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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念出来,总让人止不住地悲伤。
先帝梓宫下葬后,皇帝率百官在墓前的寝庙祭奠先帝。皇帝亲自向神主进醴献,供神主的后壁上垂挂的昭烈皇帝画像由丞相诸葛亮所绘,人们都说画得极像,人物形貌栩栩如生,眸中灵气鲜活,像是一面镜子,照见了昭烈皇帝生前的模样。
那天,诸葛亮的话很少,他跪在百官之首,恭谨地跪拜行礼,只有皇帝看见有两行闪光的水痕流过诸葛亮清癯的面庞,可皇帝很恍惚,他以为那是寝庙里始终燃烧的烛光映上去的影子。
祭奠礼仪结束后,皇帝对他说:“相父辛苦了,自南征回来,也不曾好生休整,如今先帝寝宫告成,大事已了,相父该好好休息,为社稷保重身体。”他说这话时很真诚,脸上有孩童似的纯净。
诸葛亮犹豫了一下:“陛下,臣或许在一二年间即会远行。”“相父要去哪里?”皇帝惊愕。“兴兵北伐。”诸葛亮沉着地说。
皇帝无言以对,他从诸葛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让他感到陌生的坚韧,那坚韧,他曾经在昭烈皇帝的眼睛里、曾在许多许多老臣的眼睛里发现过,那是令他惶惑的悲壮信念。
诸葛亮,许多许多老臣,以及他的父亲,属于一个铁血悲歌的时代,他们在悲情的乱世中陶铸出耿耿不屈的理想,他们匍匐在残酷死亡的肉身上,用牺牲和忍耐建立一个天下升平的理想国。
可,那理想不属于他,那个时代也与他暌违,雄丽的江山是英雄们心中永恒的期颐,不是平凡人的幸福渴慕。
皇帝没有追问诸葛亮,诸葛亮也不再说话了,他只是默默地仰起脸,目光恰恰越过惠陵的穹顶,望向很远很深的北方世界。
那里,关塞莽然,烟尘纵横,那里会完结他和属于他的时代的理想,也可能会铸就永不能弥补的憾痛,可他没有退路,从来就没有。
第163章 出师北伐(1)()
卷首
夏天正是如火如荼时,透亮的阳光抹去了洛阳皇宫的巍峨森严,却平添了几分神秘孤寂。一团一团霜白的光影像绒球似的在宫闱廊道间追逐奔跑,恍如急于逃离深宫的幽魂。
司马懿小心翼翼地踏入寝宫时,曹真、曹休、陈群也刚刚到。四个人交换了一下闪烁的目光,齐齐跪在皇帝的卧榻前,顷时,四人便红了眼睛。
四十岁的皇帝卧在软得没有脊梁的床榻上,仿佛埋在稀泥里的一截烧焦的柴火,他已说不出话来,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跪在身侧的太子。
二十二岁的太子把双目哭肿了,眼泪一滴滴淌在他胸襟上,染湿了很大一片,像在胸口挖开了一个水淋淋的洞。
四位大臣知道了,这是皇帝在托孤。曹休跪前一步,泪涔涔地道:“陛下放心,臣等定当不负所托,竭忠辅佐嗣主。”
皇帝用力地昂起头,被痰粘住的嗓子发出一声似泣似叹的呻吟。他向司马懿伸出手,指头疯狂地颤抖着。
司马懿小心地凑上前,刚把右手抬起来,却被皇帝一把握住。
那力量大得让司马懿吃了一惊,皇帝黏湿冰冷的手指仿佛强力的胶,让他半丝儿也挣不出。他贴近了皇帝:“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哆嗦着张开双唇:“忠,忠……”
