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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解释和尹东是什么关系。
好像说与不说,都不重要似的。
他就是这样的林昇啊。
欧阳妤攸走过去,看了眼那款手绘屏的价格,四万多,她委实倒吸了口凉气,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跟在林昇身后的高中生,有点随心所欲,说,“我也舍不得。”
“什么?”林昇没听清她小声的嘟囔。
“哦,没,没什么,我今天只是来看看,改天再过来买。”欧阳妤攸看着那款手绘屏的型号,暗暗在心里记下了,想着等凑够了钱再回来买。
说话间,林昇已经在屏幕上用水墨笔触画了幅简单的山水画。
远山近水,白墙黛瓦,廊桥竹林。
总觉得有点眼熟。
大片的留白,讲究的是无更胜有的意境。
从前他说要等到自己足够老,才会去碰国画,因为太美的东西,更要怀揣着一颗敬畏的心去对待。
年少时看林昇画画,欧阳妤攸总是会鼓足了劲地赞叹,而如今站在他身旁,她却不忍再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大约以前是看杂耍的心态,觉得拍手叫好才能表达自己的心,现在就像看道行高深的白衣仙人修炼,他浑身散发着触不可及的气息,单单是能离得近一点,就已经觉得很满足。
这时,尹东订完所有的货,回来笑说,“欧阳,你可欠我一顿饭呢,今天就别赖了呗。”
欧阳妤攸笑问,“尹总还记得我为什么欠你一顿饭吗?”
“因为我给了你一张相当值钱的门票”尹东说着说着,看向林昇,大约是意识到那张票的人情算不到他头上。
欧阳妤攸见尹东那欲言又止的表情,更加确信那票是林昇给的,难怪在香港遇见,他一点都不惊讶。
不过饭还是要吃的,尹东说他好容易病好不用再吃白粥,就带他们来到一家顶有名的火锅店,正值中午饭点,客人挺多,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好包间前一桌客人刚走,尹东见缝插针,没等服务员收拾好就坐了进去。
以前见过的尹东是个职业气质很正的男人,带着金边眼镜,文质彬彬,穿戴有格调,但不张扬,标准的设计公司老板的模样,现在看起来他跟林昇倒真像一类人。
调料推车进来,尹东哼着小曲儿端着碗一点点加酱醋,花椒油,海鲜酱,别提多惬意,林昇拆了餐具,倒茶水涮碗筷,火锅店毕竟不像高级餐厅,来这里的人总习惯用水烫一烫餐具,显得卫生一点。
欧阳妤攸见他们自顾自干着自己的事,似乎没人打算说明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只好先开口问,“尹老板,上次你说在美国见过我那幅拿过插画奖的作品,是真的吗?”
尹东呵呵笑,看向林昇,仿佛是得到了应允,他才说,“当然是真的,不过不是在美国,是在台湾,他那儿见的。”
这就对了,因为打从一开始她的原作就送给了林昇,她原以为尹东在美国看见的是存留给举办机构的印刷品。
“你们俩”
“美院同学。”林昇回答道。
“对,还是大学室友。”尹东见火锅端上来,浮动的红油香味四溢,上面冒着热腾的白烟,他摘下眼镜,卷起袖子就涮起来。
还迫不及待跟欧阳妤攸说,“要不是上次我去台湾,他招待我,我还真不相信有那么巧的事,他家里挂着那幅画,上面那名字我一看,欧阳妤攸,我就跟他说,我认识一个接公司外单的画手,也叫这名字,他当时傻了半天,后来给了我看张照片,还真是你。”
听说人与人之间,只需辗转六个人,就能产生联系,现在看来,有时只需一个人就够了。
世界很大,缘分却很微妙。
一年前在广场上认识尹东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是林昇的朋友。
这顿饭吃得很舒服,后来要结账时,林昇没让欧阳妤攸掏钱,尹东拉着她走去火锅店门口,还非要找个风口的路边站着,说散散身上的味道。
他喝了点酒,搭着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很多话。
他说,“林昇前段时间状态真的很不好,你该知道他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这些年跌跌撞撞很辛苦,走到现在不容易,其实他这个人对物质要求不高,就是在乎这里的感觉。”
尹东指着心口的位置,摇头晃脑地说,“他喜欢一样东西,一个人,真就是一辈子的事。他也是考虑了很久,知道你身份不便,不想让你为难,才决定用那种办法把你约到香港见一面,可我没想到他回来之后,喝得酩酊大醉,哭得跟个傻子似的,他说他从来没这么恨过自己,恨他六年前做的错事。”
63。世上哪有如果()
六年前?
那是他去美国看过她之后,消失的时间。
那时候她确实很难过。
怎么能够不伤心呢?
