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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辚辚!”一辆又一辆的押粮车从敞开的营帐外驶出,撵过一行行或深或浅的车辙印。
“加把力!”分发粮草的仓官一面吆喝,一面搦笔在手里一本厚厚的簿册上画个记号。
蜀军各营的领粮兵都依秩序排着长长的队伍,轮到一个,便去粮仓中领了粮秣,押运上车,各回自己营内,分派灶头按时按人供粮。
“咦,不对啊!”突然地,在这有条不紊的分粮队列中发出一声疑问,正要把粮草装车的和正在排队的都睃了眼睛往那声音看去。
只见一个领粮的将官正满脸不愉地瞪着仓官,拧着两道又粗又黑的眉毛,胳膊抡起来足有那仓官的腰粗,看那军阶,约莫是个校尉。十来个小兵随在他身侧,几个正从粮仓里抗粮袋出来,听见校尉疑问,扛着粮草呆在了原地。
仓官正在粮簿上划字,抬起那张细细白白的脸,问道:“哪里不对?”
将官拍拍一士卒肩上的粮袋:“这粮秣的数量不对,凭空地少了一半!”
仓官指指粮簿:“从本月始,各营粮秣皆减少一半。”
“为什么要减少?”将官粗声大气地质疑。
仓官知道这些带兵的将军都不是好惹的主,听着校尉的话里有怨气,因赔笑道:“这是上峰刚定的簿册,我是照指令办事,不是你这一营减损,各营都减损。”
别营的领粮将官听说自己营的粮秣也减少了一半,脑子里的神经被弹了一下,几步跑过来,也不管什么规矩,夺了仓官手中的簿册,核实了几遍,果然是短了粮秣。一时,像热油掉进冷水里,激起灭不了的愤怒来,七嘴八舌地骂将起来。
“怎么短我们的粮,这是哪个混账审的簿册?”
“没有粮秣,弟兄们吃什么,都餐风饮雪么,那还有甚力气决战沙场!”
“给我们把粮秣加足,不然,我们便去告丞相!”
“对,我们去告丞相!”
本在仓曹营内的杨仪听见外边吵闹,几步赶了出来,眼见一群将官和士兵围着仓官吵闹,面色一沉,喝道:“吵什么,军营之中何故大声喧哗?”
“杨长史,”有将官抱拳道,“不知为何短缺了我们的粮秣,大家伙心中不服,要讨个说法。”
杨仪瞪着他们:“短缺粮秣?粮簿已定,诸位当遵从不犯,何故生出违逆之心,在军营中擅作喧哗。”
“可以往不是这数目,少了一半粮秣,不够一月之数,不知是何人所定,这让将士们何以自持?”
杨仪听着驳斥的话,白腻腻的脸皮上涂一层森然的冷意,他阴沉着声音说:“这粮簿是经丞相亲自审定,难道尔等也有疑问?”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他们本来是讨个说法,满心以为是管粮的仓官克扣军粮,非要撕开那黑幕。哪儿知道一竿子捅下去,偏捅到了捣不烂的硬石头上,此刻是闹也不是,走也不是,僵成了一截截痴呆的木桩。
“都散了,各营领各营粮秣,不得滋事!”杨仪严厉地说,也不再和诸人说话,径直走回了营帐,独留下一群又是气又是窘又是悔的将官和士兵。
“啪”的一声,刘琰把刀背翻了过来,吹了一口气,那气儿在刀刃上过出一道白印子,像水般化开了。
这可是一把好匕,铸刀的铁取自金牛山,再经蒲元之手冶炼,运用了中原地区刚刚兴起的百炼钢技术,飘发而断,削铁如泥,偏被他拿去做了片肉的工具。
面前的案上搁着一大盘烧得嗞嗞冒油的牛肉,他便握着匕首在牛肉面上磨了一磨,顺着肉的纹理,利利索索地片下厚墩墩的一块,蘸了蘸一只小瓮里的卤水,慢悠悠地送进了口中,还享受地闭上了眼睛。可这才咀嚼了两口,便似吃了毒药,打着呕吐了出来。
“不熟!”他恼恨地吼道,用匕首敲着盘子边缘,“外边熟了,里边还生着,蠢材!”
