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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饭堂之中也分了好几个小圈子,大多的都是交好的一处,边吃边聊。对于这个阶段的学生而言,可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意识。用毛八斗的话来说,如此食而无味的饭食,不找些事来下饭,又怎么吃得进去。
这其中又以入了甲的两个小团体最为引人瞩目,这十多人学业超出其他人众多,已经学完四书五经,如今正在研习如何写制艺文章,以求在下场之后能取得功名。
这就好比已经念过书的学子,和还未蒙学的幼童,人家就算跟你坐在一处,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都不是一个档次的。
反正在薛庭儴来看,这饭堂之中的焦点,就是位于那饭堂的东角处。
那里摆着几张桌子,明明那边还有空桌,可有的学生打了饭后,宁愿与他人拼桌,也没有人去坐那空桌子。
“看什么呢?那是于子友和胡连申,是咱们学馆里唯一身负功名的学生。”
毛八斗说的便是那两个小团体坐在最中央的两名学生,看模样都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一个长相斯文,一个平和内敛,反正从表面上看,气度远超那贺明许多。他们都各自与身边人说着话,明明没有什么过格之举,偏偏一眼过去就能看见两人。
“功名?”
“是啊,他两人都是童生,虽未能一举考中秀才。想必下次考中,应该不是难事。”毛八斗理解地拍拍他肩膀,道:“羡慕吧?其实刚来时我也羡慕,不过日子久了,就知道人家和咱们不是一类人。”
“什么不是一类人?”
“这你都不懂?”毛八斗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打个比方,若人家是鲜花,咱们就是绿叶,人家是那月亮,咱们就是那小星星,都是用来衬托别人的。”
李大田忍不住了,笑骂:“我可不是小星星,你愿意当小星星,你自己当去!小星星,也不肉麻你。”
毛八斗嬉皮笑脸地就扒了个过去,拈起一个兰花指,道:“田哥哥,你怎么能忘了你的心心儿,奴家可是你的小星星啊!”
他这副矫揉造作的模样,可把李大田给恶心坏了,连呸了好几口:“赶紧离我远点,你又看了什么话本子了?我可不要你这颗‘小’星星!再说了,庭儴初入学,又不跟咱们一样,你怎么就给人下论断就是小星星了,说不定庭儴也是个秀才之才。”
毛八斗一拍巴掌:“对哦,我也觉得庭儴一看就和寻常人不一样,以后定能超过那于子友和胡连申许多,下场一举就考个秀才,到时候我也能沾沾光。”
“大言不惭!”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三人回首看去,就见以贺明为首的三四个学生,正端着饭碗站在那里。
不过这话却不是贺明说的,而是他身边一个矮胖的学生。而此人一看就是代人言,因为明显贺明在听到这话后,露出满意一笑。
“就凭你们,还远超于兄、胡兄,不是大言不惭是什么!”
这声音有些大,饭堂里当即安静了下来,而东角处那两桌人的目光都看向这里。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毛八斗没料到自己不过随口之言;竟然惹出这样的乱子。
别看他平时不着五六的;实则不过是个少年;也清楚什么样的人可以惹;什么样的人不可以惹。
这‘惹’的意思很宽泛;例如受他尊敬、敬仰之人不可以惹。如于子友和胡连申这种;别人比他学问好;人缘好,也没有什么人品德行上的有失,这种就是不可以惹的。
还例如像贺明这样的;学业倒是超出他许多,可惜德行不好,气量狭小;这种人他嘴上从来不留情。
两人之所以会有嫌隙;也是基于此,当然也是有旧怨。
“贺明;你别让你的狗胡说八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不是你说的;这小子超过于兄、胡兄许多;定能一举考上秀才;难道你这不是讥讽于兄胡兄没有考上秀才?!”这矮胖少年不亏毛八斗给他安上的‘狗’之名,光瞧模样也看不出如何;没想到如此牙尖嘴利,还会颠倒是非。
同样一句话;不过只少了几个字;就把意思全然颠倒了。
毛八斗被气得七窍生烟,却不知该如何反驳,而那边围坐在于子友和胡连申身边的几名学生,俱都出言斥责。
“真是不知所谓,如今这乙班学生越来越参差不齐了!”
