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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拍着窗,呜呜地吹奏出含糊的哼鸣,仿佛久违的亲切呼唤,因被时间的高墙阻挡,在遥远的荒芜中寂寞地盘桓。
已哭红了眼睛的皇帝扭过脸,静静地聆听那流进心里的呼唤,浅浅的笑意从泪水背后生长出来。
枕上湿得重了,诸葛果挣扎了一下,终于让自己醒过来,却不知是被梦惊醒,还是被敲窗的风。她睁着眼睛盯着房梁上悬下来的承尘,绰约的影子吱嘎地摇晃着,有细白的光一闪而逝,像在厚厚的灰尘上吹出的一口气,缭乱的粉尘噗噗地落入她湿漉漉的眼睛里。
她忽然害怕起来,抱着被子坐了起来,劈不开的夜像没有缝隙的外衣罩住她,她有种透不过气的恐惧。
睡在床下矮榻的南欸惊醒了,她翻身看见诸葛果裹着被子靠墙而坐,慌忙站了起来:“小姐?”
诸葛果哆嗦道:“真冷。”南欸想了想,把自己的被子抱上床,四边一合,给诸葛果裹了个严严实实:“还冷么?”诸葛果只觉周身有热乎乎的气流在慢慢围拢:“暖和了。”她因见南欸穿着单衣,从被底伸出手拉住南欸,“你也进来吧,两个人挨着更暖和。”
南欸犹豫一会儿,到底拗不过诸葛果,只好钻进了被子里,却把大半的被褥都让给诸葛果。
诸葛果呵着气,冷意退却了,暖和只让人昏沉,却无法催人入睡,她独个儿胡思乱想了一阵,悄悄说:“南姐姐,你家里还有亲人么?”
“没有了。”诸葛果在被底摸索着,终于握住了南欸的手,像是想带给她微薄的安慰。
南欸悦然地一笑,苦难于她其实已如司空见惯的一句问候,她背负在肉身上心灵上,隐藏得很深,连伤痕都看不出。十六岁的诸葛果恰是温室的花卉,她并不曾真正经历苦难,她对苦难的同情,仅仅源于本能的善良。她所有的忧愁伤感不过是风花雪月的小女儿情怀,她能轻而易举地把心中的苦闷烦恼不加掩饰地宣泄出来,惹来怜惜呵护和无微不至的照顾。
待她哪一日真正明白苦难,小女儿伤感将被彻骨的悲哀取代,那时,也许就说不出了。
“南姐姐,”诸葛果低低道,“你会想一个人么?”南欸轻声道:“会。”
“想谁?”“想我爹娘。”
诸葛果默然:“爹娘……我也想爹爹,可他太忙,总是见不着……”她叹了口气,女孩儿的心事是倾倒的瓷瓶,“其实,我想阿斗了。哦,该称呼他陛下了,很久没见他了,娘说他如今已册立皇后,不能再来寻我,唉,真没意思……”
南欸愣了一下,她惴惴小心地说:“小姐,是喜欢陛下么?”诸葛果蓦地在被子里弹着脚:“哎哟,不是,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她停下来,紧紧地拧着细柳眉,“也许是有点儿喜欢吧,不,不喜欢……”
她像对自己很生气,不耐烦地摆摆头:“管什么喜欢不喜欢,他如今是皇帝了,不一样了!”