在帐内侍奉的一干亲兵都吓得紫了脸,谁不知车骑将军刘琰是出了名的跋扈,仗着和昭烈皇帝的同宗关系,身上有皇族血裔,又是宿臣,全不把一干蜀汉朝官放在眼里。好在先帝和当今天子都恩渥相待,也没想让他建功立业,便当个宿旧贵胄供起来。
他在成都骄横得目中无人,和许多朝官闹得很僵,几乎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皇帝也嫌他多事,怕惹出是非来,干脆打发他来军前效命,说是随军,其实也就是个闲人。他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扛,既不能上战场摧城拔寨,又不能在帷幄内出谋划策,便坐拥帐中,每日吟赏风物。他素爱附庸风雅,在家中养着伎乐,都是一水儿的绝色女子,专好唱《鲁灵光殿赋》。
奈何军中到底不比在成都的锦绣世界,虽然诸葛亮特意照拂,毕竟苦了些儿,饮不得好酒,吃不得好肉,听不得好曲,每日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些五大三粗的莽汉,半个女人的影儿也没有,动辄还要从一地颠簸至另一地,真损坏了他这把养尊处优的老骨头。他既受了罪,又不是个忍得住的脾气,便要去寻诸葛亮抱怨,诸葛亮若忙得顾不上理会,他便坐在中军帐,一把鼻涕一把泪,非要诸葛亮给他许下好处,不然他能耗上一整天,折腾得出入中军的文武官吏回个话也不得安宁。
他讨厌军营生活,蜀军的将士也不喜欢他,嫌他是个累赘,又啰唣又麻烦,若不是诸葛亮再三关照,只怕已有将军对他饱以老拳。
当下里,刘琰觉得扫兴之致,一迭声地乱骂道:“没用的东西,连肉也炙不好,朝廷白白养了你们这帮废物!”
众亲兵都低了头,也不敢还嘴,心里恨透了这个遭瘟的腐朽老头,一面听着他的絮叨,一面诅咒着他快些滚蛋。
营帐一掀,一个校尉走了进来:“将军!”
刘琰见是领粮秣的校尉回来了,这才放过了亲兵,他乜起眼睛,拿捏出尊贵模样来,从鼻孔里哼出声音:“怎么?”
校尉抹着热汗:“将军,本月的粮秣已领回,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比以往少了一些。”校尉忐忑地说。
刘琰一睁眼:“少了?少了多少?”
校尉心里发着抖,硬着头皮说:“少了三分,三分之二……”
刘琰一听就来了气,嗓门立刻大了三倍,像雷一样爆开了:“为何少了三分之二?!”
校尉惴惴地说:“本月领粮,各营都减损了一半……”
“哦,各营减损一半,”刘琰摩挲这句话,忽地像蛰了毒蜂般吼起来,“不对,他们减损一半,为何我要减损三分有二?”
校尉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本来我们也是减损一半,可回来时,魏将军把我们的粮秣划拨了一部分出去……”
刘琰像被炸了窝的兔子,叫得面红耳赤:“他凭什么划我的粮秣!”
校尉像顶着暴风雨登山:“魏将军说,说……将军麾下之兵不出战,如今非常时期,该把粮秣送给最需要用的兵,所以,所以他划了过去……”
刘琰气得全身冰凉,扬手把匕首狠狠地砸下去,“当啷”砸出一个小坑来:“魏延,王八蛋!”