“可不是,竟妄图和于兄和胡兄相比,恐怕天有多高低有多厚都不知。”
“所谓无知者无畏”
所以说学问深的人就是不一样,骂起人也格外不一般。脏字一个没有,却比有脏字的要损人得多。
尤其入了甲的学生在学馆里本就是拔尖儿的存在,无不被乙班的学生推崇敬仰,都是巴不得与对方相交,寄望能得一二点拨。或是多条人脉多条路,说不定哪天对方便考中了功名,自己也能博个某某秀才的同窗之名。
与之相比,几个学业明显垫底者,自然受人摒弃。
“这毛八斗可真是狂妄,怪不得去年差点被学馆清退。”
“据说,是他祖父亲自来求馆主,馆主才容他留在这里。”
“哪里是据说,我可是亲眼看见的,你是没看见他爷爷求馆主那模样”
嗡嗡的低声议论在四周响着,属于人性的恶意在此时展露无遗。
在那梦里薛庭儴也曾有过此种遭遇,其实在这个时候,作为当事人宁愿是大声唾骂,或是撸起袖子直接干架,而不是这种秉持着君子之道悄声议论。
让你有怨无处诉,有气无处撒。
毛八斗气得浑身直抖,胖脸红似滴血。
那边,于子友淡然一笑道:“好了,快用饭吧,无关紧要的事,不用太过上心。”
“好一个无关紧要,于兄大智慧!”胡连申抚掌赞了一声,眼神淡淡地往这边瞥了一眼,便移开了。
“不过是夜郎自大而已。”
一个无关紧要,一个夜郎自大,即是说毛八斗狂妄,又在说薛庭儴恬不知耻。
毛八斗自己也就算了,反正他没皮没脸惯了,可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随口之言,竟然连累了新交的好友。
“于兄、胡兄,还请万万不要听了旁人挑唆,此乃我一时失言,与庭儴并无关系。”
东角处,两张桌上笑语声声,没人往这里看。
薛庭儴心里喟叹一口,拉着他:“好了,八斗”
“我可证明毛八斗确实并无讥讽任何人的意思,他三人不过是说笑玩闹,言语之间也对于兄胡兄多为推崇,以两位为榜样,他的话是被人故意曲解了。”
一个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却是坐在三人身后一张桌上的陈坚突然说话了。因为他存在感不高,薛庭儴几人之前并未看见。
“你——”毛八斗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他,没想到竟是陈坚帮自己说话了。
因为陈坚的话,东角处两桌人再度看过来。
“你能证明?你凭什么证明?”站在旁边看笑话的贺明道。他声音轻飘飘的,却无端让人品出讥讽的意味。
都明白他在说什么,所以旁边的人俱是笑了起来。
“他也敢给人证明?证明乃是一丘之貉吗?”隐隐的,不知是谁在说。
陈坚当即眼神一暗,垂下头来,缩在桌下的手紧握。
薛庭儴本不打算说话,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他的定力就变得很好。有时候一些想法也很奇怪,按理说该在意的,可偏偏他并不在意,总觉得这种争执像似孩童们玩闹。
可连着两个人为自己辩解,俱都遭人冷嘲热讽,他再装死下去就不是不屑争执,而是变成怂包了。
“诸位同窗也是读书人,当知道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只凭着小人挑唆,便姑妄信之。且不说,我们本不是此意,即便是此意又如何,值得尔等如此嘲笑?”
那矮胖少年本是想出言反击的,谁曾想这人竟说着说着,自己就挑衅上了。当即笑指着他:“诸位同窗听听,我可是无稽之言,分明是他狂妄自大不自知。”
一时间,饭堂中俱是议论纷纷起来,皆是在说薛庭儴此人太过狂妄。
而于子友和胡连申目露冷色,此言分明是挑衅。
什么即便是此意又如何,一个连四书都未学成的人,竟然瞧不起他们!
薛庭儴不退不让:“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你愿屈于人下,你不喜好功利,你跑来读书作甚!”
这话实在太锋利了,几乎是将在场许多人伪善的面孔都撕了下来。
是啊,没人愿意屈于人下,也没人愿意趋炎奉承。别看这么多人都捧着于子友和胡连申两人,可实际上真正对他们心服口服的没几个。暗中取笑两人学了多年,竟就考了个童生,甚至不能一举拿下秀才的也不是没有。
当然,若是换做自己,很多人的言辞都是,我学的不如他们久,待哪日我下场之时,定然能一举拿下案首。可表面碍于各种各样的心思,这种心思都隐藏下了,谁料到今日竟被人如此赤裸裸的讥讽了。
这话当然不止是骂矮胖少年一人的,却是他首当其冲。
被人嘲得面红耳赤的滋味他也体会到了,除了手指着薛庭儴说他强词夺理,竟不能说什么。
“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薛庭面露鄙夷之色,又是一句。
他正欲转身离开,突然胡连申站了起来。
他冷目看着薛庭儴:“真是好志气!还未请教这位同窗姓甚名谁?”
薛庭儴驻步,拱了拱手:“敝人薛庭儴,志气不敢当,只是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好自为之!”
一时间,胡连申乍青乍白,宛如开了染坊。
这分明是骂他不是君子,且心有成见,徇私护短,结党欺负人。
丢下这些话,薛庭儴就拂袖走了。
毛八斗和李大田连忙跟上。
见陈坚还傻呆呆地站在那里,毛八斗忙转身将他拉走了。
*
“哎呀,没想到庭儴你竟然这么会骂人!好一个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好一个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哈哈,骂得真爽!看我平时话比你多,骂起人来却不如你。”
“行了,看你笑成什么样了。”李大田说道。
陈坚也说:“你能不能放开我手。”
毛八斗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还拉着陈坚的手,他当即甩手扔开了
“呸呸呸,我怎么拉了你的手!”