那可是她十六岁就喜欢上的人呢,那是每年从遥远的地方给她寄明信片,十八岁时送过她一双高跟鞋,给了她自信和骄傲的人呢。
她治愈了自己,原以为人生还会重新开始,可那样好的林昇却不见了。
多少次她曾想过,如果是林昇,如果是教会她画画,愿意陪她到处去看展览,总耐心听她说话,眼睛里总带着温柔的林昇,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可世上哪有如果
尹东还在搭着她说,“车上有他刚给你买的手绘屏,还有一个地方,你该跟他去看看,就算是旧相识,现在对朋友好点总没有错。”
手绘屏他已经买了。
她说舍不得的时候,原来林昇还是听见了。
“走吧。”林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跟前。
尹东揽着她的肩说,“我得回去盯他们送货,车要不留给你们,林昇你送送欧阳?”
“你开吧,我想走走。”
“也行。”尹东从后备箱拿出一个大纸袋交给林昇,两人抵了下拳头,默契点头,尹东挥手就走了。
欧阳妤攸迎着下午的阳光,眯着眼望向他手里拎着东西,林昇晃晃手说,“这个太重了,我先帮你拿着。”
他不必问,也知道她是会要的。
欧阳妤攸怎么会跟林昇客气呢?
他走路很慢,像微风越过树梢,轻柔且温和。
他们走到地铁站,自动售票机处排起了长队,他让她站在原地等着,自己排在队伍的后面,买了两张单程票,正要走时,旁边一台售票机站着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焦急地翻找着书包,后面排队的人等得不耐烦,七嘴八舌催促,女孩一着急,噗嗤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嗨,这里有硬币,给你。”林昇掏出零钱,蹲下身一伸手递给了她。
那女孩一抬头,浓密直顺的长头发从校服两侧滑下来,她犹豫地,看着林昇的眼睛。
“快拿着,还有人在等我呢。”林昇回头,看向欧阳妤攸这边。
小女孩也随之看了过去,望了欧阳妤攸一眼,仿佛才安心,从林昇手里抓起了那几枚硬币,说了声“谢谢你。”
林昇把书包装好递给她,女孩重新回到售票队伍里。
林昇回到欧阳妤攸身边,两人进了地铁,站在等车处,见他的目光停滞,凝视着某个点,许久未动。
欧阳妤攸点了点他的胳膊:“想什么呢?”
林昇眼神中溢出满满的笑意,“想起你,当初拿着一张百元大钞去坐公交车,司机说不找零,不让你投,那时候你也急得要哭鼻子了。”
欧阳妤攸恍然,仰脸反驳,“才没有这回事。”
林昇微笑着,随即应和着点头,“好,没有是我记错了。”
“那当然,一定是你记错了。”欧阳妤攸坚定不移,其实心里已经渐渐记起来。
那是她第一次独自搭公交车,在那之前陈嘉棠带她坐过几次,可她一向是走在前面,后面车费有人给,她还不清楚公交车是不找零钱的,毫无生活常识,回头想来确实有点傻。
而林昇刚巧在车上,是他替她付了车费。
那应该是林昇刚去教她画画的时候,她还有点怯生,他们并排坐着,第一次抛开黑白灰,光影明暗这些美术理论之外的交谈。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
“去你家上课啊,你忘了?”
“哦”她确实忘了时间。
“你怎么会搭公交?”
“隔壁的临川哥哥带我去看电影,结果他去趟厕所人就不见了,害我找了半天,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没办法,只能自己回家了。”
隔了这么多年,阳光明媚的公交车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到现在仍然能清楚地记起来。
记忆这东西,有时真的让人又爱又恨。
它不给你机会忘记悲伤的事,却又替你保管那些潜藏在心里的美好。
半个小时后,来到一个创意街区,别具一格的花店,咖啡馆,清酒吧,错落有致地紧挨着,门口坐满了人,园区内有这个城市里最有名的私人展览馆,最大的艺术雕像,最有趣的创意摊位,大约是文艺爱好者的聚集地。
转进树叶遮挡的隐秘处,门口几把铁质桌椅,墨绿色玻璃门紧闭,他一推开,叮铃几声,迎面而来的咖啡香,穿着深绿色围裙的店员正在里面做咖啡,站在柜台前整理书籍的女孩子抬起头,看见林昇笑了。
“老板,你回来了。”
里面几乎满座,薄荷绿的软皮座椅上坐着低头看书的人,欧阳妤攸一进来,目光就停在墙上挂着的画上,一瞬间店里所有的东西都成了虚化。
林昇叫了几声,她才回过神。
这家店里挂满了她学生时代的作品,素描居多。
那些现在看起来稚嫩又毫无功底可言的画,可能是她当年随意丢在画室里的废品,如今画纸泛黄,却有人替她珍藏着。
说不动容,是假的,她心跳得厉害。
林昇住在楼上的公寓,两室一厅,客厅满地都是厚厚的艺术书籍,堆得有半个人这么高,像刚搬过来还没来得及整理。
“这里怎么会有你的店?”
他坦言:“因为你喜欢逛书店,也许哪天走到这里就进来了。”
一个布置好的惊喜,只等着她出现。
欧阳妤攸怔神,林昇从房间里抬出一个白布包裹着的大画框,往她跟前的椅子旁一放,低手解开白布,画里的东西瞬间显现出来。
“这是你从巴塞尔展上买回来的?”
