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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月英垂了头说:“谢太后体恤!”
吴太后微笑:“莫先说谢语,我是郑重问你,果丫头的事你有什么打算?”
黄月英黯然着:“先护养身体吧,再说,她现在一心求道,以后再说……”
“以后?眼见一年过了又一年,果丫头可拖不得了!”吴太后急了声音,“丞相的意思我约莫也能猜到一二分,他是怕果丫头成了人家的负担!”
“其实果儿她……”黄月英冲口而出,那隐瞒的心事差一步就要合盘道出,却终究还是咽下了。
“其实什么?”吴太后疑问道。
黄月英摇摇头:“没什么,果儿毕竟身子太弱,既嫁人妇,倘不能相夫教子,却得精心护养起来,想想总是不好!”
吴太后一摆手:“那也无妨的,嫁一户好人家,养尊处优,病自然可以慢慢调养!”
“哪有这样的人家肯要我们的病女儿?”黄月英嘲讽地苦笑。
“丞相府的千金还怕嫁不出去么,只你们不肯给人家一个上门的机会!”
“太后!”黄月英的眼睛里忽现清澈,她暗暗地捏了一下手掌,一股自心底爆发的力量融化着封堵结实的心灵外壳,她看着太后,微张了张口。
吴太后还道她难堪,劝慰道:“你也不必介意,我也只是好心问一句罢了。倘若有了什么好的人家,我可以保媒,丞相若要责让,就说是我的主意!”吴太后笑吟吟的,又扭头去看两个孩子,还伸出手抚着孩子的脸,那乍起的念头似乎已经稀释了,似乎刚才的谈话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黄月英怔怔地呆着,巨大的矛盾冲突在内心里犹如狂潮翻滚,明灭的灯火映得眼前闪闪烁烁,仿佛她的决定般乍起乍落。
“请太后成全!”黄月英忽然给吴太后跪了下去。
吴太后惊愕:“你……”
黄月英仰起脸,淡淡的光线流在她的眼睛里,泪光般晶莹透明。
“梆梆梆!”三声清远明脆的更声疏阔弥久,顺着冬夜寒风悠然飘入宫闱。四周很安静,听见火焰剥蚀烛芯的轻声,好像一粒石子掉在无风的水面,溅起一圈涟漪,却匆匆地没了影子,短暂如一梦。
刘禅带着三分醉意走进长秋宫,张皇后忙不迭地迎出来,吩咐宫女给皇帝褪去外衣,因笑道:“陛下气色着实好,想来是今晚的元旦宴很尽兴?”
第207章 鞠躬尽瘁(2)()
刘禅乐呵呵地半躺在铺着毡毯的围屏软榻上,饮着皇后亲手捧来的醒酒汤,细细地品咂着酸甜的汤滋味儿,醉意像一团云似的沉沉地罩住头,却是一种令人舒坦的晕乎。
“嗯,今晚高兴。”皇帝年轻的面孔上盛开着喜悦的酡红,“本来开年一场大雪,下得人提心吊胆,还怕出什么大差池。幸而只是雪大,民户没有受损,当真是天佑季汉。去年风调雨顺,收成比前年多了一倍,外无战事,内无大灾,朝政清明,国库充盈,这般太平日子,岂不值得抚掌相庆!”
他露出兴奋的神色,像个得了好彩头的小孩儿:“今日宴上,诸臣都开怀畅饮,连相父也饮了三爵。我还担忧他伤胃,后来见他并无异样,席间谈笑风生,我瞧相父竟年轻了许多。”
张皇后也欢喜起来:“是么,相父身体康健,可是我季汉的福气。”
刘禅用小勺子调着汤水,忽然的心事在微红的眼睛里跳跃:“只是……”
张皇后看出皇帝有忧色:“陛下有何忧虑?”
小勺子在青玉碗边沿轻轻磕击,刘禅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我担心相父又要走。”
“走?走哪里去?”