见陈坚低着头就想走,他也意识到自己行举有些不对,解释道:“你别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觉得这个男人和男人嘛呃你懂的”
他该懂什么,他一点都不懂。
“对了,还没说谢谢你,谢谢你方才仗义执言。”毛八斗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道。
“你不用与我道谢,我不是帮你说话。”
毛八斗一愣:“你不是帮我说话,那是帮谁?”他看了看陈坚,然后眼神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你俩啥时候这么好了?”
薛庭儴一脸茫然。
陈坚犹豫了一下:“谢谢你的那个鸡蛋。”
薛庭儴还没来得及说话,毛八斗就咋呼上了。
“就为了一个鸡蛋,一个鸡蛋就让你把那群人都得罪了?”
陈坚面上闪过一丝难堪,却是一闪即逝,他紧抿着嘴角:“反正我在学里人缘就不好,无所谓得罪不得罪。”
毛八斗了解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反正我对你改观了,我决定收回对你的成见。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能改就是好的。”
他自以为自己拽的一手好文,哪知陈坚却是一头雾水:“什么能改就是好?”
“就是——”话到嗓子眼里,被咽了下去,毛八斗干笑道:“没啥没啥,我说着玩的。”
他这边还想打马虎眼,却被薛庭儴给捅了出来。
听完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完,陈坚陷入沉默。
良久才道:“不管你信不信,那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那是谁?难道是王七?可是,可是他也丢了饭票。”毛八斗迟疑道。
陈坚抿着嘴也不说话。
这时,李大田插言了:“当初我就说这事不单纯,你不信,你忘了我跟你说过,见过王七和谁在一起说过话?”
那个矮胖少年马秀。
那马秀可从来是贺明的狗腿子,而贺明却和毛八斗是街坊。两家都是开了间杂货铺,离得没多远,抬头不见低头见,两家素来有矛盾。所以贺明从来视毛八斗为眼中钉,而毛八斗对贺明也没甚好感。
“马秀曾找过我,让我毁了你的书,我没干。”陈坚道。
这书自然指的是书院发下的书,若是学生无辜损坏,轻则原物赔偿,重则被清退出学馆。
“他竟然这么害我!上次我差点被清退,就是被他不知怎么知道我藏了话本进学馆,被捅到了馆主面前!”嘴里说着,毛八斗也明白了过来:“好你个王七!好你个贺明。”
他脸气成了猪肝色,当即就要去找贺明理论,却被李大田和薛庭儴给拉住了。
“无凭无据的,你去找他,他也不会承认。若是事情闹大,馆主本就对你没甚好印象,只会落了下层。”
“我跟他势不两立!”
薛庭儴清了清嗓子,泼冷水道:“你的势不两立,很无力。”
“那咋办?我就认了?!”
“打人要打脸,你最好的还击方式,就是用他素来在你面前得意的东西,狠狠砸在他脸上。”
薛庭儴心知肚明这场事恐怕不能善罢甘休,他若不想以后被嘲讽的目光包围,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季考中成功入甲,这样才不会让自己的牛皮吹破。
自己一个人太孤单,还是多拉几个人吧。
*
薛庭儴所料没错,几乎是一顿饭的功夫不到,饭堂发生的事便传遍整个清远学馆。
连林邈都听闻了。
听完后,他目中闪过一丝失望,也没有说什么。就是不知这失望倒是是对于子友,还是胡连申,抑或是薛庭儴。
且不提这边,经过薛庭儴的激将,毛八斗倒是燃起了斗志,连着多日都老老实实,哪儿也不去,除了讲堂、饭堂,便是待在号舍里陪着薛庭儴和陈坚背书抄书,连李大田都被他拉上了。
这日,趁着休息眼睛的空档,陈坚好奇问道:“总是见你抄个不停,你是在抄什么?”
这话自然是问与他隔了两个铺位的薛庭儴。
薛庭儴也放下毫笔,捏了捏鼻梁道:“抄书。”
顿了下,他又道:“一来可以巩固记忆,二来也是为了挣钱。”
“抄书能挣钱?”
毛八斗来了兴趣,扒过来看薛庭儴放在条案上的那一叠纸张。
“难道你们不知抄书能挣一二笔墨钱?”话说完,薛庭儴微哂。不知道也是正常,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学业都还没学好,怎么可能想到抄书挣钱这事上。他不过是借着那个梦,才知晓很多自己本身并不知道的东西,像梦里的那个他此时便没有这种认知。
“你字写得好,我字写得最是难看,总是被孟先生训。”毛八斗想的可不是温饱之事,他不过想着若是抄书能挣钱,他也能挣点儿钱买几个话本子啥的。一看薛庭儴的字,再对比下自己的字,当即打消了念头。
“字好有字好的价钱,字差有字差的价格。”
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心知肚晓自己的字不行,也就问两句,便把这事给扔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