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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向墓碑上刻着的名字，绯烟心里的气恼顿时烟消云散。
略略犹豫，绯烟还是不情不愿地走到巴尔身侧，就立在他的边上，看向这普通的一堆黄土墓穴。
墓穴前立着的斑驳石碑上没有刻字，只在上头纹了一对英姿勃发的骏马。
石碑下摆了一排祭品，还开了一大坛子还满满当当的酒。
绯烟收回目光。
萧瑟山风突然吹来，刮起她素白的裙角。
绯烟有些怕冷地抱臂搓搓，扭头看向还跪在坟前屹立不动的巴尔，眼尖地瞅见他胸口鼓鼓囊囊，好像还缠着一圈厚厚的纱布。
数天前那危险一幕，再次浮上眼帘。
绯烟心里抽紧，潮乎乎的手心慢慢攥紧。
“……娜热嬷嬷是在我六岁时，来到我身边照顾我的。”
绯烟努力站直，不让自己因寒冷和伤感而瑟瑟发抖：“那时我才失去第一任乳嬷嬷，母妃又刚被那死老太婆整治到冷宫里，长姊自顾不暇，我每天都是哭着入睡，再哭着醒来。”
绯烟说着说着，在看向那石碑上，雕刻的两头骏马浮纹时，声音忽然哽住，泪水就在此刻全都喷涌而出：“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嬷嬷时，她的模样。”
“她看起来伤痕累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我很害怕，我觉得这个看起来并不好看，也不干净的嬷嬷会伤害我，所以我一开始很不喜欢她，她一过来抱我，我就打她，还拿嘴咬她，把她的手咬得皮开肉绽。”
巴尔听到此时，终于抬头，冷眼看向绯烟。
却见她捂住自己的唇，涕泪不断，动情地告白道：“但是，不管我怎么骂她，打她，她一直很有耐心地对我笑，从没发过脾气，从白天到夜晚，在无数个寂寞的被幽禁的日子里，她总是在我最痛苦无助的时候，轻轻吟唱，为我排解忧愁。”
绯烟越说越激动，最后脱力地蹲下，把头深深埋在胸前，任泪水沾湿衣襟，呜呜咽咽地哭诉道：“渐渐的，我觉得她也很好，只有她能忍得了我这坏脾气，能够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所以当热娜嬷嬷旧疾复发，就要离我而去的时候，我从被幽禁的寝殿里逃了出来，一路奔跑，一路哭着向我能见到的任何人求救，求求她们救救嬷嬷。”
“我向天呼喊，向地呼喊，向所有对我视而不见的人拼命呼唤，可……最终谁都不理会我，不理会一个失势公主最痛苦的呐喊。”
绯烟的声音越来越凄厉，也越来越痛楚。
她甚至双手深深抓进自己的头皮，死死地嵌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心中的疼痛有所减轻。
“……我被那老婆子扇了几个耳光，又被扔回了寝殿。”
“我爬到嬷嬷的身边，求她不要离开我，但是嬷嬷却笑了……”
绯烟抹了一把脸，抖着手从衣襟里摸出那枚小木马，含泪凝视着它，痛心道：“嬷嬷……把这个小木马给我，说以后看到它，就能想到嬷嬷。她还请求我，在她的墓碑上不要刻字，雕两匹骏马就可以了。”
绯烟的指尖，缓缓摩挲过这质地粗糙而简陋的小木马，冷不丁却听到身旁的巴尔，突然低声开口：“这木马是我小时候雕的，是送给我阿妈的礼物。”
绯烟一怔，呆滞在原地不会动了。
当她回过神，再次低头看向这小木马时，眸中便多了些复杂的情绪。
虽然万分不舍，但绯烟还是一扭头，将木马直接递到巴尔的面前，闷闷地说道：“你拿回去吧。”
这下换巴尔怔住。
