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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马缓缓地行进在通往成都北门的驰道上,诸葛亮轻轻掀开车帘的一个角,直觉得冷风扑面,登时打了两个寒战。那本来就隐隐作痛的胃像被忽然的凉意刺激了,一阵剧烈地痉挛,他不禁用扇柄狠狠抵住了胃部,却没发出一声呻吟。
修远看在眼里,又是害怕又是心疼,他一面为诸葛亮轻轻抚揉胃部,一面劝道:“先生,若疼得不能支持,且让他们停一停,我们在传舍歇一晚,明日再进城也不迟。”
诸葛亮努力地摇着头,却因为疼痛,头偏去一边,却偏不过另一边。他索性把头靠在车厢上,有了支撑,说话的力气方才匀出来:“不能停,此番不同以往,受诏回朝,本应疾驰奔赴,岂可中道耽搁。”
修远霎时难受得一颗心如被刀砍斧凿,装作低头去理衣服。
诸葛亮看在眼里,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搭住修远的手腕:“放心。”
这一声放心重若千钧,直敲在心上,却疼得让人难以自禁,修远眨着酸痛的眼睛,到底没敢哭,只觉得诸葛亮搭住他的手冰冷得不忍触碰,他不禁用力捂住了:“先生,你的手真凉,冷么?”
车窗外一阵敲击,姜维的声音像细草在微风处生长:“丞相,有客来了,他请命要见你。”
“是谁?”
“不认识,他只说是你的旧相识。”
诸葛亮一愕:“旧相识?”他掀开车帘,却见仪仗队列外立着一人一马,因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楚,他思量了一下,“叫他近前来。”
修远嘟囔道:“什么人,不见不行么?”他正埋怨着,那人已策马奔到诸葛亮车前,马鞭子一甩,乐呵呵地道,“丞相别来无恙?”
诸葛亮立起身体,慢慢儿辨认着,忽地惊道:“元公!”
赵直在马上拱起手,笑容在清瘦的脸上如花开放,仍和昔日不差分毫,一分戏谑里掺着一分傲岸。
“元公,怎会是你?”诸葛亮颇有些喜不自胜。
赵直哼道:“怎么不会是我?我可是特意等候丞相大驾光临,我这番盛情,丞相如何谢我!”
还是这不饶人的老脾气,诸葛亮不禁一乐,邀请道:“上车来说话,这一内一外的,不成体统。”
赵直一点儿也不客气,当真下马登车,修远很不想让赵直上车,他心里担心着诸葛亮的胃疾,此刻最盼望的是诸葛亮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在一个安静而温暖的房间里美美地睡一觉。
一时,马车里坐了三个人,不免显得有些拥挤了,诸葛亮推了推修远:“你暂下去。”
修远不情不愿,可他知道自己拗不过诸葛亮,死死盯了诸葛亮一眼,见他并无太大衰容,揣着满心的忧怀,怏怏地把自己的位子让给赵直。
因隔得近了,赵直看出诸葛亮面色苍白,霜白的鬓角还有颗粒分明的汗珠子:“丞相莫不是身体抱恙?”
诸葛亮无所谓地说:“旧疾,不要紧。”他将抵住胃的手放开,岔开话题道,“元公这一二年去了何方游历,竟至音信全无,我着实挂念。”
赵直闲适地说:“我一个闲人,又不是丞相这般朝廷重臣,每日忙不完的军政要务,不需世人知道我的行踪,断了音信才好,”他眨巴着眼睛,低低地笑道,“免得又被你逮了去,为你鞍前马后,专干损人不利己的阴事。我唯有让你寻不着我,才能赚得悠闲,若是将行踪放出风来,岂不是自投罗网?”
诸葛亮猛地笑出了声,可那隐隐发作的疼痛让他没力气把笑声放开。他不甚舒爽地叹了口气,却玩笑道:“元公既如此忌惮诸葛亮,今日又为何自投罗网?”
赵直一本正经地道:“我不是自投罗网,我是受人所托,不得已而冒风险。”
“受人所托?”诸葛亮疑惑。
赵直敛住神色:“不说废话了,我且问你,你可知你这次为何被皇帝宣召回朝?”