“陛下说什么?”司马懿把耳朵凑在了皇帝的唇边。
如游丝的声音飘进了司马懿的耳中:“忠贞为国,不相负君。”那像从土里爬出的一只手,起初是缓慢的,仿佛逐渐生长的芽苗,却在忽然之间攫住了司马懿的咽喉。
司马懿骨骼里打了个寒战,一溜冷汗从背脊冒出来。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皇帝的手,更想不顾一切地想夺门而逃,可皇帝却死死地扣住他,仿佛掐住了他的命门。
皇帝干涸的目光久久地盯着司马懿,瘪下去的嘴角向上轻轻一扬,似乎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臣不敢辜负陛下知遇之恩。”司马懿颤颤地磕下头去。
皇帝抓住司马懿的手重重地一摔,凹陷的胸脯微微一鼓,他最后吐出一口生气,便不再动弹了,微阖的双眸却始终不曾紧闭,仿佛那残余的一缕魂仍在注视着世间的尔虞我诈。
寝宫内外被撕心裂肺的哭声吞没了。
司马懿把脸紧紧地贴住冰凉的地板,他听见充斥耳际的哀哭,仿佛一记记鞭子,抽在他惊惶的魂魄上。
他用余光打量着哭倒于地的太子,那张清秀的脸被泪水伤损了,让明亮的年轻变得晦暗莫测。这不是生在安乐窝里的富贵公子,他曾在幼年失母,历尽坎坷,尝遍人世炎凉,便是太子之位也于险境中获得。这是个善于韬光养晦的年轻人,明睿、隐忍、果决,甚或有他祖父的见识。
司马懿想起皇帝临崩前的骇人遗言,森凉的悲哀和沉重的恐惧像山一样压住他,他竟自抬不起头来。他把自己沉下去,随悲伤哀悼的臣僚宫人们一起大哭起来。
曹魏黄初七年五月,魏文帝曹丕崩于洛阳,司马懿、曹真、曹休、陈群四大臣同受遗诏托孤。东吴听闻曹魏新丧,于八月率军攻伐魏国江夏郡,太守文聘坚守不动,魏国朝廷遣治书侍御史荀禹慰劳边地,荀禹于沿途所经县发步骑千人,乘山举火,与文聘声势相连。吴军屯住二十余日无所获,又以为魏国救兵驰至,不得已撤兵解去。也在这一年,吴国左将军诸葛瑾寇襄阳,司马懿进击破之,斩首吴军将领张霸。
曹吴边境兵燹不断,小规模的冲突时有发生,辽阔的长江流域从不曾安静过,金戈之声惊得停栖江边的候鸟许多日子不敢飞越江面,而远在成都的蜀汉却始终沉默,忙于应付南边东吴无止境挑衅的曹魏几乎把蜀汉遗忘了,偶尔有朝臣在奏章里提一次,大多数人都用轻蔑的语气说:“蜀国?区区弹丸之所,能掀起多大浪?待收拾了没完没了挑事儿的东吴,大军旌旗一挥,高山倒伏,江河断流,蜀国顷刻土崩瓦解。”
蜀汉在敌人的遗忘中沉默,像巴蜀间安静的一座山峰,凝望着世间矫揉造作的喧嚣,悄悄地背过身。没人知道这个国家在做什么,是在颐养性情,还是在积蓄力量,或者恭默守静?
亦有人说,这个国家离发出声音的那天不远了,他们将在深切的遗忘中忽然崛起令世人惊叹的模样。
临北伐预谋国政丞相府安排人事
蜀汉建兴五年,成都。
杏花疏影的季节到来了,春风如邮驿,十里百里地把沉甸甸的绿意传向成都平原,年轻的将军跨马行在蜀锦般烂漫如花的成都街肆,闻得满街飘转的春暖气息,不禁醉意朦胧。他在丞相府门前勒马停住,轻捷地跳上台阶,丞相府的司阍早识得了他,也不拦阻问话,自放了他进去。
他才跨入府门,还没走到议事厅,迎面走来的白面官吏看着他便笑起来:“龙佑那,许久不见!”