她震惊,眼前这幅正是她中意的那位水彩艺术家的作品,她忍不住蹲下来,靠近作品细细凝神观看,“你打算挂在楼下吗?真好看,挂上去之后把我的画拿下来吧,不然对比太强烈了,我好丢人的。”
“不挂这里,送给你。”林昇跟着蹲下来,凝视她,“艺术品要在能欣赏它的人手里,才有价值。”
欧阳妤攸听见了,可一双眼睛微微闪动着,还在看着那幅画,她听见心跳得厉害,她不敢迎上他的眼睛,若是十几岁,她还没有对价钱如此敏感,也许会敞开了笑,兴奋的声音说,“谢谢你,林昇。”
可现在
东西很好,她很喜欢,她不是不想要,是不能要。
这跟那手绘屏根本不是一回事,这样的艺术品动辄也要数百万,她不是个只会一味接受的傻子,也知道什么东西是还得清的,什么东西是她根本要不起的。
“很贵吧。”她不太会拒绝,含糊不清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林昇第一次眼神里透着威严,他不解:“妤攸,你现在是怎么了?买自己需要的东西还要在那儿考虑价格,送你一个喜欢的东西,你却在意贵不贵?那个季临川他是怎么对你的?让你变成这种束手束脚的人,这不像你。”
欧阳妤攸摸着画框边缘,有种被看破的窘态,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好像特别矫情又小家子气,明明季临川在拍卖会上一掷千金,给她买些不喜欢的玩意,她也能理所当然地接受。
怎么到了林昇这里,她却觉得承受不起了呢?
林昇松开那画,突然单手揽她入怀,是心疼,沙哑的声音说:“妤攸,离开他”
她在他肩下摇头:“我试过了,做不到。”
“让我帮你。”
“你要带我走吗?”她怔怔出神,轻声低语般说:“曾经也有人这么跟我说过,他是我的嘉棠哥哥,你见过的,一个像你一样温柔的人,可他现在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
她说,“你那时候别走该多好,林昇,你大概不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吧,我曾经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我退学后本想着再也不联系你,可我还是忍不住把美国的地址告诉你,我知道你去了很多地方,我每年等着你给我寄信,因为有你,我才觉得日子没那么糟糕,都是因为你啊。”
客厅照进丝丝阳光,尘埃浮动,像金色琴弦上的音符。
他们的影子斜斜落在地上。
欧阳妤攸吸了吸鼻子,说,“你知不知道,那时候听说你要来美国看我,我高兴得睡不着,提前半个月就在盼着,想着终于可以见到你了,你来的那天我去机场接你,我怕你看出我很紧张,只好不停地说话,可你一直笑着看我,其实你是知道的吧,我有多想你。”
林昇另一只搂住她,点头:“知道,那时候我见小丫头长高了,头发也长了,听说画画还拿着奖,我比你高兴,只想听你一直说下去,最好能一辈子都看着你手舞足蹈,听你那样说话。”
她忍不住流下眼泪,“可走时你却不让我送,你说不想道别,可你为什么再也没有消息了啊?尹东说你做了错事。”
欧阳妤攸举起他那双依然有印痕的右手,眼泪啪嗒落在他手背上,问,“你结婚了是吗?”
林昇在香港时说她什么也不问,天知道她不是不想问,是怕,怕他说出真正的缘由,所以宁可装糊涂,如果他说他其实选择了别人,她该怎么接受,她用整个青春时代爱过的人,这个最好的林昇也放弃了她。
她就是懦弱且怂,一股脑地接受所有命运递来的果子。
再酸再苦都要生生地往肚子里咽。
人生不就是这样吗?
林昇那只手任她举着,微微有些颤抖,他说,“是,因为一个失误,我要负责任。”
她终于问了,林昇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他拉着她坐在沙发上,垂头抵着额,仿佛攒足了力气,才能从心里掏出那个故事。
他说从学校辞职后的那几年,一直在四处走,常年旅途中结识了一个台湾著名的手工匠人,当年离开美国后,林昇是去找他,拿一枚定做好的戒指,那个刻着他一生心意,独一无二的戒指,他准备再回去向她求婚的。
他当时一无所有,不确定欧阳老先生会不会把女儿交给他,他很忐忑,可当他终于鼓足勇气决定再次去美国时,却碰上了台北捷运砍人事件。
就是那场在别人听来只是新闻的意外,改变了他后来的人生。
当时地铁里混乱不堪,交通中断,他在车厢里救下一个右腿受伤的女孩,很多人拥挤,很多人仓皇而逃,形势所迫,林昇没有等救护车来,背她去了医院救治。
女孩是一家便利店的职员,出身孤儿院,她怕丢了工作说什么也不肯住院,林昇一贯的性格使然,决定留下来帮帮她,就顶替她做了半个月的收银员。
直到他签证到期的前一天,女孩出院了,在租住的房子里招待答谢他。
接下来的事林昇没有再说下去。
醉酒后的结果大约十有八九都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