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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仪赞叹说:“公子当真是公义先行,令人钦佩!……只是如今屯兵西县,暂消战事,公子与丞相父子相隔咫尺,公务之余也可阔叙亲情。”
诸葛乔很平静:“丞相若是公务暂歇,我或能一见,权宜而行吧。”他又行了一礼,自与杨仪背道而行。
杨仪望着诸葛乔的背影目送,才发现诸葛乔的半身都溅满了泥点子,像跳进泥水里扑过浪,他诧异了一阵,却想不透那是什么原因,只是奇怪地感觉诸葛乔的背影像诸葛亮。哦,不仅仅如此,连他刚才说话的语气、行事的方式也像从诸葛亮的魂里抠出来的影子,莫非真是父子血脉一体么?可其实他们并不是亲生父子,说是叔侄更贴切。
也许,离诸葛亮太近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受着他的影响吧,丞相府的僚属各自都带着诸葛亮的烙印,蒋琬有诸葛亮的沉稳容让,马谡有诸葛亮的干识睿达,张裔有诸葛亮的机捷敏锐,向朗有诸葛亮的循循雅量……有人玩笑,说诸葛亮把自己分成无数瓣,一位丞相府僚属分一点,想认识诸葛亮,只需将丞相府的各要吏合起来,便大致知道诸葛亮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仪默想着心事,领着士兵和魏国官吏拐进西县公署。到得正堂上,堂中散乱着敞开的箱子、凌乱的竹简,还有横倒的刀剑,有一拨士兵正在有条不紊地打扫,诸葛亮却和马谡、修远在一边说话。
他把怀里的文书递过去:“丞相,西县士民簿。”
诸葛亮接过来看了看,又递还给他,转脸对马谡道:“小小西县竟有千户人家,不简单呢。”
马谡道:“陇右地广,丰畜牧,勤稼穑,自然人烟蕃息。”
诸葛亮款款道:“当年先帝与曹操争汉中,曹操将武都氐人五万余迁入扶风、天水,募民广开水田,而乃仓库盈溢,家家丰足。”
马谡点首:“若能长据陇右,不仅能得民力,还能折断曹魏右臂,扫清西线敌兵,为日后定鼎中原保证西线太平。”
诸葛亮无声一笑,似乎随口地说:“俗语说,关东出相,关西出将,陇右自古出良将,若能在此地寻得一二良将,亦是大功一件!”
他眯着眼睛看见杨仪身后的魏国官吏,杨仪时时都观察着诸葛亮的眼神,立即说道:“这是刚抓到的曹魏官吏,他躲在粮仓里,被逻卒揪出来了,我特意审过,他不是西县官吏,是曹魏派来陇右案行春耕的大司农属吏,还算是朝官呢!”
诸葛亮听说是曹魏朝官,不免多看了那官吏几眼,那官吏一直发着抖,只把头耷拉在胸前,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你叫什么名字?”诸葛亮的语气很温和。
那官吏却道诸葛亮要砍他的脑袋。他已知眼前这个是蜀汉丞相,自己落在敌国之相手里,自然凶多吉少,浑身上下不停颤抖,哪儿还有力气发出声音。
杨仪只得代他说道:“听西县的官吏称,他唤作杜庄。”
诸葛亮一笑:“不用怕,我们不会为难你。”
杜庄怯怯地抬起半个额头,目光一半往上挑,一半往下压。诸葛亮的许诺没让他彻底卸下恐惧,他不太相信敌人会善待敌人。
“你是从洛阳来?”诸葛亮缓和地问。
“是,是……”
“案行陇右春耕?”
“是……”
“这么说,你知道陇右民户数及农田垦耕数?”
“知道……”杜庄蚊子似的哼哼,又觉得自己不够坦白,“也不全知道……”
诸葛亮莞尔,他心里已决定让这杜庄为蜀军勾画出陇右农田分布,若要在陇右做长期屯守之计,这是必要掌握的资源情况。他又随口道:“你们这次派来多少人?”
“派来陇右的有三人,我案行天水,”杜庄俨然是个老实人,撒谎也不会,泼水似的倒了出来,“徐庶去陇西……”
“谁?”诸葛亮的心咔地响了一声。
“徐、徐庶……”杜庄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诸葛亮捏紧了羽扇:“是颍川徐元直么?”