诸葛亮把他划归先锋营,让他和魏延同属一营,魏延虽是先锋营将军,却并不真正部勒他,实际上,他和先锋营并没有从属关系。魏延极讨厌这白吃军营饭,却不出力的废物贵胄,他也很厌烦魏延的张扬,两人素日也不来往,见面囫囵打个招呼。刘琰几次向诸葛亮提出要求换地方,可等他刚打个转背离开,其他营的将军闻风来找诸葛亮抗议,说这糟老头前脚进营,他们后脚便横刀出营。便是这般遭着众人的厌弃,他就一直待在魏延的营下。尽管彼此尽量避免冲突,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仇隙日积月累,仿佛两座积蓄已久的火山,说不定哪一天便会冲决而出。
想着自己白白地受魏延凌辱,刘琰怎么受得住那窝囊气,越发地怒不可遏,将案上的大盘狠狠一掀,一整盘牛肉倒翻而下,硕大的一条肥牛肉直扑在尘土里,“噗”的一声沉闷如一拳打在沙袋上。
“魏延在哪儿?”刘琰恶声恶气地说。
校尉战战兢兢地说:“目下不在营内,他去了中军仓曹营……”
“这口气不能就算了!”刘琰跳将而起,怒火已烧光了他的理智,他大骂着冲了出去。
杨仪抱着粮簿走进中军帐,诸葛亮并没有伏案疾书,他正在和张钺说话,张钺没有着戎装,只着了一身便衣,却是蛮夷气尽脱,乍一看,像个容色清朗的汉人书生。
“丞相。”杨仪轻轻喊道。
诸葛亮回过脸来:“都分发完毕了?”
“是,”杨仪顿了顿,“只是各营都有些怨言。”
诸葛亮沉重地一叹:“不得已而为之,只望能渡过难关,汉中粮秣顺利运至军前。”
杨仪忡忡道:“岑述前日飞书,说汉中暴雨不断,栈道皆被冲毁,他正想法抢修,也不知粮秣甚时能运到。”
诸葛亮叹道:“岑述只是督粮官,坐纛儿总统汉中的是李正方……”他忽地凝了声色,“再给李严去信催粮,请他务必在六月内把后续粮草运至祁山,军情紧急,等不得!”
“是!”
张钺插话道:“若是能就地取粮也倒好了。”他见诸葛亮和杨仪都望向自己,因笑道,“我军上次在上邽刈割小麦,何不再行此策,陇右可是关中粮仓,要找粮食还不容易么?”
诸葛亮摇头:“不行,一计已成,不能再行,再说,秋麦已刈割完毕,春麦也还没熟呢。”
张钺惋叹道:“可惜祁山不是南中,种不出即下地即收割的诸葛菜,亦没有随手可采摘的果腹之物。”
张钺这随口的叹息,却让诸葛亮像是被打通了经脉,突地笑起来:“这真是个好办法,可恨我愚拙了……”
张钺和杨仪都蒙了,不明白刚刚还在踌躇的诸葛亮怎么就忽然欢喜起来。
诸葛亮笑道:“玉符适才一番话,让我想起我军可行屯田之策,军与民杂处,共垦荒地,军取一分,民取二分,如此既可解决军粮后继不足之难,亦能在陇右长期扎下根基,还能收获民心。有此三可,何不为之!”
杨仪是个伶俐人,当即便通透明白,喜道:“丞相,果然是好法子,何不草拟细则,便即施行!”
诸葛亮正要说话,修远颠颠撞撞地闯了进来,像是被吃人的厉鬼追赶,因太着急,险些一跤跌下去,惊慌地道:
“先生,出、出事了……”
“何事?”
“打、打……”修远用一只拳头捶着胸口,把那焦急的声音狠狠敲出来,“魏将军和刘将军麾下士兵打起来了,说是为分粮不均!”
诸葛亮重重地唉了一声,哪儿还顾得上其他,从案上抓起羽扇,风一样扑出了中军帐。
压制内讧丞相忧军粮争心不死李严行险棋
傍晚时分,夕阳在天边徘徊,映衬着满天微云和遍地衰草,玫瑰色的晚霞如大幅的黼黻遮盖着半边天空。
晚照下的军营像是沉浸在颜料桶里,每一处都染了鲜艳的色彩,那色彩如水纹一样洇湿开去,染到了渭水的对岸,一直慢慢渲染,直到望不到边的天尽头。
姜维从营帐里走了出来,通身缟素,不带一丝儿颜色,衬着他苍白无血的脸,越发白得没了底。脸上的泪还没有干,目光飘浮着,像是被水稀释,总也凝不到一个点儿上来。
红紫的云层在祁山起伏的山势间翻出细碎的浪花儿,有的飞上天空,有的坠落幽谷,便在那辽阔无垠的苍茫远景中,数行飞鸟衔着缕缕霞光直冲云霄,越飞越远。哀戚的鸣啼擦过天际,它们要去的地方,也许是冀城吧。
他苦涩地叹了一口气,军营中报时的刁斗声空空地晃过耳际,每天傍晚时分,本该是军营缓缓归于安静的时刻。可此刻军营中却夹杂着鼎沸的人声,他觉得奇怪,往那声音响起的方向望去一眼,似乎是在辕门口。
“将军!”迎面跑来一个小校,急匆匆地跑得气喘吁吁。
姜维收了戚容:“怎么了?”
