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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玩意儿?”有士兵悚然问道。
庞然大物近了,可以看见那物体高有七层,每一层朝向城墙处安了铁面板,上面嵌着巨大的铁蒺藜,像一颗颗锋利的狼牙,底下装着十六只大轮子。有上百个士兵在最下一层着力推着这庞然大物前进,原来是攻城所用的冲车,可其形制却比一般的冲车足足大了一倍,一共有四辆,每一辆都如一座移动的高山。
“好大的冲车!”
士兵们心胆欲裂,这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战争武器,像咆哮的巨兽,用尖利的牙和遒劲的臂撕开了厚重的雪幕,携带着劈山的可怖力量,一步步撞向脆弱的城防。
“整兵,整兵!”守城将官挥舞起手中的红旗,嗓门喊得嘶哑了,出血了,却不敢放低声音。
守城士兵硬着头皮一拨拨靠近城堞,拍打活络僵硬的手臂,有的拉弓,有的举刀,有的搬滚木,有的扛石头。
一场恶战即将拉开血腥的帷幕。
攻城的蜀军和守城的魏军已经对峙了二十天。
当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还在蓄势待发时,蜀军兵出散关,翻过耸峙入云的秦岭山麓,悄无声息地挺近冬眠中的陈仓。那之后,魏蜀两边便展开了艰巨的攻守拉锯战。
蜀军的攻城方式不断地在陈仓城下变换花样,一开始是搭云梯强攻,魏军用强弓和火箭密集防守,云梯沾着火,呼啦啦一烧到底,许多蜀军士兵因此葬身火海。这种强攻因为伤亡太大,蜀军只采用了一次;后来蜀军又在城外搭起高出城楼的阔大木架,架上站立弓箭手,箭飞如蝗,直射得城上守军不得已蒙盾而走,守城魏军便在城楼上修高台,外边蜀军加高一丈,里边魏军加高两丈;再后来,蜀军又昼夜不停挖地道,想出奇兵突入城中,魏军便横着挖一条深沟,让两条沟形成丁字形,迫使蜀军的突兵不能深入腹地,让蜀军的攻城计划再次落空。
这场攻守之战虽极艰苦,可双方的死伤却很少,更像是一场军事谋略的实战演绎,而且蜀军的每一次攻城几乎都在运用机械,各种机械有的是常见攻具却加以改良,有的却是闻所未闻。
为了应付蜀军的机械攻势,陈仓守军费尽心力,滚木用完了,攻具用尽了,迫不得已,竟去挖坟冢,拆了棺椁临时拼凑成攻具。陈仓老百姓都说这是断子绝孙的龌龊阴事儿,挖人祖坟者日后不得好死,即便如此,蜀军攻城的器械仍然层出不穷,仿佛从一眼永不干涸源泉里涌出来的巨流,魏军现在只要听见吱嘎的机括声,头皮都会发麻。
这一次,蜀军又造出巨型冲车,庞大得令人瞠目结舌,魏国士兵不禁怀疑起来,蜀军统帅到底是在打仗,还是在展示他的机械天才?