她把脸埋进了被子里,忽然就不高兴了:“不说了,没劲!”她只把两只眼睛露出来,骨碌碌地盯着黑暗中飘忽的一片白光,打岔似的问道,“南姐姐,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是我父亲所取,源自《楚辞》,意思是感叹好南方。”诸葛果歪歪脑袋:“能背给我听么?”南欸沉吟:“嗯,我试试,”她仔细地回想了一遍,轻吟道,“览杳杳兮世惟,余惆怅兮何归。伤时俗兮溷乱,将奋翼兮高飞。驾八龙兮连蜷,建虹旌兮威夷。观中宇兮浩浩,纷翼翼兮上跻。浮溺水兮舒光,淹低佪兮京沶。屯余车兮索友,睹皇公兮问师。道莫贵兮归真,羡余术兮可夷。吾乃逝兮南欸,道幽路兮九嶷。越炎火兮万里,过万首兮嶷嶷。济江海兮蝉蜕,绝北梁兮永辞。浮云郁兮昼昏,霾土忽兮塺塺。息阳城兮广夏,衰色罔兮中怠。意晓阳兮燎寤,乃自轸兮在兹。思尧、舜兮袭兴,幸咎繇兮获谋。悲九州兮靡君,抚轼叹兮作诗。”
温柔的吟哦似那一片脱落枝头的红叶,秋风乍起,寒意袭来,扯着红叶打了一声柔软的呼哨,翩跹着飘上天,而后便一直没有停止,攀住季节转换的车轮,飞往温暖潮湿的南方。从此将辛苦负累统统卸下,皈依平静。
诸葛果渐渐睡着了,呼吸匀净,如同不更事的婴儿。南欸给她掖了掖被子,悄悄地摸下了床,寻来外衣披上。她此刻睡意俱无,也无心静养,便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边,隔着直棂花格子悄悄望向院落里时隐时现的婆娑树影。风在窗外发出潮汐的叹息声,丞相府像沉睡在深海里的磐石。
忽然就想要流泪,原本只是想一想,泪竟真的流下来了,南欸觉得脸上很凉,擦了擦,手也凉了。
成为这偌大宅院里的俯首卑贱的奴婢,像一块灰暗的墙砖,便是自己的结局么?
突然的月光照亮她湿润的脸孔,宛如被一道遥远的目光凝视,她红了脸,泪也明亮起来。
卷尾
冷雨浇在廊下的枯草上,压出一片衰糜的颓景。司马懿跳上廊阶,雨在身后簌簌坠落,恰似他掉落的头发丝儿,他越过廊道,看见两个儿子坐在长廊尽头的堂屋里,手里捧着一张落满字的白帛,一人扯着一个角,正看得专注,压根儿没注意到父亲来了。
终究是门口的仆役先呼了一声,司马兄弟方才醒悟,却还舍不得放下那白帛,行礼的时候手心仍然攥得很紧。
“看什么好文章,如此专心?”司马懿好奇地问。司马师神神秘秘地说:“父亲,你肯定看过。”“我看过?”司马懿讶异。司马昭眨巴眼睛:“我敢说,满朝公卿大臣都看过,果真好文章,不得不佩服!”他伸手把司马师捏着的白帛边角抢过来,捧给了司马懿。
司马懿才看了开头,果然是绝佳好文,挖肝剒趾,敲骨击髓,足使胆怯者冒出冷汗来。他把白帛一卷,沉了脸色:“你们从哪儿弄来的?”
司马师忙道:“父亲息怒,儿子知道轻重,怎敢行妄举,给他人留口实。此文原是太学发给我们,说是陛下特旨,以敌国难文以问太学生,若有辩心,可写文相敌。”
司马懿这才宽心:“陛下肚量可容天下,尔等当敬效之!”他轻轻抖开白帛,“汝兄弟以为此文如何?”
“刻薄!”司马昭抢道。司马懿一笑:“只是刻薄?”
司马师道:“写此文者有丈夫胸襟,英雄气度,具天下之志,克统之心,他日必为我大魏劲敌,不得不防!”
司马懿笑道:“师儿有远见,”他摸摸司马昭的脑袋,“昭儿一贯莽撞,该学学兄长的持重慎思。”
司马昭不服气地说:“我刚才的话没说完呢,我看了诸葛亮的文章既佩服又恼恨。我才不效法朝中老腐们和人家打嘴仗,咬文嚼字写什么劝降书,却被人家骂得狗血淋头,有本事战场上见。他日我请朝命灭了蜀国,让诸葛亮给我当主簿!”
司马懿大笑:“好好,有志气,”他捋须沉思,“诸葛亮真是人才,虽未谋面,久闻其名。此等人物奈何不能共事一朝,可惜可叹可恨!”
司马昭冒出一个激动的念头:“父亲,若是你和诸葛亮他年对阵,是你赢还是他赢?”