“北伐……”刘禅郁闷地叹口气,“相父虽休战三年,其心无时不念北伐,这两年来,他人是在成都,却屡屡行事汉中,不是在黄沙劝农,便是在斜谷积粮。他虽不言,我却看得出,他这是在为北伐做准备呢。我担心过了年,他便要走了……”
张皇后却没有擅加议论,从来朝堂上的事无论大小,她都不会置喙。她恪守着后宫不问政的妇道,即便听到再惊心动魄的宫闱秘闻,也不嚼舌根不传小话,一丝儿风也漏不出去,后宫都说这位六宫之主嘴太严,似是用铁丝缝上。所以刘禅很放心在她面前吐露心声,有时在外边受了窝囊气,也可肆无忌惮地对她喋喋抱怨,痛斥哪个大臣太不留情面,哪篇奏章太啰唆。她总是充当一个安静的倾听者,无声地承受着皇帝的倾诉,仿佛一口幽幽深井,许多的仇恨、埋怨、斥责、哀伤落进去,不见天日。
刘禅似觉得这件事太沉重,也不再提起,一面默默饮汤,一面漫无目的地撒去目光。他因见屋子中央摞着三四个竹笥,还扎了红绸,问道:“你这是给谁备礼么?”
张皇后微笑:“陛下还不知喜事,这是给果妹妹准备的贺礼。”
刘禅手里的勺子“当”地摔在碗里,脸色渐渐变了:“贺礼,什么贺礼?又、又是什么喜事?”
“昨日太后赐婚,将果妹妹许给姜将军,可不是喜事么?”张皇后喜滋滋地说,压根儿没注意到皇帝的脸已淌下汗来。
“我、我怎么不知……”刘禅不知自己是怎么发出声音的,仿佛那说话的人不是自己,耳中嗡嗡地乱响,他晃了晃头,什么也没有甩出去。
“这事也是昨日太后宣的旨,她说待元旦庆典结束,再告诉你,本来……”
“果妹妹答应么?”刘禅粗暴地打断了皇后的话。
张皇后一怔,她以为是皇帝醉酒,也没在意:“那还有不答应的么?虽说她专心清修,陛下还赐给她一座道观,可到底不能在道观里终老一生……”
“当啷”,青玉碗摔落下去,还剩下的半碗汤像挥舞的绝情剑,刷地泼将出去。张皇后吓得跳起来,慌忙去看皇帝的手:“陛下,你要不要紧,伤了没有?”
刘禅两只眼睛都直了,勾勾的,仿佛失了魂的痴汉。皇后焦急的问候,宫女们忙乱的身影全似过眼云烟,飘忽不定。
张皇后越看他越害怕,轻轻推了他一把:“陛下?”
刘禅忽地打了个激灵,发蒙的眼睛里浮起了一片冰冷的雾霭,他从榻上一跃而下,趿着鞋就往外跑。
“陛下去哪里?”张皇后着急地喊道。
刘禅像是没听见,把那呼喊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身后是蜂拥追奔的宫女宦官,此起彼伏的“陛下”呼喊声拨开黑夜,檐下的宫灯疯狂地摇曳着,仿佛夺命狂奔的灵魂。
他停了下来,他发着抖,宫灯照下来,照见他可怜兮兮的脸,像个被抛弃的孤儿。他回过身,看见追得脸抽筋的一干宫女宦官,他像只野兽似的吼道:“你们跟上来做什么!”
众宫人都被骂得一抖,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的脾气仿佛六月天,太过神经质,说不准什么时候便晴转多云。
“陛下。”一个年轻宦官悄悄摸上来,是黄皓,他小心翼翼伸出两只手,轻轻地扶住皇帝的胳膊,“陛下,你心里哪里不痛快?”