冲车前段的铁蒺藜已快抵住了城墙,城上疯狂地射下云团似的飞箭,当当地弹在铁面上,刮出一串串明耀的火花,却挡不住那庞然大物的冲势。俄而,听见震耳欲聋的几声撞击,冲车实实在在地砸向了城墙。
魏国士兵们只觉得脚底下一阵战栗,仿佛地心被搅动了,身体摇了一摇。那城墙已被砸出几个大窟窿,残砖噗噗地直坠而下,满天的灰尘将白茫茫的雪幕扫开了一隅。
“快,快!”有人嘶吼着。
却原来是几百个魏国士兵扛着十来只大石磨盘走到城堞边,磨盘用手腕粗的麻绳扎紧了,麻绳的一头由士兵拉拽,众人一起用力,将磨盘慢慢地搁上城堞。
“一二三,推!”有人发令道。
十来只石磨盘一起坠落,仿佛突然飞入大气层的陨石,直直地砸向冲车顶部,“通!嘭!轰!”几声沉闷的巨响后,磨盘在冲车顶停了一瞬,忽然,那冲车像被剥开的橘子皮似的,一层接着一层坍下去。
呜呜!蜀军中军吹起了哀长的号角,冲车底部推车的士兵忽然全都撤了出来,像涌出开闸沟渠里的水流,到底有几个跑得慢,来不及撤出冲车,被垮下来的冲车碎片和石磨盘活活砸成肉泥。
魏军又一次击退了蜀军的冲锋,确切点说,是砸坏了蜀军的机械,死了不到十个蜀国士兵,这让魏军感到丧气。决战贵在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夺得两三辆破烂不堪的陈旧马车,又不能为我所用,这仗打得着实憋闷。
下一次蜀军的进攻会在何时呢?魏军不知道,大雪不因为战争而停止飞泻,退败的蜀军跑向一片雾蒙蒙的白色世界,几支羽箭稀稀落落地落在他们身后,像给他们做了迟到的标识。
站在中军帐前,马岱拍了拍肩膀,甲胄上积了太厚的雪,掸落之际,像甩出去的一件灰白披风。他搓了搓僵硬得麻木的手,跨步走了进去。
诸葛亮没有执笔落字,他正站在那面一直随军的巨大舆图前,他在左边,姜维在右边,两人指着舆图上的要隘轻声议论。听见背后的呼喊,他回过身来,看见冻得满脸通红的马岱,缓缓地绽出一丝笑来。
“又输了一阵。”马岱懊丧地说,“四辆冲车都毁了,折了八个兵,可惜。”
诸葛亮一惊:“八个……”他盘算着,“攻陈仓共损兵……”
“七百九十二人。”马岱准确地说出数字。
诸葛亮紧蹙着眉头,有一道深色的褶痕从眉心滑下去,七百九十二的数字并不少,足以在他心中激出反思的漩涡。
不到八百人的兵力损失对人口荫茂的曹魏来说犹如九牛一毛,可对于民生孱弱的蜀汉来说,每个兵都弥足珍贵。故而将官在操演时,有意识地训练士兵以一当十的临敌战术,欲以一州之力对抗九州之力,没有以少胜多的战略策略,仅仅拼战斗力,蜀汉很快会被耗光。
马岱也知道,诸葛亮之所以耗费神思设计攻城机械,也是为了减少伤亡。蜀汉几乎全民皆兵,由于实行十二更休轮换制度,每年都有数万青壮年回乡务农,再有必须分配部分兵力去扼守边关要塞,真正能用上北伐战场的兵力十万不到。所以诸葛亮对每一个士兵的生命都特别看重,失去一个兵就意味着少了一份克敌的希望。
“丞相,”马岱小心地说,“我军粮草支撑不到下个月。”他的言下之意是要不要继续在陈仓城耗下去,蜀军越过散关进抵陈仓,原是趁着江东在石亭之战大破曹魏,魏国重兵压往东线,关中防线虚弱,擦着空隙出兵陇右,却不想在陈仓遇到最顽强的抵抗,这一耗便拖去了二十余天。
诸葛亮沉吟着:“粮草后继是一难,曹魏援兵也快来了,我军深入北国,后无……”他背过身,目光在地图上寻找着、探索着,又凝定着,最后停在某一处,像落入深潭的石子,久久地不动了,很小声地说,“陈式将军现在何处……”
这句问话只有姜维听见了,他也低声回了一句:“已过沮县。”
诸葛亮垂着头,似在思考什么难题,半晌,他缓缓转身:“准备撤兵。”
马岱怔愣着,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撤兵?”
“对,撤兵,”诸葛亮肯定地说,着力地补了一句,“三日后。”
马岱本是揣着小心地一问,没想到诸葛亮不仅考虑到兵围陈仓的困局,甚至下达了撤兵的军令,他在心里迷惑了一阵,也不合反驳,拱手应道:“是!”
待马岱离开中军帐,诸葛亮惋惜地叹道:“七百九十二人,代价大了些。”
“有得必有失,成大局不得不牺牲小卒……”姜维宽解着,说这话底气却不足。
诸葛亮凝了一眼姜维,意味深长地说:“每个兵都是国家有用之士,要珍惜他们,将不爱士,士怎会拥戴将?”
姜维有些难为情,很响亮地回答道:“是!”
