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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枚黑子落在棋枰上,他轻轻一推棋枰,仰起脸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忽而,他爽声大笑,挥起衣袖一指,命令道:“开船!”
船升起风帆,桅杆在风里如力抵巨浪的勇士,高擎起雄奇魁梧的身板,雄赳赳地逆流而上。
战场上已是一派狼藉,数不清的蒙冲战舰横翻在水里,堵得一条江水波不兴,上千具尸骸浮浮沉沉,鲜血汩汩流淌,江水正在变成触目惊心的血红色。江岸是一片火海,逃命上岸的敌方士兵正被东吴士兵追得遍地开花,陆上屯堡的守军也死伤略尽,尸体从屯堡里丢出来,堆起来高过了堡垒外墙。
船擦着满江的翻船缝隙,艰难地挤出一条水路,好不容易才靠了岸,风帆被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刺激了,战栗着缩下了身体。
“主公!”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之人双手挥舞,仿佛摘着了新鲜果子的山中野猴,满脸是藏不住的喜庆。
孙权踏上江岸,脚底下打滑,也不知踩着谁的一摊血。
“黄祖授首!”激动之余,只剩下这句话。
孙权点着头,明明该狂喜过望,他却像是没什么表情,背着手缓缓地向战场深处走去。
传递战报的信使有些困惑了,江东与江夏黄祖有世代宿仇,孙权的父亲孙坚就死在黄祖手里,两家仇怨不共戴天,江东数次征讨江夏,誓要斩下黄祖头颅,复仇之心昭然若揭。而今大仇已报,本是欢呼祝贺之时,便是喜悦失态也不为过,可孙权却极是冷静,仿佛这一场歼灭江夏黄祖的大胜寻常得很。
这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主公总让人捉摸不透,你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江东一班老臣私下里常比较孙策和孙权:孙策英武卓绝,在战场上匹马当先,万夫莫当,虽然粗率,心思却不难猜;孙权却是一口井,深幽晦暗,瞧不见底,亦不知有水没水,你投进去一枚甜果,得到的也许是一枚苦果,年纪轻轻便修得那冰寒的帝王心术。
孙权仍是沉默着走在硝烟余散的战场上,他的目光越过血淋淋的尸骸,越过烈火熊熊的屯堡,一直向西延伸,那里是荆州的腹心。
江夏黄祖的覆败震惊了整个荆州,荆州牧刘表接到败军消息,一口血喷在战报上,从此一病不起。江东的水军雄狮乘风破浪,在荆州的腰上咬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荆州东大门沉重地打开了。
而在北方,那个从未停止征战的男人也把目光盯在了荆州。
风雨飘扬中的荆州正如一艘朽烂的华丽大船,江流滚滚,一浪高过一浪,这艘大船已是千疮百孔,不知道哪个时候便会沉没。
第54章 扭转危局(1)()
卷首
殿堂里很安静,缭缭紫雾从铜鹤嘴里缭绕升起,在偌大的宫殿里弥漫,静悄悄的空气中偶尔有轻小的鸣玉声,那是大臣腰间垂挂的组佩。
皇帝像个木偶一样定在御座上,手里捧着一卷奏疏,眼睛被缭绕的香雾薰得模糊了,绢上的字一个个都似沉在水底,他看得心不在焉。有时抬头,不经意地和一双目光相碰,吓得他赶忙低头继续读奏章。
皇帝玉阶下分两列跪着文武百官,而大殿中央只有一个人站立,冠冕高耸如崔嵬泰山,腰间的长剑锃亮闪耀,他立在殿中,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人莫敢仰视。
“陛下可曾阅完?”他朗声道,声音隆隆地在大殿内回荡。
皇帝被他的声音吓醒,慌忙合上奏疏:“朕已阅毕!”
“臣恳请陛下准奏!”他深深拜下。
这哪里是请旨,分明是逼旨。皇帝苦着一张脸,怯懦地说:“大将军所言之事,朕已尽知。大将军北讨乌桓,略定中原,收复汉家疆土,今又欲南征,其志弥坚,朕心甚慰!”
