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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慢慢地摇动羽扇,吐出一个圆润的字:“好。”
阳光普照,雪已是融尽了,潺潺水声响彻天地,融雪吸附了空气里的热度,到处都冷飕飕的。风把空气里的冰凉气息裹起来,漫不经心地吹拂着。
姜维走在丞相府的后院里,脚步迈得很快,迎面的冷风携着劲力,像一双手推挡着他的前进。他一直走到曲折蜿蜒的庑廊边,在长廊尽头停了一下,蹭掉鞋底的泥块,抬步走了上去。
庑廊很长,十步之外便起了一座拱桥,桥下流淌着一川溪水,那溪水从不远处的竹林深处流出,拐了两个弯,分成三条支流。每一条迤逦伸入一座廊桥,一共三座,再缓缓地扭过来,一起汇入竹林边沿的碧绿湖水中。
他走过了两座桥,水面的风卷上来,扑来一袭冷意。他踏上了最后一座桥,桥栏倚着一个人,当风而立,那风吹得她衣衫簌簌飘飞,仿佛即将飞升而去。
他不知道是埋头走过去,还是该停下来和她说话,这么左右为难地想着,却不知不觉地放缓了步子。
诸葛果对他笑了一下,她衣衫单薄,站在风口微微颤抖,那笑容被风吹散了,一片片落在桥下的溪水里。
“你要跟爹爹去北伐了……”她说得很小声,轻微得像偶尔拂过耳朵的一片羽毛。
“是。”姜维回答得四平八稳。
诸葛果轻叹一声:“昨日我去青城山见师父,他送给我几句话。”她瞧着姜维,一字字很用心地念道,“秋风起苍黄,原上离草泪。大雪满城楼,将军迟不归。千载伤心事,万里河山碎。独怜闺中花,清芬空为谁。”她徐徐地停了一会儿,“我问师父什么意思,他却不肯说,我心里很是不安,也不敢告诉爹爹,便想来说与你听,你说这是好话还是坏话呢?”
姜维默然半晌,才徐徐地说:“有些话或者只是随口一说,不要太往心里去,不然苦熬了自己。”
“我也希望是随口一说,可是心里老是过不去,生怕是有什么不可预知的大事要发生,或者是师父故弄玄虚也未可知呢。”诸葛果喟然一笑,“你别介意呀,我或者是想太多了。”
姜维“唔”了一声,他和诸葛果单独相处,总觉得说不出地窘迫,饶是他十来年征战沙场,历经无数凶险,面对这旖旎情怀,却不能游刃有余地应对。
诸葛果蓦地问道:“你的玉佩在身边么?”
“在……”
“给我看看。”
姜维也不反对,从怀里小心地将白玉莲掏出来,双手递过去的一霎,竟和诸葛果的手相互一碰,慌得他把手甩下来,藏在后背上揩了揩。
诸葛果像是对他的局促不安毫无感觉,掌心擎着那温润的玉佩,玉很暖,似乎带着姜维怀里的温度。她轻轻抚了一下,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革囊,蜀锦做面,粉底上绣着一株并蒂莲,针黹细腻平滑。她将那玉佩装入了囊中,细心地系好口边的丝绦,打了一个同心结,像是一节竹枝。
“本来该亲手准备些厚礼送给你,叵耐我最近病了,身体乏得很,竟只做得这个革囊。”诸葛果遗憾地说。
“不用送了,别劳累了自己。”姜维体恤地说。
“以前送给你的礼物还在么?”