诸葛亮见他窘迫,还给他一个和气的笑,却见修远小跑了进来,后边跟着两个士兵。那两个士兵扛着一具铁制的强弩,许是那强弩太沉,直压得两人脸膛发红,虽在极寒天,豆大的汗却从脑门心迸了出来。
修远掸着满身的雪花:“先生,蒲元遣人把新制的连弩送来了,您过过目。”
两个士兵把强弩放在地上,因没有一起发力,最后松手的士兵缓了一步,强弩的一端已落下,另一端还翘起,“嘭”的一声砸出一个小坑,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好大力道!”姜维惊呼道,他走到强弩边,仔细地打量着这骇然之物,弩柄粗得有如壮汉的手腕,弩槽既深又阔,机括像一颗铁铸的狼牙,两根钩弦绷得笔直,轻轻一拨,嗡嗡之声震得耳膜发烫,“这能同时发射多少支弩?”
“十支。”诸葛亮也俯身细看,抚着钩弦轻轻拉了拉,他赞道,“蒲元精进之术,比我拿给他的草样改进了不少。”
他立起身来,羽扇轻轻挥动着:“一共送来多少架连弩?”
“一千架。”修远说。
诸葛亮点头:“一概送去张钺将军营中。”
姜维有些疑惑:“不配给先锋营?”按理说,蜀军的弩兵有一半归属在魏延的先锋营,连弩自然该划给先锋营,诸葛亮怎么把连弩拨给张钺统率的蛮夷飞军呢?
诸葛亮一步步地走回舆图,语带双关地说:“不,先锋营别有他用,携重器不易行军,连弩拨给飞军,可为此次退兵所用。”
“丞相是说,陈仓守军会出击?”姜维忽然领悟了。
诸葛亮沉默,依然是那种讳莫如深的微笑,仿佛冰雪天永远也看不清的地平线。
腊月天气,天飘起了雪,呼啸的北风缭乱了雪花,那茫茫大雪便在宫室间荡来荡去。
第179章 出师北伐(17)()
蜀宫御花园里,一弯结着薄冰的池塘上压着一座重檐水榭,顶上已是染了一层霜白。雪还在纷纷坠落,十数个宦官在水榭中忙前忙后,将四面无遮幅的水榭临时用黄色幔帐包住,幔帐对着池塘的一面留了一个小窗,窗上贴着透明的轻纱,能让水榭中的人透过这一面纱看得见簌簌落下的雪。中间的石案上摆了烘烤精致的果品茶点,一只烧得滚烫的大铜炭炉挨着一张软榻,榻上铺了厚厚的棉褥,还搭了一条蜀锦作面的毛毯。
“陛下驾到!”尖尖的唱赞从雪幕后透过,唬得水榭里的宦官迎了出来,齐刷刷地跪在积雪覆盖的冰凉石子地上,也不敢挪一挪。
刘禅从连接水榭的曲廊中款款走来,斗篷上落满了雪,手里捂着一个红色的手炉,一边走一边瞧着茫茫风雪。
跪着的宦官把头埋得很低,感觉皇帝踏雪的脚步声经过身边,喀嚓喀嚓地走上了水榭,一个个跪得筛糠似的哆嗦,但皇帝不发话,没一个敢起来。
刘禅在水榭里的软榻上坐下,有内侍牵起毛毯给他搭在腿上,眼望着那些跪着发抖的宦官,他发了善心:“都起来吧。”
“谢陛下!”发抖的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感激。
刘禅顺手从石案上的果盘里拿起一块糕点,眼瞅着纱窗外纷扬的雪花,送了糕点进口,慢而耐心地咀嚼。
雪越下越大了,雪花扑在轻纱上,融化成一溜溜的水,白雾濛濛地笼罩着纱窗,外面的雪景也看不清了。
这么坐了大半个时辰,嚼糕点嚼得牙酸,不免无趣,刘禅顺口问道:“有什么好曲子听?”
那持掌苑囿的钩盾令本在一旁殷勤侍奉,听得皇帝提要求,忙不迭地说:“有,有!”他一招手,四个抱着笙、阮、箫、笛的宦官走上水榭,齐齐地跪下来。
刘禅懒洋洋地说:“奏一曲听听,要配得上这雪景!”