他只需略略垂眸，就能看见一只细白的小手窝里，那枚被保存的极为完好的小木马，正安静地躺着，模样与他很多年前刚刚雕琢出来的时候，几乎别无二致……
而捧着它的这只小手，从圆润的指尖到细长的手腕都在一直颤抖着，有些害怕，又有些失落。
巴尔顺着这只柔荑，看向她的纤臂，却只看见她背对着自己的后脑勺。
咬咬牙，巴尔沉着脸一言不发地从地上站起。
绯烟的手挨蹭到了他的腿，顿时缩回手臂，抬头惊诧地看着他。
巴尔看着绯烟蹲在地上，瞪圆眼睛，有些傻乎乎的看着自己，心中的一点气闷和误解，终是彻底明朗消散。
原来她不是因为这是自己雕的木马，心里厌恶，才要还回来的啊。
巴尔还是没有接过木马。
他飞快地脱下自己的外袍，不由分说直接往绯烟头上一罩——
“呀！”
绯烟被突如其来的袍子盖住了脸，吓得一屁股蹲到地上，两手不停地扑腾，嘴里还不住尖叫咒骂道：“你干什么呢？疯了吗！”
待她终于从袍子里挣脱出来，气愤地看向巴尔时，却见他早已迈开步子，走到山道口附近了。
他外袍下没着里衣，如此绯烟能清楚地看见他背部穿胸捆缚的厚厚白纱，和一身健硕虬扎的大块肌肉。
绯烟心头重重一跳，马上咬唇低头不看。
一阵寒风吹来，冻得她浑身又是一阵止不住的战栗。
绯烟本想气恼将巴尔的袍子扔到地上踩上几脚，可当她的手摸到这毛皮厚软的袍子时，却还是犹豫了。
她偷偷地再次抬头，用余光去看，见巴尔的身影，终于完全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她才慌慌张张地将袍子披在身上。
一股浓烈的男人气息扑面而来。
绯烟羞红了脸，眸中的晶泪悬在眼角，似坠未坠。
匆匆低头，她双手裹紧了袍子，一路自山道向下狂奔，几乎是落荒而逃。
可就在她奔下山道不久后，巴尔自一棵大树后探出头，目光幽幽地紧锁着那个狼狈的身影，直到她登上马车，再也不见。
第315章 绝不原谅（四）（）
在距离鞭尸示众的头一天，夜惊鸿和百里沉疴一起来到了夜灵芝所居住的小院。
百里沉疴自然不会进去，就停在院门口。
夜惊鸿直接推门而入，缓步踱到夜灵芝的房间门口。
她先有礼地叩门三声，轻言道：“灵芝，你在里头吗？”
门马上就从里头打开了。
一个低低的蔫蔫的脑袋出现在她的面前。
一抬头，夜灵芝瞪着哭成和红兔子一般的大眼睛，怯怯地看着夜惊鸿：“惊鸿姊……”
她的声音也有气无力，仔细听来还带着些畏缩和抗拒。
夜惊鸿心里一叹。
她轻轻抬手，抚上夜灵芝的额顶，眼眸里闪过一丝心疼，抱歉道：“灵芝，真对不起，没第一时间过来探望你。”
“你还好吗？身体恢复的怎样？”
面对夜惊鸿真挚的询问，夜灵芝撇撇嘴，却并不抬头看她，而是垂着小脑袋轻轻点头。
夜惊鸿摸着她脑袋的手一顿，无力缩回身侧。
也就是在此刻，她冥冥中仿佛明了，夜灵芝已不再是那个，需要自己时时刻刻都要盯着的莽撞小姑娘了。
她已长大，而自己却没有在她最需要关心的时候，在她被塔卡袭击过后的第一时间，跑过来问候她，关怀她。
自己真是太糟糕了，夜惊鸿想。
就在夜惊鸿暗地自责之时，夜灵芝却抬起头，带着浓重的鼻音问她：“惊鸿姊，你来找我有事吗？”
夜惊鸿回过神，轻声说明来意。
夜灵芝听着听着，无精打采的双眼，越睁越亮。
“好，我们走吧。”
夜灵芝毫不迟疑地点头答应，自己还打头冲了出去，快速走了几步，还是嘟起小嘴，愤懑不平地埋怨夜惊鸿道：“自从你跟那冷酷无情面瘫冰山王爷好了之后，你心里只有他一个，哪里还关心我啦？”