这个问题让诸葛亮有些惊讶,一向闲云野鹤的赵直竟然过问起如此隐秘的朝事,他先是迟疑着,过后却又以为赵直的突然出现必有深意,坦白道:“知道一些。”
“丞相所知,是否为忤逆公告一事?”
“是。”
“这只是第一桩。”
“这么说,还有其他事?”
赵直凝重着声音:“对,”他伸出三根指头,先压下一根,“第二件,李严上书朝廷,请朝廷为你加九锡礼。”
诸葛亮的剑眉紧紧地锁在了一起。
“第三件,”赵直又压下第二根指头,“有小吏查出盐铁赋出现巨大亏空,推断是有人擅自挪用,可这笔亏空恰出在丞相府,亏空年月正是你在汉中修城之时。”赵直的第三根指头也压住了。
诸葛亮惊住:“元公,此言当真?”
赵直做出了局外人的表情:“我不知道,我只代言。”
李严的叵测请求和忤逆公告让诸葛亮烦恼,盐铁赋的亏空却让诸葛亮愤怒并震惊,他在这亏空的背后嗅到了贪墨的腥臭味道,这是他绝不能容忍的污垢,而今这污水偏偏还泼向他。他恼自己平白受冤枉,更恨蜀汉朝堂出了肮脏的蛀虫,自己作为持掌朝政的丞相,事先竟一点儿风声也闻不到。
胃一阵猛烈地抽搐,像用尖锐的刀一片片脔割,他强硬地忍耐住,齿缝像咬着钢条,说话像在锯木头,涩涩地不利落:“是谁让你来知会我?”
赵直支吾着:“唔……”
“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到,”诸葛亮目光熠熠地盯着赵直,“不是董休昭,便是费文伟。”
赵直唉了一声:“这算大臣交通么?你可别定他们的罪!”
诸葛亮淡漠地说:“元公不是欲与朝廷无有挂碍么,何以关问朝廷法秩?”
赵直哭笑不得,嘟囔道:“刻薄鬼!”
诸葛亮微笑,赵直瞪了他一眼,掀开车帘便要下车,又回头道:“丞相,有病别撑着,不过,你若死了,先帝的遗言便不作数了!”他似乎觉得自己终于赢了诸葛亮一次,大笑着扬长而去。
赵直才下车,修远便跳了上来,不忘记对着赵直的背影呸道:“怪人!”
他转向诸葛亮:“先生……”
刹那,修远像被雷轰电击,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他如坠噩梦。
诸葛亮把头重重地靠向一边,羽扇不知什么时候已掉了下去,他用一只手死死地抵住脏腑,一只手撑住车厢,坚硬的车板上已被抓出了深深的指甲痕。他压抑着,挣扎着,却再也忍受不住,身体往前一倾,一口血便吐了出来。
血,鲜红得像一颗被捏得粉碎的心,残片儿狠狠地撒出去,撒出去。
修远吓得失了神志,眼睛也模糊了,那一抹惨红在视线里时而汹涌时而稀释。他全身颤抖着,惊骇地发觉自己的前襟上、手背上都飞溅着血点子,冰凉凉的,像刀刮过一样。他终于清醒过来,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大哭道:“先生,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诸葛亮用一只手捂住胸口:“吐,吐出来,心里痛快多了……”
修远却还在哭,那忽然的血像无限涨起的悲痛,铺天盖地将他淹没,将他吞噬。
“不要声张,”诸葛亮虚弱地说,“去悄悄寻医官来,别让其他人知道……”
“好,好,我听你的,都听你的……”修远泣不成声,使劲地擦着眼泪。
诸葛亮费力地抬起手,软软地捻住修远的肩膀,他想给这个哭泣的孩子一个鼓励的微笑,却怎么也展不开一个轻浅的笑容,身体像飘在一艘逐水的船里,周遭的一切都在旋转变形。修远的哭声也像被闷在水底,模糊得犹如百里外磊落的山风,魂仿佛脱离了躯壳,在半空中俯瞰着自己孱弱如残枝儿似的模样,那么疲累,那么无力,没有一丝儿素日里的刚强气魄。
一个声音在心底恶狠狠地喊道:诸葛亮,你不能倒下,绝不能倒下!