四个宦官应诺着,从地上缓缓而起,怀抱笙阮,手持箫笛,霎时,清音袅袅,曲声婉转,果真犹如苍莽雪天,万里飘絮。
“停!”刘禅拍拍软榻。
奏乐的宦官慌忙住了声,以为是哪里吹黄了调子,战战兢兢地等着挨批,却听刘禅道:“不好,不好,朕不想听这个,整日的中正雅乐,朝堂上听的是死谏耿言,回了宫又得受这韶乐扰耳,腻死了,你们换一曲。”
四个宦官交头轻议,须臾,再起乐音,不似刚才的悠扬轻缓,却带了几分欢快的意味,恰如白云初晴,幽鸟相逐。
“不好!”刘禅却再次喝断。
四个宦官面面相觑,不知皇帝到底喜欢什么曲子,他们都在宫廷乐府里承习,素日里学的也就是这些雅正乐曲,今日为博皇帝欢欣,还专捡了两支欢娱的曲子,可这喜怒无常的皇帝偏偏不领情。
刘禅烦躁地瞪了他们一眼:“一帮蠢材,连支好曲子也想不出,朝廷养你们做什么!”
凶狠的话犹如铡刀砍下,四个宦官吓得跪拜在地,砰砰磕头,大冷的天,汗却渗了出来。
刘禅甩甩手:“滚、滚!”
好比雷雨天见太阳,四个宦官高呼万岁,抱着乐器呲溜射了出去,犹如飞鸟出笼,迅速就没了踪影。
刘禅烦闷地敲敲脑门,自语似的说:“无趣,陈申不在,周围使唤的竟没一个管用,早知道就不放他回家去了,有他在,还能听上笑话!”
“陛下要听好曲么?”忽有个轻轻脆脆的声音说。
刘禅循声一瞧,原来是个二十出头的清秀宦官,笑弯了一双明目,正站在水榭台阶上。那钩盾令听手下率然出头,喝道:“大胆,陛下未问话,你多什么嘴,还不退下!”
刘禅挥挥手:“不必拘于繁文缛节,”他又瞅了一眼这宦官,越发觉得面善,只是暂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莫不是你有什么好曲?”
那年轻宦官赔笑道:“小奴不擅雅乐,不通音律,小奴只有一支乡间小曲,或许能博陛下一笑。”
刘禅听得起了兴趣:“什么乡间小曲,你唱来听听!”
年轻宦官控背一拜,蹙尔,微立起身体,右手放在嘴边,合成了一个半圆,忽地高声喊出:“啊……”
这声嘶哑的呼喊犹如打碎的土罐,吼叫得青筋暴起,因为气力不足,还带出了刺耳的鸡鸣声。因见他唱得这般难听,脸上还摆出正经肃穆的神情,刘禅瞪大眼睛,“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年轻宦官缓缓地收住了,双手一叉腰,挤眉弄眼地摇摆着身体,丹田中猛地抬起一股气,声音忽转悠扬,唱出了一首婉转的乡里曲调。
“妹子儿,日落苍山该归门,须守妇道完女贞。那汉纵有千般好,不及十年夫妻恩。你若一心不回魂,哥儿我狠心断了根,去那宫里做宦臣,害你守寡空思春!”
刘禅起初还诧异着这人唱曲子深藏不露,前抑而后扬,可听到曲末,听得曲词滑稽,吟歌曲之人却造作悲怆,明明是调侃意味却被他唱成了挽歌似的哀音,逗得他捧腹大笑,一面抹泪一面说:“好曲子,好曲子!”
那年轻宦官笑着参礼:“谢陛下夸赞!”
刘禅揩着眼泪:“好个机敏的小子,你叫什么?”
“小奴李阚!”声音清清朗朗。
刘禅一呆,他蓦然想了起来,这不正是上次因与诸葛亮有旧,险些掉了性命的李阚么,他讶然道:“你就是……”
李阚愁愁地一叹:“小奴前次不懂规矩,得罪了丞相,累陛下烦心,小奴罪该万死。今日能为陛下唱曲,原是为了赎罪,若能博陛下一笑,小奴纵死也甘愿!”他说得伤切,扯了衣袖去擦眼泪。
刘禅一挥手:“罢了,那些烦心的事何必再提!”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你果真与相父有旧?”
李阚惶恐地跪倒:“小奴该死,又累陛下挂心,实因先帝曾驻跸白帝城,小奴伺候榻前,得与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