她气不过，抬脚又将挡在路上的一块小石子一脚狠狠踹开，继续哭骂道：“我都快被那些怪物咬死，这几天你天天不见人影，那个面瘫一回来你就马上和他腻歪在一起，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她边说边走，嘴里的抱怨话还未说完，腿一跨出院门，赫然就见那“冷酷无情面瘫冰山王爷”，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台阶下，眼神阴沉冰冷地看着自己。
夜灵芝吓得将嘴边还未吐出的话，全强行咽回肚子里，却一口气没顺过来，话是咽回去了，嘴里却是“嗝，嗝”地打起嗝来。
夜惊鸿急忙出了院子，夜灵芝哭着捂住嘴，躲在她身后，不停地打嗝。
一看这互相不对付的架势，夜惊鸿就脑袋疼。
百里沉疴才懒得和夜灵芝这没脑子的丫头计较，冷冷地一挥衣袖，转身打头往前走。
夜惊鸿看着百里沉疴异常不渝的背影，只能叹气。
她伸手，将背后还在捂嘴打嗝的夜灵芝牵在手里，带着她默默地跟在百里沉疴的身后走。
三人无言地走在太和殿的抄手游廊里，一路上只能听见夜灵芝羞愤欲死的打嗝声。
走了好一段路，三人才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前。
小院与太和殿内其他的客院外观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地点更为偏僻罢了。
但夜灵芝总觉得自己好像来过这里。
她正眨巴眨巴眼，蹙起纤眉努力思考，却见百里沉疴一人抬脚走了进去，夜惊鸿却拉着自己没动。
百里沉疴一走，夜灵芝的打嗝症奇迹般的不治而愈。
她赶紧凑到夜惊鸿的耳边，悄咪咪地问道：“既然都是来找这个烂好人的，怎么我们俩不进去啊？”
夜惊鸿垂眸，沉吟片刻，还是沉默不语。
夜灵芝一看她脸上那么为难的神色，心里“突突”乱跳，直觉大事不好。
果然……
她正有些担忧地看着这半开半掩的院门呢，没留神，一个巨大的撞击声突然从门后炸响！
夜灵芝一怔，还傻愣在原地没动，夜惊鸿却反手就扯着她的衣袖往身侧一带，她一个趔趄就往边上倒，差点没脸朝地，摔个大马趴！
可她还是勉强站稳了。
头刚抬起，就听见院门“嘭！”地一声被重重甩开，一个青蓝色的身影如箭一般飞出院门，直接冲下台阶，往他们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夜灵芝来不及惊呼，却见这人影忽然一个摇晃，瞬间便摔倒在地。
夜灵芝眼皮子剧烈一跳，心也跟着揪紧。
她看着趴在地上半晌没动的那人，很快认出他就是萧庆与。
夜灵芝见他着实摔得不清，咽咽唾沫，还是龟速挪到他的身边，探出手指小心地戳戳他的脊骨，问道：“喂，烂好人，你……你没事吧？”
她戳了戳，萧庆与没有动静。
夜灵芝眉头一皱，又加了力道继续戳戳，结果眼前一道青蓝色的光影一闪，萧庆与竟是突然从地上凌空跃了起来！
夜灵芝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得一屁股狠跌在地上，抬头看着狂性大发的萧庆与，连呼吸都在倒抽着气。
只见满头土灰的萧庆与，瞪着赤红的血眼，整张脸都痉挛到扭曲了。
他直直地望着从门扉后，慢慢走出的百里沉疴，咬着牙，恨恨地问道：“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百里沉疴低头，看向已被仇恨所彻底吞噬的好友。
无声叹息，他双手负后，挺背自台阶迅速而下，默不作声地带头。
萧庆与立即跟上。
夜灵芝呆呆地看着两人一个暗沉，一个极怒地走了出去了，回头看向夜惊鸿，指着萧庆与的背影，磕磕巴巴地惊恐道：“他，他……”
夜惊鸿长长叹气。
她走到夜灵芝的面前，扶她起来，正色道：“是我们查到萧庆与的师父的消息了。”