“臣请陛下授臣南征便宜之权!”他说的每个字都很恭敬,语气却让皇帝不寒而栗。
皇帝木然地瞥着奏疏,几乎是照着念道:“拟旨,罢三公官,加大将军进丞相位,开府辟士,择日遴选精甲南征荆州江东,假节,便宜行事!”
“谢陛下隆恩!”他郑重地匍匐在地,
皇帝受着他的跪拜,一点欣喜也没有,反而甚是惶恐,从御座上站起,伸出双手:“丞相请起,卿为国家础石,为汉家基业宵旰操劳,朕当谢你!”皇帝殷勤地说着这些话,心里却似吞了一只苍蝇般腻歪。
他款款而起,回身一挥衣袖,眼里一股犀利的光芒仿佛利剑劈斩,皇帝萎靡地缩了头。
“散朝!”玉阶下的谒者高声呼道。霎时,满殿文武齐刷刷地磕头谢恩,腰间组佩叮咚作响,司仪官前方导引,文武官员潮水般退出了大殿。
曹操沿着漫长的台阶阔步而行,风从头顶旋转吹落,飒飒地扬起他的袍子,如同燃烧的一团火把。那些缓步走在他身边的大小官员莫不纷纷闪避。
对于这些官吏的异样心思,曹操怎会不知道,可他现在完全不想理会他们,他们无非就是一群嗡嗡扰耳的飞蛾,既成不了大事,也不能济之以危难。留着这些人,也许会有危害,然而总不伤大局,偶尔来一次死谏,以头撞柱骂他是篡国奸臣,倒让他觉得很好笑。
让他们去当死谏迂阔的忠臣吧!当年洛阳遭李郭兵乱,宫室烧毁,百官饿得只有啃树皮,皇帝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只好暂居在故去大臣的宅内。那时,这些忠臣都跑哪里去了,谁能兴兵平乱,还帝于都?
谁?除了他曹操,谁能做得到?
是他曹操,让汉家旌旗依旧能够高高飘扬,统率大军南征北战,把被诸侯割裂的疆土再一一收复。
可天下人都道曹操是汉贼,然而这些打着正朔旗号辱骂他的人,到头来却一个比一个更贪婪地蚕食汉家天下。
他仰起头,高天上清湛无云,风从肩上一抚而过,他忽地生出苍茫无倚的孤独感,然而只是短暂的一刹,他立刻又恢复成为那个冷冰冰的权臣。
去他的忠臣,待得天下统一,万邦宁和,历史会有个公正的评判。
他握紧了佩剑,昂起头一直不停地走了下去。
曹操南征,荆州岌岌可危
曹操刚一踏进门,早已等候多时的儿子们都站起了身行礼,个头高高低低,模样错落不一,却没一个丑陋,最次的那一个也五官周正。论智力各有千秋,纵算不能开疆辟土,也不是愚拙的蠢人,这一点曹操很骄傲。
曹丕是长子,当先说道:“父亲,朝廷允你南征了么?”其实若论起来,曹昂才是长子,可惜在南征张绣时战死了,曹丕这才成了长子。有好事的都道他命硬,把自家大哥克死,自个便成了嗣子,按着长幼顺序,以后曹操的爵位还不得传给他么?
曹操落了坐,接过曹丕递来的热手巾擦了一把脸:“允了。”
曹彰头一个慷慨激昂地嚷道:“儿子愿随父亲出征!”他自来好武,不喜读书,虽只十余岁,却击得一手好剑,素日居家也仗剑坐卧,以为班超投笔从戎才是丈夫大志向。
曹操瞧着他笑了一声:“好性急,素日便是个好武的性子,听见征战则急不可耐。”
曹彰气势十足地道:“大丈夫当为卫、霍,将十万骑驰沙漠,驱戎狄,立功建业!”
曹操笑着叹息道:“汝不读书慕圣道,而好乘汗马击剑,此匹夫之勇,何足贵也,还敢夸夸其谈!”
曹彰较起了真,义正词严地说:“儿子以为大丈夫当驰骋沙场,马革裹尸,何能做博士!”
“你还瞧不起博士?”曹操不禁揶揄。
曹彰不屑地说:“博士咬文嚼字,钻研经典,皓首穷经,为一字一文而穷研苦思数年,倘遇纷乱,力不能扛一斗土,百无一用,奚可效之!”