司马懿迟疑着:“不知,互有胜负吧。”“父亲为何如此看重诸葛亮?”司马师不解地问。莫测的笑在司马懿的眼睛里轻燃,他悠悠道:“世上有此等人,虽远隔千里,素昧平生,却似前生结识,知其人之智,叹其人之才,恨其人之不为我用,愤其人之与我为敌,亦欣欣然欲与其人相交。他们若不能做朋友,唯做死敌。”
“就凭一篇文章?”司马师更疑惑了。
司马懿摇头,他说不清那种感觉,陈酿在心里的百年醇酒埋得太深,拿不出来与人分享,他轻轻地把白帛叠得四四方方:“收好,别丢了。”
轻薄的白帛因为捏得太久,不免湿润了,仿佛字儿流了欣喜若狂的泪。
整个洛阳都在或公开或秘密地传阅这篇文章,有人扼腕,有人赞叹,有人咒骂,有人愤怒,各样的情绪像开乱了的花,噪杂着搅得皇帝也掺和进这一场笔墨官司里。
司马懿读得太多遍,熟悉得仿佛是听惯了的习语,他在心里默默地背诵起来:
昔在项羽,起不由德,虽处华夏,秉帝者之势,卒就汤镬,为后永戒。魏不审鉴,今次之矣;免身为幸,戒在子孙。而二三子各以耆艾之齿,承伪旨而进书,有若崇、竦称莽之功,亦将偪于元祸苟免者邪!昔世祖之创迹旧基,奋羸卒数千,摧莽强旅四十余万于昆阳之郊。夫据道讨淫,不在众寡。及至孟德,以其谲胜之力,举数十万之师,救张郃于阳平,势穷虑悔,仅能自脱,辱其锋锐之众,遂丧汉中之地,深知神器不可妄获,旋还未至,感毒而死。子桓淫逸,继之以篡。纵使二三子多逞苏、张诡靡之说,奉进驩兜滔天之辞,欲以诬毁唐帝,讽解禹、稷,所谓徒丧文藻烦劳翰墨者矣。夫大人君子之所不为也。又军诫曰:“万人必死,横行天下。”昔轩辕氏整卒数万,制四方,定海内,况以数十万之众,据正道而临有罪,可得干拟者哉!
真是刻薄啊!司马懿想,可他爱极了这种冷酷的刻薄,须是怎样自信而聪明的人才能写出这种可恶可恨的文章。如果不是敌国相仇,他真想立刻驱车奔往成都,登门造访,与作者促膝长谈,以成刎颈之交。
诸葛亮,我们会在怎样的时机和地点相遇呢?司马懿莫名地期待起来,不一定要成为挚友,便是和这样的奇才成为敌人也是幸运,他怀着旁人难以理解的古怪想法,露出滋滋有味的笑。
第146章 南中平乱(1)()
卷首
夜至深,仿佛掘入百丈井底,所有的光明都在瞬间坠落。月光下的不韦城像墨砚里磨开的一笔,轮廓洇出混沌的水晕,城墙被严丝合缝的夜色裹紧。暗沉的天幕似不着色的黑画卷,独衬托出一钩孤独的残月,月光都湮灭在云里,如同剪碎了揉在水里的发丝。
这座秦代的罪犯之城像自我流放的末路老人,数百年来安静地藏身在千岩崚嶒、万流湍急的古哀牢国境内,仿佛传说般神秘而厚重,承载着永恒的月光。
寂静像死亡般吞噬着古老的城市,附近山野的风吹荡而来,吹拨得城上的旗帜呼啦啦地飞旋起来,倒似哪个莽撞的南中汉子不知收敛的鼾声。忽然,官道上隐隐浮起了若断若续的喘息,仿若夜间觅食的小幼兽,离得近了,才听出那是焦躁的马蹄声。
骑手已奔至城门下,高喊道:“成都急报!”一面呼喊一面从背上拽下一把小竹弓,双手用力一拉,只听“嗖”的一声,一道金光射上城楼,却是一枝邛竹箭,箭头镶了金。早有守城士兵握住弓箭,凑去有光处仔细一辨,却见那剑身上深烙着“汉军侯令”几个墨隶字,方知是报信的使者。
奄奄一息的城门戛然打开,骑手策马冲了进来,已有人在门内等候,大声道:“跟我走!”