“我现在叫张钺。”他更正道。
张裔仍是笑得合不拢嘴:“对对,你现在是我本家,咱们一个姓。”
昔日的龙佑那,今日的张钺礼貌地笑了一下,他不太喜欢张裔,他想不通诸葛亮为什么会器重通身儇薄气的张裔。张裔这种阴阳面孔的男人在南中会永远娶不了老婆,三月三的山歌会上也没有女子愿意和他对情歌。
“我还要去见丞相,咱们以后再说。”他拱拱手,径直去了。
张裔还在笑,他始终把张钺当成不晓礼秩文明的蛮子。自诸葛亮平南之后,大量征召蛮夷勇士参加蜀军,张钺因骁勇善战,如今成了蜀汉新组建的夷人飞军的将领,着了汉装,束发加冠,身上的蛮夷气却洗脱不掉,不会咬文嚼字为圣人立言,说话没有文采,做事没有规矩,更不懂汉人之间虚与委蛇的礼仪,经常闹出大笑话来。
张钺总觉得张裔不怀好意,可他没有汉人曲里拐弯的繁复心思,很快便把张裔忘记了,趋步走到了议事厅。
诸葛亮依然坐在堆满了文宗卷轴的书案后,正和干瘦脸的蜀郡太守杨洪、个子高挑的司盐校尉岑述热议公事。修远跪坐在一隅,一面整理文书,一面抬头对张钺点头微笑。
张钺在屋中央行下礼去,诸葛亮向他点点头,示意他稍等,仍转过脸和岑述说话,岑述正向诸葛亮汇报建兴四年的盐铁官营情况,国家赋税比建兴三年翻了一番,民间盐铁售卖价格也没有增升。
诸葛亮道:“各郡县的均输官吏报上来的表疏,我皆阅过,临邛为盐铁大县,所收盐铁量为国家之冠,输给汉中郡,价格是成都的五倍不止。虽说均输之法施行后,饶薄不一,可这差离也太大了,百姓私下颇有怨言。”
诸葛亮果然是不辞繁琐,蜀汉上百个县都设有均输官吏,每年年末掌管政务货殖的官吏,包括均输官吏都会奔赴各郡治所上计。统一汇总事务和经济数目后,郡上再遣吏往成都做全国性的上计,把各郡县的年度事务呈交给大司农或尚书台。这些繁复的奏表干系着蜀汉百万生民的方方面面,大到农田水利国防建筑,小到修桥补路民人纠纷,每年做统计都是让各级官吏头疼的麻烦事,待到书写成文,更是浩瀚如山,难道这些数目字文书诸葛亮都阅过么?岑述觉得额头冒汗,他不敢在诸葛亮面前狡辩,诚实地说:“丞相教训的是,均输之法,原本是为了饶地卖去薄地,凭借中间差价为国家增收赋税,这其中或可能出现两地物价相差过大之弊。”
诸葛亮沉吟:“成都设有平准官,平抑各地物价,这样吧,于各郡皆设平准官,事情做细一点。”他微一停,“这事也不要草率,可下朝官辩议。”
岑述唯唯地答应着,显得很谦逊,也没提出反对意见。蜀汉三代理财官,刘巴如雷霆风雨,手段独到,往往于寻常处挖掘财富之源,王连精打细算,不放过分分厘厘敛财,因而不免悭吝刻薄。与前两任相比,岑述更温吞绵软,可守成却不能创新,他管理下的盐铁府没有刘巴治下的雷厉风行,也没有王连治下的斤斤计较。
与岑述叙完,诸葛亮这才对张钺道:“玉符,这两年你在江阳训练夷人飞军,而今初有成效,这次特召你回成都,是朝廷有新命宣传。”
张钺问:“是何新命?”
“率飞军前往汉中。”
张钺一愕:“去汉中?”汉中和江阳隔着千里之遥,和他生活的南中更是不相邻近,像是天涯海角。
“对,去汉中,暂受魏延将军节制。”诸葛亮不忘记补充道,“魏将军已进封凉州刺史。”
张钺迷迷糊糊,他隐约感到诸葛亮告诉他调飞军北上,和汉中太守魏延升官是一个强烈的信号,也许能对应上坊间传说的诸葛亮将挥师北伐的事,可他不能刨根问底,只好把疑问埋了下去。
他郑重道:“遵令。”
诸葛亮微微一笑,他于是让岑述和张钺离去了,却独留下杨洪,也不急着说话,似在琢磨什么棘手事,良久才道:“季休,丞相府诸属吏中,尔以为孰人为优,孰人可交托大事,孰人能解心腹之忧?”
诸葛亮的问话让杨洪也想到了坊间的诸葛亮北伐传言,他小心地说:“丞相是否要北伐?”
诸葛亮不动容地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要不要,倒轻轻拨动着案上的一册文书。
“季休先回答亮吧。”
杨洪认真想了想,坦率道:“恕洪直言,蒋公琰忠勤国事,循循君子,可托后事;向巨达雍容谦逊,清俭约己;杨威公理事如流,机理速捷,性本偏狭,不容于人;张君嗣,”他迟疑片刻,还是说道,“天姿明察,长于治剧,然性不公平,可随从目下,不可专任。”
诸葛亮默想着杨洪的评价:“如此说,季休以为蒋琬与向朗最佳?”