“在的。”姜维的声音很低。
“拿着,放在这囊里不会摔坏!”诸葛果将装了如意的革囊递还给姜维。
姜维犹疑地接过来,诸葛果微笑着说:“我做的,我们一人一个。”她从腰间牵起一个绣面革囊,果然和送给姜维的革囊一模一样。
姜维犹豫了一刹,学着诸葛果,也把革囊挂在腰上,还轻轻地抚了一抚。
诸葛果满意地一笑,她久久地注视姜维:“姜哥哥,我问你一句话。”
“嗯,你说。”
诸葛果轻轻道:“你同意娶我,是因为同情,还是、还是……”她不知该如何启齿,她想姜维是应该懂得的。
姜维一愣,他鼓了很大的勇气去看她,他看见诸葛果认真的眼神,那份认真有种瞬间震撼的美丽,不知为了什么,刚才巨大的紧张消弭了。
“我……”他张了张口。
诸葛果静静地等候着,她前所未有地耐心,既不催促,也不烦恼,肃然如埋在青苔下的古老井台,日复一日地承受时间的风霜,只为等待最后时刻的一个回答。
“不是因为同情。”姜维说得很轻,可并不勉强。
诸葛果既喜又悲地笑了,微笑的脸庞挂上了两串珍珠般的泪,她转过了身:“你走吧,我不耽搁你的正事,我在成都等你。”
她倚着廊桥的阑干,眼里望着桥下缓慢流动的溪水,阵阵凉风吹面生寒,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身上却蓦地一暖。她诧异地扭过头,却原来是姜维脱下外衣搭在她肩上,那忽然的温存让她竟是呆了。
“保重身体。”姜维说,他露出一丝很浅然而很温情的笑,一步步走下了廊桥,拐进了一扇月洞门后。
诸葛果怔怔的,手指拈着姜维外衣的领口,身体被那温暖的衣衫包围着,仿佛他从不曾给过自己的拥抱,让人沉醉,也让人伤感。
建兴十二年二月初二,是太常选定的出征吉日。
皇帝和丞相领百官,先去宗庙祭祀祖宗,再去圜丘祷告上天,念了华美冗长的祷文,捧了精致细作的俎豆,焚了苒苒束缚的刍草,征伐礼仪才算大体完结,方将丞相送出城。
自清晨开始,从张仪楼浩浩荡荡排开上千人的送征仪仗,金甲裹身的虎贲队侍卫都挺胸腆肚,一百来面各色旌旗风帆般招展摇晃,中韶宫乐喧天演奏出恢宏的胜利乐章,卤簿队伍高擎着斧钺、金戈、汉节……光彩灿烂,亮得人不敢逼视。
雪已是融尽了,偶尔还能在沟壑里看见残留了的冰水,阳光铺散得满天满地,映照在宏大的仪仗队上,像是一面金色的屏风。
青灰色的张仪楼下,高大的城墙辉映着金光闪闪的仪仗队,无数的光亮在青砖上闪耀,一声钟磬的宏远鸣响后,皇帝和丞相的车仗缓缓地驶出了城门,其后是鱼贯而出的百官队伍。有骑马的,有步行的,都不敢言声,浩浩荡荡,如微风吹拂的稻田,向着一个方向倒伏。
附近的老百姓也闻讯而来,统统挤在城楼下,踮脚攒头,议论四起,嘈杂的人声混入了黄钟大吕的宫乐中。
刘禅扶着车轼从华盖宝羽的御辇上轻轻走下,从内侍的手中端了一爵热酒亲自捧给诸葛亮:“今日朕率百官郊送相父,望相父北伐马到成功!”
诸葛亮欲跪接赠酒,刘禅却扶住了他的手臂:“相父,不要跪,朕今日免了你的跪拜礼!”他把酒爵轻放在诸葛亮的手中,全神贯注地看着诸葛亮饮下。
诸葛亮饮罢酒,睨了一眼浩大的仪式,忧虑地说:“陛下,臣谢陛下厚恩,但礼仪太过了!”
刘禅轻轻地对他笑着:“相父,这是朕的一点心意,就当是朕送给相父的薄礼!”他忽然变得很哀伤,笑容慢慢地消退为眼底的怅惘。
第210章 鞠躬尽瘁(5)()
“陛下,臣北伐之后,朝政若有疑难,自可咨询蒋琬、董允,望陛下多听良言,善纳诤谏!”诸葛亮一句句慢慢地说。
“知道!”刘禅回答得像个温顺的孩子。
“臣以为陛下宜以自谋,凡事不能太优柔迟疑,也不能刚愎自用,过犹不及,中庸之道,当为陛下察之!”
“好!”
