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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禅越发觉着这个游戏有趣,他光着脚丫跳起来,招呼道:“来来,大家伙一并来,谁今日不中,谁便给朕一直投下去。”
诸宦官宫女不得已,个挨个地排着长队,人人口中叼着圆球,像是一群叼了贱骨头的野狗,一人接着一人起落站起,有人中了,也有人没中,有人因太着急,还没投球便摔了四仰八叉,冠带鞋帽全摔歪了。刘禅翘着腿坐在栏杆上,瞧着宫女宦官丑态百出,乐得拍手大笑。
正闹得不可开交,月台下跑来一位黄门令,匆匆禀道:“黄门侍郎董允求见。”
刘禅脸登时白了,一迭声地催道:“快收了,快收了!”
众人都知皇帝很忌惮董允,这位刚正不阿的大臣被后宫称为“董大石”,说他冷如铁石,全没人情味儿,别说给宫里得宠的嫔妃宦官贿赂苞苴,以求媚好,便是在皇帝面前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死板模样。
刘禅手忙脚乱地指挥宫女宦官收拾游戏玩物时,董允已站在殿外的月台上了,方正脸一如既往地缺乏生气,仿佛冰冷的墓碑。
他看见皇帝光着脚丫跨在栏杆上,一票宫人衣衫不整,有的掉帽子,有的少鞋子,有的散头发,满地滚着各色圆球,石墁地上还画着红圈,俨然是一派嬉闹无章法的混账景象,神情登时严峻得像含着刀。
刘禅小心地把耷拉在阑干外的一条腿拖回来,一双手藏在背后,讪讪地说:“董卿,有、有事?”他不敢看董允的眼睛,那里的逼问让他无地自容。
董允不言声,他把皇帝落在一边的青丝履捧起来:“请陛下更衣!”
刘禅心里满是绿毛儿,他埋着头,有晓事的宦官接过皇帝的青丝履,为他穿上鞋子。
董允沉声道:“不知何人挑唆陛下罔顾礼仪,请陛下重责!”
刘禅心里泛出苦水,董允永远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太严整太刚烈,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一根无甚伤害的刺儿也要拔出来。
“董卿若有要事即可禀明,别的事就不要管了。”刘禅想岔开董允的追究。
皇帝既发了话,董允说道:“陛下践祚以来,每五日幸太学博士授业。今日又逢五之数,臣恩请陛下往赴太学。”
“朕知道了。”刘禅敷衍着,心里烦躁着,巴不得赶快打发走这张石头脸。
董允说完,又不依不饶地说:“适才臣所奏,请陛下处分!”
看来董允势必要严肃宫闱风纪,刘禅本玩儿得正兴起,被他中道搅了兴致不说,末了,还要追究玩乐责任,这人真是心肝全无么?
刘禅很不高兴了:“是朕自作主张,和他人无关!”
董允严肃地说:“陛下集大命于一身,左右小子焉得不兢兢保乂,裨补缺漏,而今有失仪之事,正当惩戒左右,以为将来之诫!”
刘禅的脸涨红了,他觉得董允就是故意给他难堪,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做太子时,身为太子舍人的董允便屡加约束,他如今当了皇帝,董允还要给他套上紧箍,每日不是劝诫便是否决,连后宫采择多少女人他也要插嘴反对,比诸葛亮管的事还多。
第164章 出师北伐(2)()
“董休昭,如今汝是黄门侍郎,不是昔日的太子舍人,也不是侍中侍卫,做好你的职分,别横生枝节!朕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汝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朕的体面何存!”他像爆发似的说,心中淤积的怨气太多,一说起来噼啪如炒豆子,全倒了出来。
发怒的皇帝没让董允有一丝儿退缩:“陛下欲顾虑体面,则亏德寖盛,人伦弥颓,若臣纵容陛下体面,朝廷体面何在,社稷体面何在?”
刘禅真想把董允拖出去斩首示众,他气得手足冰凉,却没出息地觉得自己找不着既狠毒又在理的话反驳董允。在董允面前,他就是个需要管教约束的孩子,也许不止董允,大多数蜀汉朝官都拿他当不懂事的孩子看待,没有主见,没有谋略,不顾大局,不知存恤,他就该被圈在金丝笼里,在逼仄的空间里规规矩矩地供人观瞻。
“随你怎么说!”他赌气道,甩着袖子要离开。
“陛下!”董允高声道,“臣进尽忠言,是为宗庙稳固,并非逼迫陛下,望陛下详察!臣为先帝遴选辅佐陛下之臣,深受先帝厚恩,不敢不效死奉忠!”