“是……”杜庄磕巴着,他好奇起来,“你认识他?”
元直……久违的称呼,亲切得让人的灵魂暖意沸腾,出乎意料的感觉让诸葛亮忽而便欢喜起来,孩童似的快乐在平静的面孔下奔流,可更深的伤感却很快把欢乐淹没了。欢乐是瞬间的感悟,悲伤却是永恒的宿命。
“他在你们那儿做什么官?”诸葛亮语气沉沉地问。
“右中郎将。”
诸葛亮惋惜地叹道:“屈才了,难道魏国人才很多么,元直腹有经纶,何以仕禄如此?”
杜庄半懵懂半清醒,他想诸葛亮也许认识徐庶吧,不是熟人,怎么会用“元直”去称呼一个敌国臣僚?是呢,诸葛亮称呼“元直”自然得像念一句极熟稔的习语,那像藏在心底一辈子的念想。
诸葛亮在想,徐庶也有五十多了,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还会仗剑披发快意恩仇么?没人知道诸葛亮有多怀念那个任侠仗义的青年,那是他一辈子最好的朋友,即便远隔天涯,从此再不能相见,这种互认知己的感觉也不会改变。他甚至相信,徐庶也会坚守他们永不谋面的友谊。
知己,并不因时间的流逝而生疏,并不因距离的遥远而遗忘,有些珍贵的感情,像封在琥珀里的透明眼泪,原本具有永恒的价值。
没人能体会诸葛亮那声叹息背后的复杂感情,即使曾领略过诸葛亮过去的马谡也只能隐隐摸出个囫囵边儿,直到杜庄退下,诸葛亮也没有再提起徐庶。
“赵云将军昨日飞书,称曹真率五万大军屯守郿县,但陇右战事一起,边报定会飞抵洛阳,斜谷的疑兵不能做长久阻碍。”诸葛亮迅速地转换了话题。
马谡道琢磨道:“我想最迟到本月底,曹魏便会驰援陇右。”
诸葛亮点头:“嗯,要早做准备,在曹魏驰援前在陇右站住脚。”
“天水、南安、安定三郡军心摇动,可不战而降,”马谡道,“谡以为唯陇西、广魏二郡难下,我军应乘胜追锋,拔下二郡,辄陇右一臂已断。”
诸葛亮因见士兵已将堂上清扫干净,便吩咐修远把舆图挂在墙上,他举手用扇柄在陇右五郡间划过去:“天水三郡若能不战而降,则撕开了陇右五郡腹心,陇西、广魏倘无外援,庶几亦无忧也。”
马谡接着诸葛亮的话头说:“故而封住援军进抵陇右之路,乃最要紧事。”
诸葛亮凝视着陇右各郡之间的诸个险关:“守关隘,封援路,乃本次北伐决胜关键,需遣良将担之。”
这话像一枚忽然落下的石子,在马谡的心里激出旋涡,他动了动嘴皮,想说什么还是咽下了,可有一种渴慕却从此种下了根。
诸葛亮沉默许久,忽而说道:“听说太守马遵案行,冀城已为无主之城,当轻骑驰奔,掩其不备!”他挥起羽扇,敲在“冀城”上。
“派谁去?”
“张钺。”
上邽城上像黑云般压下来的羽箭,瞬间便夺走了数人的生命,血像开花儿一般喷向天空,终于让姜维相信太守马遵抛弃他们了。
马遵是在他们睡梦中悄悄离去的,待他们醒来时,已是人迹渺茫。诸人登时都蒙了,有人慌乱,有人咒骂,有人奔家,有人投蜀,诸人顷刻作鸟兽散,唯有姜维等十数人奔去上邽追寻马遵,上百里路狂奔如逃亡,耗尽体力抵达上邽,却是城门紧闭。众人在城下喊了几遭,起初没有回应,后来便箭如飞蝗,有人还在城上厉声喊话:“叛国贼子,竟敢做狂吠,莫不是为蜀军做斥候?”
