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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此四者,生民衣食之本也。四者乏,国不振,民不富,倘有风尘之变,萧然烦费,民疲国劳,难乎。”
马谡回味着诸葛亮的忡忡言辞,他感慨道:“君子慎独守德,可虚谈仁义,空议圣德,动辄以圣人明训妄作针砭,无一策可料民生,无一计可增国用,话说得再多,也是无用的废话,我不做这种人!”
诸葛亮微微一笑:“幼常能作斯想,亮很欣慰。”
马谡恳诚地说:“丞相事事以实用为先,马谡跟随在丞相身边多年,耳濡目染,深知理国之要当以效实为先,不敢空谈误国。”
“实用可为长久计,造百代福,却难免一时非议。”诸葛亮叹息道。马谡怔然:“丞相也会在乎非议么?”诸葛亮喟然轻叹:“人非圣贤,身具七情,焉得不顾旁议。”马谡有些明白了诸葛亮那平静下暗藏的浅伤。这半年多来,诸葛亮肩负的疼痛实在太重了,保民生、稳国是、忍屈辱、平是非,为了国家稳定,割断了筋骨撑起流血的脊梁,痛都生在骨骸血液间,外边却肃穆着坚毅不改的面孔。纵是他把自己当作石灰泥填进社稷的裂缝间,仍是挡不住冷酷的非议。有人说他为了谄媚朱褒,把常房一家人杀戮干净,有人说他任用非才,致大量庸碌进身丞相府,有人说他贪恋权柄,利用托孤之权,挖空了国家基石。刺耳的批评是呛鼻的灰尘,飞入诸葛亮的耳中,他抹去了,它们还是前赴后继地扑向他、割裂他、伤害他。误解是锋利的刀,伤得很深,还无法痊愈。
他犹疑道:“那,丞相若知行事会遭非议,会改变策略么?”
“不会,”诸葛亮肯定地说,他蓦然地展颜,用揶揄的语调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虽是那么随心的一句,马谡却被震撼了。在千万人冷冰冰的非议和批判中勇往无前,这才是诸葛亮,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诸葛亮,他是不会崩溃的伟岸高山,永远在他的信仰阳光下昂首挺立,你可以菲薄他、反对他、指摘他,却不能改变他,又有谁能改变他呢?
他生来便不可更改,仿佛一句与宇宙同生的誓言,随亿万年时光流宕而没有丝毫损减。
“丞相让人钦佩。”马谡好不容易才磨出一句话,脸还涨红了。
诸葛亮笑了,垂在膝盖上的白羽扇飞了起来,他轻轻推开车窗:“石室今日又有讲学,幼常若是愿意,可以去听。”
旬月来,杜微在石室讲学,远近的学子都赶来聆听明训,讲经堂常常挤得水泄不通,屋里站不下,便趴在窗口张望,队伍一度排到了石室外,真真成了益州学林的一桩文明盛事。马谡也去听过半场,中途便被丞相府的传话铃下喊了回去,因他有官务在身,虽然心里痒得难受,奈何不能因私废公,生生忍住了那好学之心。
他听见诸葛亮一语道破心事,却不好意思了:“丞相,杜先生讲学虽然难得一听,可朝中事还没做完呢,还是回公门吧。”
诸葛亮安静地一笑:“今日必做之事已完,回去也是闲坐,幼常去去也无妨,不过一二时辰便即返回,误不了。”
马谡不想再推了,殷切的渴望让他难以掩饰激动,他欢喜地说:“那,谢谢丞相!”
诸葛亮笑笑,目光温柔,仿佛在看一个孩子。他就是个孩子吧,三十四岁的马谡在他心里仍然幼嫩,并不是马谡言行稚拙,在丞相府的诸多僚属中,他对马谡最为赏识,很多棘手的事都交给马谡去处理。马谡往往也不负所望,倘若马谡做错了事,他也甚为严厉,决不姑息。
只是,他对马谡总与其他人不一样,马谡于他,不仅仅是一个能干的下级僚属,他想要给马谡更多的呵护、更多的关怀,他把很多希望很多理想都付诸马谡,希望马谡成为国之栋梁,接受着世人称叹的瞩目。这仿佛是父亲对儿子的殷殷期盼,也似是长官对有为下吏的信任栽培,这其中掺杂着亲密、抚慰,或者,也有对离逝者的承诺。轓车停住了,马谡在车里对诸葛亮行了一礼,乐呵呵地跳下了车。“幼常,”诸葛亮喊住他,“给秦宓带句话,东吴使者不日西入报命,望他作陪。”“好。”
“再一事,听经的学子太多,盯紧些,别发生踩踏之祸。”马谡低着头笑了一声,说是放任他去散心,末了还得牵连着公事,他拱拱手,牵过一匹马,策马奔向西面的石室。
轓车没有停,辚辚碾过横在郫江上的江桥,自南门驶入大城。初冬的成都迷蒙着烟水,街巷上的吆喝呼应像锅里煮着的豆粥,咕咕地冒起连续的气泡。
诸葛亮在丞相府下了车,刚走入正堂,正等得心急火燎的修远三步并两步跑向他,把一封信递了过去:“南边来的。”