刘禅回过头冷笑:“董休昭,你还没有逼朕?你那点子忠心太重,朕受不起!你还敢提先帝,既是先帝明眼擢拔你,你便去他那里申诉冤情,去啊!”他抬起手,故意挑衅地昂起头,冷冷地盯着董允已倏忽大变的脸色。
一直梳理羽毛扇的诸葛亮抬起头来,正对着的窗子投进一束阳光,恰好从赵云的肩上飞下来,散开的光芒流淌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像融化在清澈泉水里的一尊雍容华贵的雕塑。
五十八岁的赵云已花了乌发,脊梁没有以前挺直,从腰际下打了小小的折,眉眼唇角飞扬着水波似的皱纹。他已不再年轻了,当年长坂坡绝尘一骑的风流像漫漶在白纸上的浓墨色,被漫长的时间稀释成模糊的传说。
“孔明若有意北伐,”赵云的声音在雄浑中透出沧桑,他在私下的场合亲切地称呼着诸葛亮的字,“当从何道出兵?”
“亮想听听子龙的意见。”诸葛亮诚挚地说。
赵云思忖着:“兵行陇右为最上之策,也可屯兵汉中,伺机北出,但汉中北域道路艰险,不易行军,”他顿了顿,“当日先帝与曹操争汉中,东西出兵,东路略定汉中,西路却撤回阳平关,未能夺得阴平、武威,我以为若朝廷北伐,可将此两郡夺回,获得北进陇右通道。”
诸葛亮抚掌:“所见略同!”
赵云笑道:“孔明已有定夺,白白问我。”
诸葛亮一笑:“独断莫若众断,能得子龙肯定,亮方能从容决事。”
“孔明北伐一定要带上我,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用得着,”赵云恳切道,“前次孔明南征,可恨我竟有雾露之疾,未能随同前往,深为悔之,此番北定中原,我定当随从!”
诸葛亮没有立即回答赵云,他默然地注视着赵云,似乎在探问着什么。
赵云慨然道:“不瞒孔明说,我无时不忘北伐,吾与先帝有三十年君臣深情,先帝待赵云之恩言犹在耳,先帝之遗志便为我等毕生竭忠之向。孔明有北定中原之心,我怎能不驱车马之下以效死力。”他微微握了一下拳头,“我虽盛年已过,尚存一腔忠义,再不趁着气力在时为国家开辟疆土,只恐会留下遗恨。”
赵云的话如一枚石子坠落,在诸葛亮心中激起感伤而温情的浪潮,他叹道:“子龙忠贞节烈,令人感动,”他轻轻伸出手,白羽扇拂在赵云的手背,“亮有意请子龙襄助北伐,但非正面迎敌之旅,子龙可愿意?”
“能为国家报效余力,何必在乎正面仄面!”赵云大度地说。
诸葛亮很感动赵云不计得失的风度:“有子龙大义,北伐事业焉得不成!”他本想告诉赵云北伐细节,却见修远急匆匆地跑进来,一头一脸的汗水,脚底下还绊了一下。
“慌里慌张,出了甚事?”诸葛亮微责道。
修远用手背揩着遮住眼睛的汗:“先生,黄门侍郎董允与陛下争执不成,他叩首宫门,血溅台鼎,宫里现在闹开了锅……”
修远的话还没说完,诸葛亮已站了起来,待他回过神来,只看见诸葛亮的背影像青色的竹叶,迅速地掠出了门。
诸葛亮赶到蜀宫时,董允已被太医们抬走了,嘉德殿外的月台上唯有一摊血,血沫子溅在白生生的栏杆上,开出零星的梅花朵儿,几个宫女正一面害怕地抽泣,一面提着水桶冲洗。
刘禅呆呆地坐在内宫的屏风床榻上,手里紧紧地捏着一只纯金镂空香炉球,手指卡进了镂空花纹里,微有些痛,这反而让他感到舒坦。
董允那一撞是他想不到的,他原本是一句为出恶气的戏言,没想到执拗刚锋的董允当了真,竟然真的以死明志。
惊天动地的撞击声仍然在耳际回旋,他只要一闭眼,董允额前喷出的热血便喷到他脸上,浓烈的血腥味儿冲得他喘不过气来。
“是我做错了么……”刘禅不寒而栗,蜀汉开国以来,还没有过逼死进言大臣的污迹。昭烈皇帝一生杀人无数,也不会擅杀谏言忠臣,纵算有臣僚表章切骨深文,气得他暴跳如雷,他或可在气头上下令将此妄语乱臣逮拿诏狱,过得一两日气消了,都会传旨放人。
蜀汉老臣每每提起昭烈皇帝的风度,都不禁唏嘘感慨,昭烈皇帝有开国君主的雄伟气魄,亦有守成帝王的容人之量,难怪天下闻名的英雄愿意为他牛马驱走,尽效死力而不顾。
刘禅心底一片悲凉,他到底不如父亲,雄才大略也罢,收纳人心也罢,宽忍心机也罢,无一可比。父亲是巍巍泰山,他是一抔不起眼的黄土,世人敬仰父亲的英雄气度,鄙薄他的百无一用。
他看见诸葛亮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拜下去,他张张口,熟悉的称呼却怎么也喊不出来。他机械地抬起手,像提线木偶似的做着程式化的动作,示意诸葛亮平身,请诸葛亮落座,然后他呆呆地看着那张被焦虑和疲倦揉皱的脸,是不再年轻的脸。
“相父……”他嘶哑着嗓门艰难地喊道,这一声呼唤像把他丢失的魂叫了回来,他猛然跳起来,手里的金球摔了出去,他像鸟儿归巢似的扑向诸葛亮。
“董允,董允……”他哽咽着,“我没想让他死……”
哭泣的皇帝让诸葛亮油然生出父亲般的温情,他柔声安慰道:“陛下仁厚圣君,怎会轻断臣僚生死,董休昭刚烈过度,这件事上,他做过了。”
刘禅泪眼婆娑地看着诸葛亮:“这么说,我没做错?”