姜维等莫可奈何,马遵既是认定他们是叛徒,分辩抗争都毫无作用,还会白白牺牲性命。不得已揣着莫大的冤屈西奔冀城,一路颠簸,最后只剩下五六骑。
可不等他们进入冀城,却远远望见蜀军的旗帜裹在连天的黄尘中,像杀出血路的苍色刀锋。
“怎么办?”诸人慌得脸色大变。
姜维看了一眼身后近在咫尺的冀城,有人奔去城下大喊着开城门,城上的守军眼见蜀汉大军压境,这当口放人进城,岂不是把敌人也放进去了么?再说,谁知道这几个归城的人是不是蜀军的细作,岂能冒这风险?因此都缩着头不动,任凭城下咒骂连连,一概装聋作哑。
姜维转过脸,他想了一想,忽地抽出佩剑,一道青光劈开他脸上惯常的漠然。那一瞬,他像视死如归的勇士般冲入了迎面袭来的行阵中。
他从此没有回头。
姜伯约服顺汉丞相诸葛乔殉难阳平道
带着幽香的春风吹过冀城,却再也寻不到旧模样,城上的旗帜已换了,硕大的“汉”字旗飞扬在冀城的谯楼上,戳开了天空的一个角。
蜀军攻占冀城的捷报插着春风的翅膀,很快飞入了蜀军中军行营,充任先锋队的飞军将领张钺亲自带着捷报回到中军。
张钺把兜鍪一摘,额上本被压住的伤口喷出一线血来,吓得修远险些失态捂住眼睛,忙不迭地递过去一块手巾。
张钺不在乎地用手巾抹去血:“不用管!皮外伤,死不了!”
他嘻嘻笑了一下,因见诸葛亮正关切地看着他,咧咧道:“丞相,那小子太厉害了,上百人都拿他没辙,若不是我们车轮战,又仗着人多,凭单打独斗,没一个是他对手!幸而生擒了他,我们绑着他去冀城下喊话,守冀城的软蛋都吓破了胆,他也算立功了不是?”
“你如何不放箭?”诸葛亮静静地问。
张钺由衷地赞道:“佩服他是英雄,不舍得取走他的性命……”
“啪!”诸葛亮手中握着的文书摔在案上,把张钺后边的话拍灭了:“为你这不舍得,致上百士兵受伤,此为小不忍,非大仁也。他的命是命,我汉军将士的命不是命?”
张钺被训得低了头:“丞相,末将服罪。”
诸葛亮默然地看他一眼,铠甲上满是血污,额上的伤口仍在翻出浅浅的血线,活脱脱一副惨胜的悲烈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幸而冀城不战而降,不然为一人贻误攻城大计,岂非得不偿失?”
“丞相训诫的是,张钺以后不敢擅自行事。”张钺诚恳地说。
第169章 出师北伐(7)()
诸葛亮目光转而柔和:“去吧,寻军医疗伤,治好了伤才能立大功!”
张钺答应了一声,正要转背离开,诸葛亮又叫住他:“那人,叫什么来着?”
“姜维。”
诸葛亮默念着,又叮咛道:“安置好他。”
他目送张钺离开,杨仪这才把冀城收缴来的天水户簿呈上去,厚厚的一扎,共有五卷。
诸葛亮翻了翻:“理一理。”
杨仪点头,又道:“各降服县要不要派兵镇守?”
诸葛亮思索着:“分不出这么多兵力,现在三郡皆降,暂不需分重兵屯守,中军……我想还是退守西县,迎战之军当攻克未下诸城,以及抵挡曹魏援兵……”
诸葛亮回过头去,久久地注视着后壁上的硕大舆图。他站起来,用扇柄在冀县上轻轻敲了敲,羽扇从最北端的安定郡拂向西南的南安郡,又回到中央的天水郡,一条由东北斜下西南的线无形地连了起来,他盯着那条无形的线,莫名地叹了口气。
天色已然昏黄了,渐渐地,日暮崦嵫,嵯峨高山被紫红色的晚霞笼罩,青翠中点缀了艳丽的红,仿佛是绿叶环抱着繁盛的杜鹃花,而那花却绚烂得渲染了半边天空。
诸葛乔在马上望了望越来越黯淡的天色,山道上的光线像被墨涂了的宣纸,慢慢地再没有刚才清晰。他的身后是连绵跋涉的辎重马队,士兵推着堆叠得高高的粮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陡峭的绝壁之间,留下不规则的脚印,像任意画下的谶符。
“千里崎岖阳平关,一战生死知何年!”