“所以？”夜灵芝二丈和尚摸不着头：“所以他那么激动做什么？”
“他师父……死去多时，而且发现尸体的地方，是在百里君落所设的结界里。”
夜灵芝的脸色，就在听闻这一消息的瞬间，惨白如霜。
第316章 绝不原谅（五）（）
夜惊鸿搀扶着夜灵芝，开始往一处隐秘的庭院走。
走过一处狭窄的石子路径后，两人来到一面石壁前。
此时，百里沉疴和萧庆与两人，已先头一步立到这面墙壁前。
夜灵芝刚一站稳，就见百里沉疴伸手探向这面墙壁，而墙壁竟是从中间破开一个洞，他的手就从那洞口直接穿了过去！
夜灵芝两只红扑扑的兔子眼，都要瞪脱眶了，但接下来更让她心跳剧烈、头脑断片的事情，即将发生。
百里沉疴将手缩了回来，那墙壁竟自动合拢，眨眼间就恢复如初。
萧庆与见此，脸上的暴怒之色缓缓沉下。
他眼神阴鸷地看着这堵外表普通的石墙，发干的嘴唇倏地抿紧。
重重地一个呼吸后，萧庆与突然抬臂，右手自石墙的上端开始，急速往下一划拉——
一个巨大的缝隙，马上被他划开，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夜灵芝忍不住叫了一声，却很快反应过来，马上捂紧自己的嘴。
萧庆与没管身后如何，见缝隙被打开，一头扎了进去。
百里沉疴紧随其后。
夜惊鸿拉着有些哆嗦的夜灵芝，好心询问她：“灵芝，你要进去吗？里头可能……”
“我，我不要一个人待着。”
夜灵芝反应倒快。
她只是觉得若是自己一个人，留在这莫名其妙的鬼地方，说不定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呢。
所以她宁愿和那冰山面瘫一起待着。
夜惊鸿瞅见她一副害怕地快要哭的模样，捏紧她的小手，牵着她往里走。
墙里的景色意外地美而仙幽。
夜灵芝惊奇地看着满庭怪石嶙峋的假山，高耸入天的火红奇树，还有满地红艳胜火的枫叶，边晃荡边点头，啧啧称奇：“这，这就是案发现场？这里倒更像是度假圣地啊！”
“啊！”
一声惨烈的痛吼声，瞬间打断了夜灵芝的由衷赞美。
夜灵芝脸色一变，看向那叫声发出的方向。
就见一个竹制小屋里头，有人影在剧烈地晃动。
夜惊鸿却已迅速赶了过去，人已跑到竹屋门前。
夜灵芝不敢再发呆，也赶紧追上。
离那竹屋越近，萧庆与那肝肠寸断，已变了音调的痛嚎声，也越来越清楚。
夜灵芝心口跳得飞快，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眼角突然就酸涩地让她难以抑制。
两串晶莹的泪珠，顺着她发白的脸颊流下。
夜灵芝缩着鼻翼，边跑边哭，来到竹屋门前，却迟迟不敢进门。
因为里头萧庆与的哭喊声，那仿佛是人世间最凄惨的悲愤怒吼声，震得她耳膜都要撕裂了。
她真的无法想象，此时此刻她冲进去，会看见什么样的一副可怕场景。
夜惊鸿也没进去。
倒是百里沉疴很快从竹屋里走了出来。
他脸色有些难看地和夜惊鸿对了个眼神，夜惊鸿了然地点点头。
两人就站在距离竹屋不远的地方，静静地守着。
而夜灵芝，此时却成了离萧庆与最近的一个人。
她两手紧紧抠在竹门框边，低头听着里头一声声无法言语的凄厉痛哭，不知怎么，一股夹杂着酸涩难受的勇气，瞬间自她小小的心房内迸发而出！
她猛地抬头，咬牙大步走了进去。
一进去，她就看见萧庆与正背对着自己，紧抱着一个烧成焦炭、面目全非的尸体，埋头痛哭。
夜灵芝吓得连连后退。
在这一刻，她真想撒开两腿转身就跑。
可就在她准备跑路的时候，萧庆与突然“扑通”一声重重跪地，抱着尸体就趴在地上，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