刘禅傻子似的盯了黄皓一眼,他说不出话来,泪却流下来。
那是比死还难过的痛苦,一颗心捣烂了揉碎了,还要在那累累伤痕上千刀万剐,每一刀下去,都砍掉他残存的痴想。
他原来对拥有她已不抱奢望了,他不能娶她,更不能占有她,他早知他们无缘,眷属不成,身份暌违,两小无猜的亲密也成过往。他被关在深宫中,做一个好看的摆设,若是一年能见她一面,那便是绝大的满足了。他再不敢于她有丝毫非分之念,只想她能随心所欲,所以她要拜入玄门,他赐给她道观。他纵然不能与她偕老,可她在他的荫庇下平安一生,便好似他拥有她一般。他知道她在那儿,一个人,仿佛为他守候,尽管这念头很可笑,却足够让他怀揣着悲伤的快乐很多年。
可上天连这点可笑的痴想也要攫取,真是太残忍了,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想要的总是得不到,他得到的又不是他想要的。命运就是一锅难吃的杂烩,调料菜肴本来鲜美,下锅时却全都放错了顺序。
“我失去她了……”他哭着说,他一把抓住黄皓的手腕,一面笑一面哭一面大声地喊叫,“他们真狠,他们把阿斗喜欢的女人赐给别人,他们却让阿斗兴复汉室,还于旧都,阿斗不稀罕兴复汉室,不稀罕什么长安洛阳,阿斗只想做阿斗,只想做阿斗……”
皇帝这疯狂的模样让黄皓心惊肉跳,也顾不得手痛,挣扎出一只手扶住皇帝:“陛下,你可唬死小奴了。”
刘禅死死地盯住他,像在看某个臆想中的仇人:“你说,他们是不是狠,是不是,嗯?”
黄皓忽然哭起来:“陛下,您是怎么了,天底下有什么坎过不去,你而今这般糟践自己,让小奴们如何思量!”
刘禅惨然地笑了一声,他松开了黄皓,似乎被那巨大的痛苦压得透不过气来,宣泄的力量再也发不出来。
前方的甬道上忽然闪过一个身影,像闯入猎人陷阱的幼兽,惊惶失措地东躲西藏。
“什么人!”黄皓怒声道。
人影像被马蜂蜇了一下,直直地钉在原地,却在咫尺之时,发出了“啊”的惊呼,仿佛在牵衣拉裙,那人跪了下去。
隐绰的光线勾勒出那人纤弱的身影,原来是个女子,头伏在双肩间,乌云般的青丝有些松乱,脑后的金钗摇摇坠坠,耳后塞着米粒大的珍珠坠子,这些金银首饰都在黑夜中泛着诡异的艳丽光彩。
“臣妾迷了路……”女子小声地说,声音甜腻,像给人注入了麻沸散,浑身都酥了。
“你是何人?”黄皓质问。
“臣妾是,是车骑将军的妻室胡氏。”女子有些害怕,吞吐吐吐地说。
刘禅哪有不知道刘琰的。三年前他跟随诸葛亮北伐,不改虚诞浮华本性,和魏延起了争执,诸葛亮言辞责让,他因也理亏,便写了答罪笺呈给诸葛亮。诸葛亮见他是两朝老臣,也不多加追究,只遣返回成都,不在军中为事,继续过他逍遥自在的富翁生活。
他猜这女人必是朝庆入贺太后,宴席散后,误入深宫,却因不熟路,竟撞到自己面前。他好奇起来,说道:“你抬起头来。”
女人怯怯地把那张埋得很深的脸悄悄扬起来,韶秀的面孔如明玉流光,眼睛细长,闪烁着勾人的光,嘴角有两个似隐似现的笑靥,即使不说话,也风韵动人。她像那种过度盛开的花朵,艳到极致。
刘禅看了半晌,心道刘琰已是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糟老头子,怎么娶了个妙龄女子,怎么看也不般配。
女人也在悄悄地打量刘禅,年轻的皇帝有一张清秀的脸,但五官刚硬不足,显得过于柔和了。眼窝深处有泪痕,似乎刚刚恸哭过,双颊泛红,一半因为酒意,一半因为伤心。
这是女人第一次和皇帝正面相对,她没想到皇帝竟然是个模样俊朗的男子,和她想象中那被酒色臃肿的帝王截然不同,青春、昂扬、轩朗,仿佛朝阳般蓬勃向上,让人第一眼便会喜欢上。她脸上发烧,仿佛被春风吹面,娇弱地说:“臣妾恳问陛下,怎么去长乐宫?”