曹操摇摇头:“此为偏颇之见,子桓、子建皆为博学之士,依着你的说法,他们也百无一用?”
“他们的志向和我不一样!”曹彰狡辩道。
曹操笑问道:“你是什么志向?”
“为大将!”曹彰铿锵有力地说。
“为将若何?”
曹彰正正声色:“为将者,当披坚执锐,临难不顾,为士卒先,赏必行,罚必信。”他以为自己说得很好,气势极足,每个字都从丹田处提拔而起。
曹操蓦地大笑:“好个大将之道,我原来养了个勇将儿子!”他被曹彰毫不掩饰的志向表达勾起了兴趣,因对诸子道,“既然彰儿述己志向,尔等何不各言尔志。”
曹植近身,微微的笑在他清俊的面孔闪着光:“儿子斗胆言志。”他今年虽才十六岁,却颐养了一身的风流雅量,写出的诗文让父亲曹操也甚赞叹,好与一众博学文士诗酒酬唱,府中常常宾客盈座,通宵达旦。
“儿子有文武二愿,文愿读尽天下书,书尽天下诗,武愿踏尽天下土,览尽天下物,若有千难万险,亦无所避!”
果然是才高八斗,志向也是一派斐然文气,四个“天下”接连脱口而出,豁然显出那锋芒崭露的少年意气。
曹操笑道:“子建好大口气,天下尽为汝读尽、书尽、踏尽、览尽,你可让他人如何立志!”
“父亲有包举宇内之志,振荡八荒之心,儿子愿承继父亲鸿业而已。”曹植的口气很是志在必得。
曹操一笑:“好,有志气!”他环顾着其余的儿子,“你们呢?”
按着顺序,曹丕本该先说,曹植却抢着出了风头,他不得已落在后面,含着没有锋芒的温润的笑,不疾不徐地说:“儿子别无所愿,只愿侍奉父亲左右,聆听谠言庭训,终生受教!”
这话明听寡淡如水,细品却大有文章,不露声色间对父亲的奉承已至炉火纯青。诸子都是暗自揣度,叹那曹丕心机太深,装出温顺的孝悌模样,却把争执心深深隐藏。
曹操叹道:“子桓秉孝道,我心甚慰,然丈夫立世,当立大志,立大志方有大功业。”
“是!”曹丕老老实实地答应。
曹操又瞧向其他人:“别停下,继续说。”
儿子们顿时七嘴八舌,敦厚的说希望修身自守,好诗文的说希望博学多闻,尚武的说希望斩将搴旗,各自搜刮出华美动听的词藻,想在父亲面前讨一个好。
曹操一面听一面评价,他忽地对坐在角落里的曹冲说:“冲儿何无一言?”
曹冲听见父亲呼他,微微挪了挪,他才交十三岁,眉目间却透出非比寻常的成熟,他笑了笑:“哥哥们说得太好,我还没想好呢。”
曹操鼓励道:“无妨,说错了又不会责罚,不过是父子闲谈。”
曹冲温和地笑道:“儿子之志与哥哥们的伟志相比微不足道,既父亲请告,儿子便斗胆一说,儿子愿父亲少征伐。”
曹操一愣:“这是何意?”
曹冲倾过身体,眸子亮晶晶的:“父亲少征伐,是为天下无战事,则我父子得享天伦,儿子能时时侍奉父亲左右,天下之子皆能时时侍奉天下父亲左右,岂不乐哉!”
曹操忽然大喜,他赞叹道:“冲儿之志方是伟志,我何尝想年年征伐。若天下无战事,我当与诸子同享天伦,诗酒酬唱,阅经典、读名籍,人生至乐!”
他欢喜地把曹冲拉至身边,亲昵地抚着他的后背,笑呵呵地说:“诸子之志各有千秋,然冲儿之志最得我心,他年岁虽小,其智岐嶷,或可为众兄长之师!”