小校忙不迭地匆忙行了个礼,抹着满脸的汗珠子说:“将军,出事了,魏将军和刘将军麾下的士兵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听说是为分粮不均,魏将军克扣了刘将军的粮秣,刘将军不服,便来中军寻魏将军理论。两人吵着吵着便动起了手,不知怎的,底下的士兵也捺不住了……”
小校的话还没说完,姜维已冲了出去,一面跑一面喊道:“左屯随我去解难!”
这一声令下,姜维麾下一百余士兵跟着自家将军,提刀的提刀,摁剑的摁剑,一窝蜂奔去解纠纷。
待得冲到那闹事所在,却已是滚锅烧水般地热闹,上百人围成偌大一个圈,里中有二十来个士兵扭打在一起,揪胳膊的揪胳膊,扯大腿的扯大腿,你一拳打了我的脸,我一脚踢了你的腰。一帮子看热闹的还在那嘿嘿叫好,让这个多使点力气,那个踹他大腿才为上策。
第199章 征程艰难(5)()
魏延和刘琰却兀自在骂骂咧咧,十来个晓事的士兵将二人死死地隔开,虽有人苦苦相劝,却不肯相让,一面互相谩骂,一面伸拳踢腿,没打倒对方,倒误伤了劝架的士兵。
刘琰率了几十名士兵来寻魏延的不是,在辕门口遇见正巧返回先锋营的魏延,两人才说上三句话,事儿还没理顺,却已是勃然发怒,彼此本来积怨已久,这当口全都爆发出来。刘琰是个容不得的贵胄脾气,冲动之下便对魏延动手动脚,魏延本还顾忌着刘琰是帝胄后裔,也算半个皇叔,到底没有还手,其实若论他的武力,只怕十个刘琰也不在话下。可先锋营的士兵见本营将军被一个百无一用的废物老头欺负,他们本就对刘琰极不满,怒气登时蓬成了燎原之火,一窝蜂冲上来围住刘琰。两边士兵各自推搡拉拽,也不知是谁先动的第一拳,麾下的士兵须臾打成了一锅粥。
此时,满场是嘈杂的骂娘声,抡拳头踹大腿的暴揍声,一层层黄尘呼呼地飞起来。士兵们都是孔武有力的壮汉子,在祁山脚下憋了一个多月,身在敌国,偏无仗可打,每日无所事事,一身精干的力气没处使,正好借着这机会宣泄。
姜维眼见太不成体统,厉声喝道:“住手!”
可一众士兵正打在酣畅处,没一个听见姜维制止的声音,便是听见了,心里还记挂着要讨还刚才被揍在肚子上的一拳。
姜维环顾了一番,魏刘二人还在斗鸡眼似的互相咒骂,根本不能靠他们阻止斗殴士兵,而扭胳膊揍脑袋的士兵更不可能凭一句话便收住暴戾,他也顾不得了,大声道:“来啊,把斗殴的士兵都给我抓起来!”
军令如山,姜维营中的士兵如狼似虎地扑过去,到底是人多,硬将打得难分难舍的士兵生生分开,当下里每两人扣住一人,有的摁脑袋,有的扭手臂,顷刻间,闹得人仰马翻的辕门口暂收了喧嚣,唯有满天黄尘如厚幕徐徐落下。
本和刘琰打嘴仗的魏延蓦地回过神来,眼见本营士兵被姜维麾下士兵一个不剩地逮起来,不免来了气:“谁让你抓我的兵!”
姜维沉住气:“魏将军,士兵擅乱中军,斗殴辕门,我便宜行事而已。”
“便宜行事,”魏延冷笑了一声,“你得弄清楚,事情是什么,是谁先挑事动手?先定罪责,再行捕拿,事未尝明晰便擅行裁断,这是哪家的军令?”
姜维很有耐心:“魏将军,危急之时,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