诸葛亮细心地酝酿着字眼儿,很慢地说:“董允为微忿而逼惊君父,是为臣不谨,然陛下有失言之微过。董允执拗之人,不思三谏不从而退之的为臣之道,故有胁君之举。然考其行轨,出于忠心,行虽不合臣道,心可为悯。”
刘禅听出来了,这是君臣俱失的说辞,只是诸葛亮说得很委婉,他失着神,喃喃道:“那,怎么办?”
诸葛亮含笑:“陛下实已做得很好了,董允撞犯宫门,陛下即令太医送他医治,君父之恩已施,陛下之仁已昭,臣下获知,皆称陛下宽厚。”
诸葛亮的话让刘禅的心里畅快多了,脸上的神情轻松起来。
“董允虽有逼君之嫌,但其忠心可嘉,陛下或者可示以优渥。”诸葛亮先批驳了董允的颟顸,却到底要为他说好话。
刘禅迷惘:“他顶撞我,我还要褒奖他?”
诸葛亮耐心地说:“董允之行虽不可取,但其心可赞,陛下若宽以优渥。如此,既昭示陛下仁德,又可收忠臣之心。董允他日必不会再有此贸举,还会感激圣恩,报效以死。”
刘禅沉吟着,他其实并不想泄愤严惩董允,那戆直汉子的陡然一撞,把他心里的怨恨惊得魂飞魄散。他很怕董允因此命丧黄泉,博了刚烈忠臣的美名,却把桀纣的昏聩骂名泼在他身上。他素日里虽胡闹嬉耍,但每个帝王所向往的英明美誉仍然是他内心深处的渴慕。
“那,董允毕竟冲撞朕躬,难道不能处罚?”
诸葛亮寻思道:“董允逼惊君父,臣以为罚俸一年,遣家不问事两月,陛下以为如何?”
刘禅不争了:“就依相父所言。”
心情明亮了,因为董允的忽然一撞而被迫消亡的玩乐心又蓬勃起来,脑子里跳出无数新鲜花样来,他小心地雀跃着,却尽量让自己收敛住轻浮的喜悦。
诸葛亮打量着破涕为笑的年轻皇帝,却暗自叹了口气。
出师一表老臣剖心家国两别伊吕酬志
黑夜在安静地抖落墨色衣裳,最后的橘色余晖如污了泪痕的残红,渐起渐灭。晚风如离别时的喟叹,敲着窗,磕着门,温柔地钻进了人们的睡梦中。
诸葛乔悄悄地走进房间,屋里伏案的人太专注,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案头的烛火颤抖了一下,在白帛上荡漾出一个浅浅的人影。
正在整理文书的修远看见诸葛乔来了,本想提醒诸葛亮,诸葛乔却向他摇摇头,动作更小心了。他蹑手蹑脚地寻了一方锦席坐下,乖巧得像只晒太阳的猫咪,安静地凝望着他的父亲在灯下劳作。
诸葛亮是真的太全神贯注,不知道暮色四合,更不知儿子已悄悄来到身边。他的世界只有落笔时沙沙的柔软声音,一个个饱满的字像真诚的泪一样,毫无滞涩地从湿润的心底流泻而出。
他在写一份呈给皇帝的表章。
诸葛乔其实很好奇父亲在写什么,可他不想打扰父亲,只好把猜测都深深埋在心底。他看见父亲有时一气呵成,文不加点,有时停下来凝眉思索,仿佛沉浸在对往事的深刻怀念里。
最后一个字在诸葛亮的笔下滑过,他半晌才抬起手,笔尖上的墨已干了,让最后的笔画拉出飞白,仿佛被年华的霜刀剥蚀的一颗头颅。
他怅然地叹了口气,终于看见了诸葛乔,疑问道:“伯松?你何时来的?”
诸葛乔道:“来了有一会儿,因见父亲忙碌,不敢打扰。”
诸葛亮搁了笔,向他招招手:“过来坐。”
诸葛乔温顺地坐了过去,目光不小心落在案上展开的绢帛上,他来不及躲开目光,正巧看见开头写的“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失了规矩,慌忙对诸葛亮歉意地一笑。
“看看也无妨,并不是密表。”诸葛亮像是知道诸葛乔的好奇,并不忌讳把上表给儿子观瞻。
得了诸葛亮的允可,诸葛乔大胆地把目光放上去,轻轻地念道: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诸葛乔停了一下,他已知道父亲写的是出师表,可他读出的不是兵行敌国的雄心斗志,而是一颗老臣殷殷的忠心,那心揉碎了,碾烂了,一片片印在这字字真切的表章上。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诸葛乔读到这里,抬起头来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的目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