信使被带入了不韦城的郡守公署,这座公署却是夷汉合一的风格,青色四阿顶,瓦当梁柱,斗拱椽檩,台基却竖起高高的吊脚,檐下还垂着铜铃铛,风一过,“叮叮叮”格外动听。
信使沿着竹梯子爬上楼,还没站稳脚,亮着灯的房间已冲出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永昌郡功曹吕凯,后面是郡丞王伉。两人都像是几年没睡好觉,眼熬得发紫,整日被失眠折腾得茶饭不思,竟瘦脱形了。面颐在肉里凹陷成尖锐的三角形,嘴巴因而显得特别大,浑身上下像失水的桃,都在萎缩,胡须却在疯狂生长,直垂到胸腹。
吕凯一把接过信使递来的急报,轻薄的简牍上摁着紫泥,豁然可见“丞相诸葛令”几个白文印。
终于等到成都的回音了,吕凯的手颤抖起来,忙慌慌地去抠印泥,因太着急,动作也不细腻,险些失手丢了令信。
“成都怎么说?”王伉眼神不太好,天色又暗,他凑近了些儿,却还是看不清楚。
吕凯把信递给他,呆呆地说:“成都说,谢谢我们忠勤王事……”激动的情绪从红通通的眼睛里跳出来,沿着瘦削的脸颊一直流在胡须里。
王伉也看到了那句话,他抬头和吕凯对视了一眼,两人仿佛中风麻痹似的扯着嘴角,哭不是哭,笑不是笑。
太不容易了,近两年来,他们被隔绝在偏远不化的永昌郡,道路壅塞,和朝廷音信断绝,像保卫大宅院角门的忠诚猎狗,受着偷儿窃儿的轮番袭击,挂了花流了血,却连主人的面也见不着,更不要说得到支援和褒奖。吴蜀两国兵锋相接时,东吴遥署益州郡雍辏啦ぬ兀宏'数次移檄劝降,或遣兵越境挑衅,永昌郡太守偏偏这时改易,朝廷恰逢新丧,专心稳定大局,竟把永昌郡暂时抛弃了。失了一郡长官的永昌郡像个没有家园的孤儿,在凄风苦雨中咬牙坚持,吕凯和王伉顶着后援不继的巨大压力,两年之内率励军民,将边境反叛一次次挡了回去,撑着熬着,一度以为永昌郡将被叛臣的铁蹄碾碎,自己那一腔赤胆忠心注定被汹涌的澜沧江吞没,到底苍天可鉴,终于等到了朝廷的音信。
吕凯稳稳心神:“丞相令我们继续闭境避敌,等待成都驰援,这消息传下去,足可鼓舞士气。”
有了成都的支持,王伉也来了精神:“对,是该让大家都知道,”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瓜仁,“对了,该回信成都,若是朝廷有南征之意,我们可为先导。”
吕凯点首:“是,我立刻着手去做。”他亢奋起来,一把握住王伉的手,“终于等到了!”
两人都很兴奋,这一封来自成都的急信仿佛是治愈垂危的汤剂,瞬间振奋起他们一日日消沉的意志。
那弯月亮悄悄地钻出莲花云,皎白的光华将黑暗撕开了一个角,像燃烧在天上的一捧篝火。
结盟江东内外安稳,把握时机亲征南中
蜀汉建兴三年(公元225年),成都。“轰轰!”成都大城的直道抖动起来,像是路上滚着一只巨大的石磨,压得路基上下战栗,把那声波传入道路曲折繁复的成都城。邻街的父老还以为是地震了,慌得抬头去看房梁,偏那屋子却没有摇动。集市上吃着热汤面摆龙门阵的闲人们也吓得跳起来,面片儿不小心荡出海大的陶碗,倒泼得正舀汤的伙计一脸水沫。
众人皆循声奔去,却见那宽平笔直的通衢大道上尘埃滚滚,高擎彩旗的虎贲侍卫队走得气势汹汹,簇拥着浩浩荡荡的东吴使团。那发出巨大声响的东西原来是两头黑滚滚的长鼻子巨象,象背上嵌着牛皮鞍子,两个驭手骑在上面,手里持着软绵绵的彩毛鞭子,将这两头庞然大物驯服得如同温顺的长毛狗。
竟然是两头象!众人各处打听了一番,方知这两头象是吴王孙权送给皇帝的礼物,大多数成都人从没有见过象,乍见着世间还有这般大得像栋房子的动物,新奇得满街跟着跑起来。有调皮的孩子怯怯地去拉象尾巴,手才小心翼翼地伸出去碰了一碰,却被象鼻子喷了一脸水,那劲道儿十足,殃及了旁边的一排大人,诸人躲避不迭,一窝蜂地摔做一团,却也不恼,反而你推我、我打你地闹将起来。
队伍一径里走到蜀宫门口,使臣张温跳下马,有黄门令迎候他入宫,跨过宫门,却看见诸葛亮已经等候在承明门外,身后是衣冠楚楚的蜀汉官吏,便是一色儿的玄色朝服,诸葛亮也有种鹤立鸡群的超拔气质。
张温慌忙行礼:“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