从淡逝的光线尘埃里传来远方的歌谣,轻飘飘地在耳际盘桓,也许是戍守烽燧的士兵在抒发感叹,也许是山野樵夫迎风的一曲山歌。
恍惚不明地,诸葛乔觉得心中涌起一脉戚戚的哀伤,他想把这些矫情的感觉扑下去,可却仿佛气泡,一个接着一个弹出来。
“公子,天晚了,山道难行,莫若歇息一夜,明早再赶去阳平关?”他身后的副将说,那人和他年纪相仿,却面容肃然,没有他的清秀腼腆。
诸葛乔朝前眺望着:“过了这道山口,去前边歇脚。”他打量了副将一眼,“小伍,你累了么?”
小伍摇摇头:“不累不累!”
诸葛乔安静地一笑,因见有士兵推粮车不慎,粮谷袋子滚翻落下,他便跳下马来,帮着士兵扛粮袋重新捆扎装车,士兵们见丞相长公子亲操粗活,既无人阻挡,也无人惊讶。他们早已习惯了与诸葛乔打成一片,没人拿他当丞相公子看待,他从不显摆自己引以为傲的身份,只当自己是一名普通的士兵。
也帮着诸葛乔为士兵装粮的小伍一边忙着,一边独个琢磨。他想丞相怎么舍得让儿子去押运粮谷,这差事多辛苦啊,巴蜀之路险峻崎岖,一不留神便会殒命深渊,别说是朝廷要吏,便是贫窭之家父母也会忧心。可诸葛亮竟就匪夷所思地忍心了,而且一趟一趟地敕令诸葛乔往来运谷,承受着山林间不能遮蔽的风霜雨露,丞相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的儿子呢?
诸葛乔重新跳上马,小伍也在他身后,动了动嘴皮:“公子……”
诸葛乔摇头:“别总称呼我公子,叫我乔或是伯松。”
小伍喃喃着:“乔……”他搔搔头,“不习惯,总以为失礼。”
诸葛乔没所谓地一笑:“果妹妹也这么称呼我,我早习惯了,你就这么叫,没关系。”
“果妹妹?”小伍一愣。
诸葛乔解释道:“哦,就是我妹妹。”
小伍醒悟过来,他听说丞相有个女儿,年纪也不小了,却一直待字闺中,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原因。有说是丞相舍不得,有说是这千金小姐有不愈之疾,有说是小姐好清修立志不从俗。诸葛亮严谨持重,为人无可挑剔,他的家事却抵不过飞短流长。
“小伍,”诸葛乔道,“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了。”
诸葛乔喜道:“真巧,我也二十五。”
小伍也自展颜:“是么,那真是巧呢。”
“你是成都人么?”
“嗯,公子哪里人?”小伍问完便以为自己很蠢,听说丞相是琅琊人,自然公子也是琅琊人,自己竟问出这般没长进的傻问题。
诸葛乔却似脱口而出:“我生在江东……”他忽地意识到自己漏言了,自愕了一下,“祖上是琅琊。”
“公子生在江东?”小伍却不知诸葛乔的繁复身世,还以为逮着了什么新鲜事儿,诱出心底的好奇来。
诸葛乔没法遮掩了,老实地说:“呃,是……”
“江东……”小伍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是什么样子?”
“江东……”诸葛乔缓缓地打开记忆的阀门,很多美好的情绪都开出了湿漉漉的花朵,像云霞涌在藏青山间,走得很远,离得很久,也能在回眸时望见那惹人迷醉的绚丽,可他最后只是乏力地说,“很好。”
“比成都还好么?”小伍问,在他心里,成都是美得不可比拟的天堂,天下的女人加起来比不上成都婆娘的一声嗔骂,天下的美食堆起来也比不上成都摊铺的一勺面汤。
诸葛乔沉默了一刹:“各有各的好吧。”
“那你更喜欢哪里?”
诸葛乔又沉默了,心中涌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