诸葛亮还想多告诫几句,可是满腹的话哪里可能在这短暂的时刻一一说清。他发觉自己今天变得很缠绵啰唆,仿佛是想把一辈子的话都交代完,若是不那么做,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相父!”刘禅的声音有点嘶哑,他忽然双手攀住了诸葛亮的胳膊,默默地靠近了他,在他耳边很轻地说:
“你要常常来信啊……我也会给你写信的……”皇帝的声音变了调,他没有称“朕”,而是用了“我”。
没有人听见皇帝说什么,大家都以为皇帝是在和丞相交代秘密事宜,谁也不知道这个忧郁的年轻人原来仅仅是叙说内心的念想。
刘禅把头很深地埋下,埋在诸葛亮的影子里,任谁都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手指紧紧地牵住诸葛亮的衣角,那么用力,那么专注,仿佛失了依怙的小孩儿。
“陛下……”诸葛亮轻声道。
刘禅抬起头,金色的丝绦飘扬在下颌,十二颗玉珠帘幕的背后是泪水充盈的清秀面庞。
刘禅努力地让自己笑起来,他握住诸葛亮的手:“相父,朕送你登车!”
“臣何敢!”诸葛亮推辞道。
刘禅固执地拖住他的手,双臂往上一举,硬生生地把诸葛亮搀扶上车,脸上才挂了稚嫩的笑,仿佛是做了一件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值得他为之骄傲。
“相父,北伐任重道远,非一朝一夕,相父不要着急!”刘禅很不合时宜地在出征的时候说了丧气话。
诸葛亮没有说安慰话,他不喜欢夸大事实,也不否认任何一次的必然胜利。
于是,他说了一个事实:“此次北伐我们还联合东吴,东西两线进兵,不负两国盟约,当可助北伐一臂之力!”
“好的,朕知道了!”刘禅记起联合出兵的盟书是诸葛亮亲订的,每个字都念给他听,再由他盖了玉玺,两双手按住文书的两头,彼此都在眼睛里含了笑盈盈的鼓励。
“相父,朕等着你凯旋而归!”刘禅满怀感情地说。
诸葛亮五内俱沸,他有许多话要说,终是来不及了,只对皇帝一笑,并不多说什么,拍拍车轼,对皇帝一揖,对百官一拱手。
“呜!”出征的号角呜咽声碎,一刹那,车辚辚,马萧萧,旌旗蔽日,金戈辉煌,声声蹄踏震碎了天空的宁谧,在远山间迢递传送。
车辇渐渐地远去了,留下一行行车马印子,在宽阔的驰道上烙下深深的,久久不去的痕迹。
人潮从城楼下涌向前,都追着远去车马的足迹,眺望再也看不见的飞扬旌旗,看不见的清朗背影,看不见的温情微笑。
掩阴事昏君戕无辜暗诤谏贤相绝朝庆
“贱人!”刘琰一巴掌撩了过去,那张粉嫩的脸颊上立时现出一个巴掌印。
胡氏捂了脸,痛得埋头就哭:“老爷干什么打我?”
刘琰气得须发冲冠,沟壑横生的脸上怒火燃烧,他冷冷地说:“你自己知道,何必问我!”
他叉着腰恶狠狠地盯着被一巴掌打得钗发乱晃的胡氏,耻辱和愤怒同时在心头翻滚。他昨夜刚刚从内宫得到消息,胡氏在正月朝庆太后时做了有辱他刘家的丑事,红杏出墙不说,那个野男人居然是他每日要顶礼膜拜的皇帝!
胡氏是他的续弦,年幼他三十岁,原是他府里的贴身侍婢,一向机敏聪慧,深谙他心,因此才纳了为妾。三年前,正妻过世,他又将胡氏扶正,对这个年轻貌美的小娇妻是百依百顺,从不拂逆。他一直也担心,胡氏一个风韵少妇,陪伴在自己这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头子身边,会不会耐不住寂寞,出去召蜂惹蝶,哪里想到,千防万防,胡氏终究还是做了丑事。而且不做则矣,一做便惊世骇俗,让他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
他一想起这个娇滴滴的美人和皇帝云雨巫山的缠绵景象,忍不住打胃里泛起一股恶心,抬腿对着胡氏的腰就是一脚:“臭婊子,老子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胡氏被这一飞脚踢倒在地,全身散了架般爬也爬不起来,“哎哟”地喊痛道:“老爷,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让老爷大动干戈,望老爷明鉴,就算我死了,也不是个屈死鬼!”