真是熟悉的呼唤,当年在夷陵之战前夕,这个声音便响起过,因为有了这种勇悍的催迫,他才得以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熬着忍着,坚持着信守着。
诸葛亮,你不能,不能倒下……
诸葛亮微微地仰起脸,一片模糊的白色光芒在头顶上方闪逝,多么像白帝城下的雪浪,日复一日拍岸叹息,在坚硬的苍岩上铭刻着所有欢乐的感慨和悲伤的想念,心里装着那些悲喜记忆,很多痛苦很多艰辛都能忍受。
哦,先帝……
试探丞相张裔做贼心虚左右为难后主收夺兵权
残红遍地,秋已深了。
诸葛果缓缓地走在长廊上,一片片枯黄的落叶在她身前身后缤纷,仿佛被她抖落的生命痕迹,森凉的风从她瘦削的肩上滑落,却并没有真的沉坠,像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挂在空中,摇摇荡荡,几番扬起,几番垂低。
她在父亲的寝房前停下,门虚掩着,里边传出隐隐的说话声,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进去。
有客来了么?诸葛果猜测着,父亲自回成都后便病卧床榻,一向少见来客,昔日的僚属要登门拜访,他也一概以病体违和为由打发出府,他还吩咐家人不要轻易放人进府,其实全家上下都巴不得诸葛亮不理事,正好趁着空闲将养身体。不用诸葛亮细加嘱托,黄月英已严令司阍把好门,不管是什么人,统统拦在大门外。
那日诸葛亮返回成都,本还撑着不想让家人知晓,奈何他这一病来势汹汹,哪里能遮掩得住半分,惊得满府上下如蒙大敌,南欸为此还哭了好几遭。
第188章 宫闱晦暗(6)()
诸葛果想了一想,趴在窗台上,悄悄地往里张望,父亲的卧榻边果然坐着一个人,白净面孔,像只洗得太干净的白葫芦瓢。她认得那是张裔,因张裔担任留府长史,经常在丞相府走动,不免混成了熟脸。有一年她过生日,张裔还送过她一匣衣服,黄月英知道后,也没有当面退还,只是在一个月后,准备了一笥元服回赠给张裔的妻子。
诸葛果把目光从张裔身上挪开,竭力地去打量父亲,父亲的精神比前几日好了一些儿,脸色却还苍白着,说话的语气比以往慢了许多,她觉得很心疼。
“来来来,都给我滚回家去!”诸葛果在心底不高兴地骂道。
张裔却不知道诸葛果的这番埋怨心思,他的脸色也很不好看,白得泛了难看的青,说话时,一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像是身体里住着一个紧张的鬼。
诸葛亮微微睨着张裔,忽而觉得胸闷,咳嗽了一声,修远忙递了一卮热水给他,他抬头看了修远一眼,却看见一张熬得发黑的脸。为了照顾诸葛亮,修远连续熬了许多天,他和黄月英都劝修远回去休息,修远却硬顶着不肯,非要留下来亲自照顾先生。
诸葛亮饮了一口热水,暖意缓缓地蒸熨着脏腑,他觉得舒爽多了,说道:“我得避嫌,在案情没有查清之前,不能理政,丞相府的事由你和公琰便宜处分,不必再请命于我。”
张裔哆嗦着,仿佛害着伤寒,说话也一个字一个字地顿挫而出:“丞相,没有你坐镇,我们许多事都做不好,您还是管一管吧。”
诸葛亮轻轻摇头:“不行,我不能坏了朝廷的规矩,若当真有棘手之事,还有陛下,有尚书台,朝廷缺了诸葛亮,也一样自如。”他寂然地叹了一口气。
“可目下的情形是,朝廷缺了丞相一筹莫展,众臣都没了主心骨,百事皆无从下手。”
诸葛亮笑了一下,笑容微苦:“说过了,诸葛亮何德何能,敢为朝臣主心骨,君嗣不必劝了,我不能理政。”
“可是……”张裔想劝几句,却像被泥巴糊了喉咙,堵着说不出。
诸葛亮越看张裔越觉得蹊跷:“君嗣,你有事么?”
