”
“我是无辜的。”
“告您的是什么罪?”
“说我阴谋策划皇帝回来。”
“什么?皇帝回来?那么皇帝不在位了?”
“1814年他在枫丹白露逊位,后来被流放去了厄尔巴岛。可是您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这些事都不知道?”
“1811年来的。”
唐泰斯打了一个寒颤,这个人比他多坐了四年牢。
“行了,您不要再挖了,”那声音急匆匆地说,“但是您得告诉我,您挖的有多高?”
“齐地高。”
“洞是怎么隐蔽的?”
“前面有床挡着。”
“您关进来以后,他们有没有动过您的床?”
“从来没有。”
“您牢房门朝哪边?”
“朝走廊。”
“走廊呢?”
“直通院子。”
“嗨!”那声音咕哝了一下。
“啊,我的上帝,怎么啦?”唐泰斯喊道。
“这么回事,我自己计算有错,图上的小缺点把我全耽搁了,圆规上的小毛病把我全毁了,我设计图上错了一条线,实际上就错了15尺,我把您挖的这堵墙算成了城堡的墙!”
“您这不是要挖到海边去吗?”
“我本想是这样。”
“您要是挖成了呢?”
“我就跳海泅水逃走,可以游到伊夫堡周围的某个小岛上去,上多姆岛,上蒂布朗岛,甚至游到海岸线上都可以,这样我就跑成了。”
“您能游得到吗?”
“上帝会给我力量,可现在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完了?”
“是的,您先仔细把洞堵上,不要再挖了,现在您什么也不要动,听我的消息再说。”
“可您是……总得告诉我您是谁吧?”
“我是……我是……27号。”
“您是对我有戒心吧?”唐泰斯问,他好像听到一阵苦涩的笑声穿过横梁,一直传到他耳边。他又本能地猜测那人想把他甩掉,于是喊了起来,“啊,我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凭基督我向您发誓,我宁愿去死也不会向您我两人的刽子手吐露一丝一毫真情。您不能躲开我,不能不跟我说话。我向您发誓,我已是山穷水尽,我要一头往墙上撞死,您会后悔莫及的。”
“您多大了?听声音您还年轻。”
“我都不知道自己岁数,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