刘禅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他的心情并没有完全恢复,还没散尽的酒意被那悲伤的一哭都激出来,脑子便昏了,他本该遣人将这女人送走,此刻却耍起了脾气:“朕正巧要去见太后,你随朕一起去吧。”
听说能与皇帝同行,女人又害怕又高兴,她扭扭捏捏地叩首谢恩,弱柳扶风般低站起来,若即若离地站在皇帝身边,两只手互相绞着,细长的眼睛忽而看上,忽而低垂。
黄皓似乎感觉到什么,忽地就放低了姿态,一面扶住皇帝,一面打量那卖弄风情的命妇,躲在一旁忍不住展开一个笑。
一对白玉莲配捧了出来,雕琢得极精致,不见一丝儿的糙角,莲瓣向四周撒开,仿佛一个敞开的胸怀。玉的沁色很匀净,捧在掌心,仿佛一掬干净的泉水。
黄月英捧住玉莲,慈祥地看着跪坐在她右手的年轻人,方脸膛上有一抹发烫的红,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一直没有抬头。
“这是太后所赠信物,你和果儿,一人一枚,”黄月英温和地说,她微微停顿着,“你若不愿意,尽可告诉我,我代你回绝太后,太后明理,她不会责怪。”
姜维还是没抬头,手心已渗满了汗,膝盖上盖出了两个湿漉漉的巴掌印。他压根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想法,太后忽然的赐婚于他太过震惊,不啻一击惊雷,炸得他平静如水的生活巨浪滔滔,他还没有从那巨大的惊讶中抽身出来。
“我知道,”黄月英的语气很柔软,“你大约还顾虑着自己过世的妻子,可三年丧期已过,寻常人皆可续弦再娶,并不违大义。自然,我不逼你,到底要心甘情愿才行,这事原是太后的一番美意,成不成还待说。我仍是那话,你若不愿意,我代你回绝太后。”
黄月英说不逼姜维,可每个字都像在逼,太后赐婚,丞相夫人亲自出面议亲,场面已搭得很大了。姜维有种被赶上祭台的仓皇感,到底把冰清玉洁的丞相千金嫁给一个丧妻的鳏夫,本已很受委屈了,姜维觉得自己若拒绝,太骄矜不知好歹,若欣然赞同,又总觉得别扭。
如果说,他第一次拒绝诸葛亮,是因为有白蘋在先,他不能在妻子生死未卜之时另结新欢,他宁愿独个品尝孤单的苦酒,也不肯背弃信义,这是他固执得不近人情的原则。可,如今白蘋已成了黄土陇中的幽魂,这一次,他已没有了拒绝的理由。
可是,心里仍然别扭着,他皱起了眉头,两只手死死地按住膝盖,汗已从掌心渗在腿上,抹开热乎乎的一大片。
黄月英约莫能猜得到他的纠结,她不做催迫,却幽幽地提起另一件是:“果儿回家了,无论你愿不愿意,见她一见。”
“啊?”姜维终于抬头,他这当口才回过神来,黄月英请他入府原来不仅仅是议亲,还想让他见诸葛果。可他只猜到第一层意思,偏没想到第二层,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这要传出去,可是个什么名声,姜维窘迫起来。
黄月英把白玉莲轻轻放在一面髹漆案上:“你放心,不会误了你。”她这一句话说得姜维刹那红了脸,她和蔼地笑笑,款款地走了出去。
他磨蹭着,走还是留这一对矛盾,像两军对垒,彼此不相伯仲,争得头破血流,还没有个结果。
门却忽然开了,一个人影投了进来。她在门后站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沙沙”的风掀起她的衣衫,让她显得格外孤寂病弱。
姜维忽然就紧张了,此刻盛满心中的不是走还是留的矛盾,却是如何面对这个女子。他看着她的剪影贴着门,便像是倚着墙悄悄生长的野百合,芳香都裹束着,美丽也隐藏着,便是那老去也悄然无声,他便呆呆地凝着她的影子,连招呼她进屋来的勇气也没有。
他能指挥千军万马,他能开疆辟土,建立不世功业,偏偏不能对一个弱女子坦开胸怀。
诸葛果在门口站了很久,也许在给自己积蓄力量,她慢慢地挪动步子,便似攀登险峰,也没有关门。门外的雪光反照进来,映着她苍白瘦削的脸。
她仍是道姑装束,清汤挂面,不施铅华。比上一次见到她时,似乎又瘦了,下巴撮尖了,颊边有黑影扫上眉梢,仿佛经年伤心留下的哭痕。因为瘦,眼睛显得很大,神采却有些黯淡,给人一种惹人怜惜的楚楚风姿。她在姜维的对面坐下,两只手轻轻搭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