刘琰劈头盖脸地啐了她的一口:“你做的丑事,我说了都嫌脏了我的口!”
胡氏其实隐约地猜到了,她心里慌乱起来,一面掩饰地捂住腰腹,一面口里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实实不知是什么丑事,我一向循规蹈矩,没敢违了老爷的家规,老爷都是知道的……”
刘琰阴寒地冷笑道:“算了吧,你这当口装什么烈女节妇,我看你自出了宫就春风满面,就一直疑心你出了事,原来真的有那档子龌龊事,怪不得呢,看你那副浪样,是得了意,承了雨露甘霖了!”
胡氏知道瞒不住了,索性撕开去,也不畏惧,微立起身体说:“老爷怎么这样说我,这事就是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老爷要是怨,如何不去宫里质问呢?”
刘琰听她激自己,心里又恨又气,愤怒得几乎咬碎了钢牙:“你还真以为有贵人给你撑腰了,敢这样和我说话。我问不问是我的事,就是问,也要打发了你这个贱人!”
他目中凶光一现:“来人,拖了这个贱人出去,给我重重鞭打,再挂双破鞋砸在她脸上,她要当破鞋,我成全她!”
一屋子仆从见老爷大清早发脾气,也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现在又听要重责夫人,哪个敢回话求情,只得硬着头皮拽了胡氏出去。用清水沾了马鞭,卷起劲风,一记记重重挝下,打得胡氏杀猪般乱叫,满地里求饶嚎哭。
刘琰还嫌打得不够大力,满府里找身强力壮的青年汉子,凡打得皮开肉绽,鞭鞭见血的,便赏钱五百。真个有爱财之徒毛遂自荐,眼里都是五百个锃亮的铜钱,哪儿有什么怜香惜玉的慈悲,下手又稳又重,只看得刘琰哈哈大笑。
这么折腾了大半天,胡氏已是奄奄一息,刘琰草草写了封休书丢在她脸上,着两个下人把胡氏从角门推了出去。
刘琰扔了一双破鞋子掷在胡氏脸上,扬手又一巴掌,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话:“从此后你就不是我刘家的人!”
他重重关上门,嘴角挑起阴冷的笑,深以为出了一口恶气,也不顾底下人怎么看,自去唱他的《鲁灵光殿赋》,还兴致勃勃地让家养乐坊演习诵读。
春风若女人松开的长发,温柔地拂过天地间,于是一切都生长起来,生命的朝气在渐暖的气候中逐渐蓬勃。
刘禅正坐在蜀宫后苑的水榭里观鱼,回脸看见黄皓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他笑道:“你这小奴慌什么,被人打劫了么?”
黄皓喘吁吁地说:“陛下,出,出事了……”
刘禅蹙着额头:“出什么事?”
黄皓凑近了一些儿,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抹着脸上的汗,压着声音道:“胡氏被发现了……”
“胡氏?”刘禅像在听一个陌生的名字,他茫然地望着绿波荡漾的水面,那里有一只鱼儿像魂似的游了过去。
黄皓着急了,又不知如何说出口,结结巴巴地说:“就是,就是那个女人,车骑将军的妻子,陛下不是和她,和她……”
刘禅忽然惊醒了,他像被雷炸了,眼睛登时直了:“被发现?谁发现,是、是不是太后……”
黄皓慌忙摆摆手:“不是太后!是车骑将军……”
刘禅忐忑着,两只手紧张地抓着膝盖:“那他,有什么别的举动?”
“他把胡氏打了一顿,撵了出府,现在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大家都在猜,那个、那个,”黄皓惶恐地看了皇帝一眼,声音像阴河的水,“那个和胡氏媾合的男人,是谁……”。
刘禅一下子跳起来,刘琰不问皂白的一场大闹,仿佛忽然燃烧起来的一把大火,不仅烧光了他最后的一点儿息事宁人的奢望,也把理智烧了个干净。
“陛下,该怎么办?”黄皓愁苦着一张脸。
“能怎么办?”刘禅咆哮着,一巴掌拍在水榭的柱子上,“这事绝不能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