定论已下,儿子们都伏低了头一迭声地应和,傻子也看得出曹操对曹冲的喜爱,而这种偏爱不仅仅为对幼子的宠溺。曹冲生来敦敏,四五岁便被称为神童,其智谋权变竟令曹操身边的谋臣自叹弗如。建安七年,江东孙权送来巨象,曹操心血来潮,欲知巨象重量,询问群僚,无人能解,却是七岁的曹冲想了个妙法,把大象置于船上,刻其水痕,再以他物装入船中,至水痕处则止,如此可得重量。自此后,曹操越发对这个儿子备加爱惜,曹冲偏偏越大越聪明。因他极得曹操宠爱,群下若有犯错害怕责罚,总是找到曹冲求情,曹冲也总能想法排忧解难,如此竟也赚了人心,都说曹操俟后必定以曹冲为嗣子,爵禄自然传至彼身,正牌长子曹丕也只能望洋兴叹,徒恨自己的智略不及曹冲一半。
曹操微微收住笑,正声道:“此次南征,彰儿、冲儿随我出征,其余诸子留许。”
诸子都听出来了,曹彰数次随曹操征讨,此次再随军南征并不奇怪,可曹操竟带上了十三岁的曹冲,无疑是在宣告某种惹人艳羡的事实。有好事的儿子去打量曹丕,他像是没有什么不自然,仍然摆着那端得很恭顺的谦和姿态。
曹操有些疲倦了:“都散了吧。”
儿子们络绎而出,回头间,曹操还拉着曹冲问东问西,不禁又是嫉妒又是无奈,可毕竟无能为力。对于素性离经叛道的曹操来说,废长立幼不合道的古训于他不过是一句空话,他轻易便戳得稀烂。
风如巨手锤击,门“哐”地开了,垂低的幔帐像忽然睁开的眼睑,露出了帘幕背后的幽暗,惨白的光线在墙壁上吐丝,结出网状的密集光斑。
司马懿像被蛰了一般从床上抬起头来,又像失了骨髓似的,迅速地趴了下去,腰有些酸麻,他想动手揉一揉,却犹豫着用眼风悄然环顾,白蒙蒙的窗户上有浅浅的黑影划过,不像人影,应是树影。门被风吹开了,门轴嘎嘎地转动,像是压抑的脚步声。
他于是不敢动了。
他已在床上躺了足足两个月,偶尔起一次身,也得先观察四周动静,翻个身也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自己家里尚且要谨慎小心如此,他倒宁愿被埋在坟墓里,守着黑漆漆的死寂,却还是一种不必顾忌的自由。
他没有生病,一个刚至而立的年轻人,正是旭日东升时,健康得仿佛一匹没有鞍鞯缰绳束缚的西域汗血宝马。夜晚静卧时,他能听见心脏在胸腔里蓬蓬勃勃地跳动,那种奔放的骚动属于烈火般灿烂的青春,是广袤霜天上飞驰的苍云,便是匆忙过路,也要留下深深的痕迹。
可他此刻却必须把自己的热烈、冲动、亢奋、绚丽统统埋起来,装出令人怜惜的悲苦、衰弱、困窘。他很讨厌这种不能驰骋纵横的衰弱,纵算是伪装的,也让他以为羞耻,与安静的冥思相比,他其实更爱狂野的奔跑。
但他别无选择。
他之所以要把自己埋在衰弱的土壤里,只是为了躲避一个人,那个人叫曹操。
因为曹操要辟他为官,他不愿赴任,又找不到推辞的理由,只能装病。他有洞察人心的眼力,看得出曹操的勃勃野心,看得出汉朝日薄西山,取代衰微汉朝的也许正是曹操,他不想卷入王朝末世的权力漩涡。在曹操身边谋事是这个年代许多学有所成的年轻人的梦想,可不是他司马懿的梦想。
也许,他和曹操是同一类人,他能看出曹操的野心,而曹操总有一天也会看出他的心机。
他装病以来,曹操派了几拨人来探病,有白日正大光明地探顾,也有半夜翻墙入室,躲在门后偷窥,他始终坚卧不起,一面在卧榻上叹息人生悲苦,一面佩服曹操的不择手段。
门轻轻一颤,有人走了进来,司马懿更不敢动了,他像死人般僵硬,他装的病叫风痹,关节麻木,四肢瘫痪,动一动便能瞧出端倪。
进来的是个女人,却原来是他的妻子张春华。她捧着一只铜瓯,因有些烫,用手巾包住了两只耳朵。
“怎么是你?”司马懿惊讶,他不是惊讶妻子入屋,而是妻子亲自捧食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