“我……”张裔打了个激灵,“没,没有……”
诸葛亮清亮的目光紧紧地锁住张裔的眼睛,张裔竟不敢和诸葛亮对视,慌张地低下头,吞吐吐吐地说:“丞相,盐铁赋亏空……不,是那两桩案,有些什么眉目么?”
诸葛亮低下头饮水:“此事由廷尉主查,我不能过问,”他将铜卮轻轻一搁,目光在荡漾的水里漂浮,“若君嗣知晓实情,可否告亮?”
张裔脸色大变,青白得犹如涂了石灰:“我、我不知道。”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表现太不镇静,挣扎着笑了一下,偏笑得皮肉不开,倒似哭一般。
诸葛亮默然地凝视着他,半晌,他淡淡地说:“君嗣请先走吧,我不能多留你。”
张裔很慢地站起来,深深地一拜,伏下头时,剧烈的颤抖在后背如狂风扫过山冈,他几乎撑不起腰,用了很多力气才让自己把脊梁骨掰正,一步一趔趄地走向门边。
“君嗣。”诸葛亮忽然喊他。
张裔战战兢兢地回过头,诸葛亮浸在一团水墨似的光影里,仿佛云深雾海间高山峡谷写意的背影,冷峻、沉静、容忍,甚或有那深隐的期颐,似乎在注视他,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他最后很轻地说:“没什么,你走吧。”
张裔几乎要哭了,他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过身,像逃避死神追捕似的,很快地消失在门后。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被秋风撕碎了,碾烂了,诸葛亮不禁长叹一声,他轻轻拉紧被褥,似乎畏寒。
诸葛果在院子里转了一大圈,看着廊下的红紫繁花一瓣瓣落下,怔怔地发了很久的呆,想着张裔也许已走了,这才又折回去,却见修远从屋里走出来:“爹爹呢?”
“睡下了。”
诸葛果又欣慰又失望,她朝那紧闭的房门里望去一眼,怏怏地说:“那罢了。”她又不放心地补了一句,“谁在屋里照顾爹爹?”
“屋里有人,小姐放心。”修远说,“我去取药……小姐,要进去么?”
“不,等爹爹醒了,我再来。”诸葛果摇着头,她知道父亲睡眠很轻,很小的动静便会让他惊醒,她不肯惊扰了父亲难得的休息。
她沿着墙根走下去,满园的落花铺成了一条香径,鞋底、裙边都染上了粉红色,像绣上了斑斑点点的花纹。
她走得有几分累了,便抱了双膝坐在游廊下,似有似无的落花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风里回荡着隐约的盈盈声音,像是谁在忧伤地歌唱。
一双柔软的小手蒙住了她的眼睛,鼻息弱弱地揉搓着她的脖子:“猜猜我是谁?”
诸葛果握住那双小手,猛地回过身,眼睛对眼睛地笑道:“是小胖墩!”
小孩子乍然被她擒住,扑闪着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咯咯地笑了起来,男孩子眉眼清秀,眼神婉转流波,煞是令人心疼的伶俐可爱。
诸葛果捏着诸葛瞻的鼻子:“小胖墩,打瞌睡;摔下床,成驼背!”
“坏姐姐!”诸葛瞻拉着姐姐的头发,小手抓了抓姐姐的发簪。
诸葛果按住弟弟的肩膀,牵着他的手在自己身边坐下:“你书念好了?”
“嗯……”诸葛瞻用力地点点头,三岁多的孩子,已经开蒙,认了上百个字,比起同龄的儿童,他实在太不寻常,难怪旁人赞叹道:谁叫他是诸葛亮的儿子呢?
诸葛果弹弹他的脸蛋:“少哄我,你每天都要念到晌午过后,今天怎么那么早?”
诸葛瞻绕了她的头发在手指上,缠出一个同心结:“娘不乐意,她不教我了。”
“为什么不乐意?”
“娘说爹爹病了,她不高兴。”诸葛瞻说得垂头丧气,他放掉诸葛果的头发,摇晃着她的肩膀,“姐姐,我们去看爹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