“是。”
诸葛亮又问道:“若不得已置两长史,该择何人?”
“蒋公琰。”
诸葛亮叹息:“蒋公琰一人之力,不足任大事也,张君嗣虽有一二缺损,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取其长弃其短吧。”
杨洪知道诸葛亮很赏识张裔,在丞相府的诸官吏里,也唯有张裔能全心体会诸葛亮的意图,手脚偏还麻利,他人三日做完的事,他一夜之间即能清清爽爽地完成,而且少见纰漏。他摸着了诸葛亮的心意,说道:“丞相若必用君嗣,莫若多备辅佐,俾得差漏少有,事体完备。”
诸葛亮思虑着:“也可,”他慢慢儿数出几个人的名字,“蒋公琰、张君嗣……岑元俭……让他也入府参赞机务吧。”
“元俭现管着盐铁府,恐怕分身乏术。”杨洪忧虑道。
诸葛亮淡然一笑:“王文仪当日以司盐校尉之职兼丞相长史,也曾两职不误。我之所以调元俭入府,是为盐铁之务关系国家命脉,需谨慎为之,挪至丞相府,正为诸臣襄助以成。”
杨洪明白了,从诸葛亮今日的一番话听出,北伐是板上钉钉,丞相若远赴北方前线,后方权位空虚,政务和财务都会出现巨大的管理真空。诸葛亮是谨慎严密的人,蜀汉的草草木木他都放心不下,何况是掌管国家财富的盐铁府。若将理财公门挪入丞相府,纵算远隔千里之遥,也能密切掌控,也不至国家财赋无端流失,同时也能为北伐更方便地提供军需。
“丞相所虑,为长久计,洪深以为是。”杨洪不得不承认诸葛亮的缜密心机。
诸葛亮缓缓道:“季休,你兼任蜀郡太守,后方之事,望你多多留心。”他静静地看住杨洪,目光意味深长。
蜀宫嘉德殿外,绸缎似的春光铺满了齐整如玉腰带的月台,几十个宫女宦官围着皇帝,游戏正在酣畅处。
“噗”的一声,刘禅口中衔着的绒球吐了出去,骨碌碌滚了很远,他像乌龟似的趴在地上,盯着那绒球一直往前滚,远端勾了一个红圈,绒球在接近红圈时减缓了速度,眼瞧着将停在圈里,却到底歪了过去。
“啊呀!”他懊恼地叹道,接着挽起袖子,拍着地叫道,“重来重来!”
黄疸面的宦官颠颠地跑向皇帝,怀里捧着的竹篮里装满了绒球、金球、银球,他讨好地笑道:“陛下选哪一样?”
刘禅抓住一只金球一口叼了,把身子压了下去,咽喉一耸,张口又吐将出去,奈何这次力量太大了,金球当啷啷跳跃着飞开了,离那红圈更远,直气得皇帝捶地大骂。
“陈申!”刘禅喊道。
黄面宦官蹲下身来:“陛下有何吩咐?”
刘禅坐起来:“你试试!”
陈申谄笑道:“小奴笨,不敢效法陛下。”
刘禅用力摁下他:“朕让你试就试,哪儿这么多废话!”
陈申只好放下竹篮,叼了一只绒球,蛋壳似的匍匐下去,他也不经心,只想讨皇帝欢心,随口便是一吐,绒球滚得很慢,却一直不见停下,压着红圈缓缓地进了一寸,竟破天荒地停住了。
陈申瞠目结舌,阴差阳错的结局让他措手不及,刘禅扬手给他一巴掌:“狗奴,准头真好!”
陈申笑也不是,认错也不是,尴尬着一张干瘪的脸,像沉疴不愈的重病人,活泼泼的生气正在消亡。
刘禅把鞋也脱了,两只青丝履摔在陈申脸上:“不玩儿了,你敢赢朕!”
陈申着急地磕头:“小奴不敢冒犯陛下,是小奴交了狗屎运!”
刘禅越发觉着这个游戏有趣,他光着脚丫跳起来,招呼道:“来来,大家伙一并来,谁今日不中,谁便给朕一直投下去。”
诸宦官宫女不得已,个挨个地排着长队,人人口中叼着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