是赵直写给他的密信,他说自己已暂时稳住了朱褒,但他只能保证拖住两年,两年之后他会撒手不管。他还说,如果两年之内朱褒反叛,请诸葛亮不要把他当常房一般牺牲掉,他也不用诸葛亮派兵去救他,他自己会逃回来。
赵直讨价还价的语气让一件严肃的事变得滑稽,诸葛亮哭笑不得,他把信合起来,郑重地交给修远,吩咐道:“收好。”
他去到书案边,翻了翻如山的公文,没有需要批复的,又想了想,也没有要见的官吏。如果硬要找事,也一定会找出来,他会立即变成停不下来的陀螺,顷刻,丞相府会昏天黑地,一拨拨官吏甩动胳膊,野狼似的扑到他的跟前,一卷卷文书飞向他的案头,像索命的冤魂,拖得他半步不能离开。待所有事情做完,他会丢开捏软了的毛笔,手指已肿得张不开,两条腿又麻又痛,像是残废似的站不起来。这时他真的想要休息了,可新的紧急事仿佛和他作对似的,堂而皇之地在磨得发光的书案上笑逐颜开。
他注定是劳碌命,最后一口气也要喷在文案上,什么才能让他休息呢?只有,死亡吧。
可,他今天想偷个懒。他侧身走出了堆满了文书的屋子,像丢掉一件沉重的华服般不回头地抛在身后,他想去见见女儿。明明住在一座府邸里,见面的时间却少得可怜,丞相府一分为二,前院是办事公门,后院才是居住区。他在前院埋首案牍,女儿在后院嬉笑,偶尔一次见面也只是匆匆两三句寒暄,经常十天半月音信全无,仿佛是相隔遥远。
他走上虹桥,天冷了,溪里的鱼儿皆隐没不见,几片枯残的荷叶在泛了缥绿的水面迟钝地打旋。滤净了暖意的风忽地荡上来,他不禁举起羽扇护住了肩膀,匆匆地走到了内堂,门首的侍女见着他来了,像蒲柳般弯下腰身,发出的声音低弱得仿佛水滴。
屋里很安静,似乎没有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可走到里间,却隐约看见有个人影,背影被薄薄的白雾笼着,仿佛月光里融化的一枝鸢尾,静得似乎所有的生命气息都敛住了。那人听见背后的动静,略有些惊诧地转过身来,却原来是个陌生的女人。
女人的年纪很轻,是那还没绽出真容的粉嫩花苞,一双明眸朦胧着烟水,像是含着诉不完的深情,令人不解的是她的腰间竟系着衰絰,似是在为谁服丧。
她瞧见诸葛亮,莫名地惊慌起来,她对眼前这张脸并不熟悉,偶尔见一次,要么隔着远远的距离,要么被攒动的人头挡住视线,要么在太深的夜里,只窥见洇墨似的剪影,她不太确定地呼道:“丞、丞相。”
“唔。”诸葛亮轻轻地应了一声。女子忽地想起要参礼,手里什么东西“当啷”掉了下来,像一线白光,咻地飞到诸葛亮的脚边。女子轻轻一声惊呼,她向前跨了一步,却又迟疑地停住了。诸葛亮弯腰将那物件捡起来,那是一枚白玉棋子,莹润如一滴封存多年的泪,他握着这枚棋子,像是忽然间握住往事的帷裳。他是万万想不到会与深埋的记忆在不经意间近距离接触,仿佛是遭遇了一张久违的熟面孔,仓促间无以应对,竟是呆了。
“夫人让、让我,拾掇屋子……”她结结巴巴地说,她捏着手指,面对着这个一国之相,巨大的紧张在她整丽的容颜上纵横捭阖,让那美丽变得僵硬。
诸葛亮缓缓地把自己从往事的漩涡里拔出来,对她笑了一下,这笑容很干净,仿佛清亮的一弯水,映着淡柔的光,让人的心软糯得失去抗拒的力量。女子暗暗地看着这笑,忽然忘了要做什么,像是把自己丢了。
她不能想象权倾朝野的一国之相会有这样温和的笑,那些留存在世俗猜想里的可怖可畏可骇的描述,在这个中年男人身上找不到一丝影儿。此刻的蜀汉丞相,便像是隐居岩穴的高蹈士子,雍容优雅,轩爽峻逸,带着一二分缥缈的超拔气质。
她张了张口,原本想说点什么,可嗓子眼却像被米浆灌满,一丝儿声音不能发出。
“收好吧。”诸葛亮把白玉棋子递给她,“放去妥帖处,别弄丢。”
棋子落在女子的掌心,有些发烫,女子不知是棋子被诸葛亮的掌心熨热了,还是自己的掌心本来是热的。
门吱嘎一响,是黄月英进门了。“咦?”黄月英看见诸葛亮,竟自一愣,像是看见了一个有些脸熟的陌生人。
第145章 独掌军政(7)()
黄月英“唉”了一声:“奇怪,大白日见到你,不是常事。”
诸葛亮无奈地笑了一声,他仍是惦记着女儿,问道:“果儿呢?”“在她屋里。”
诸葛亮点头:“我去看看她。”
“等一下,”黄月英喊住他,她转头对那女子道,“你先出去吧。”
女子正发着愣,听见黄月英吩咐,像被蜇了一般,却把头低下,迟迟钝钝地挪着步子出了屋。
“什么事?”诸葛亮好奇地问。“牂牁郡曾有官吏名唤董舒,因龃龉太守而遭朝廷贬官籍没,有这个人么?”
诸葛亮微微一沉神色:“你怎么问起朝廷的事了?”
黄月英解释道:“不是我要问,是有个侍女,哦,就是适才那女子。她说她父亲是董舒,因犯事举家籍没,上个月父亲过世,我怜她孤苦,想助她一助,却不知她的事真不真,又不合向别处打听,便问你一声。”
诸葛亮放心了:“哦,有这个人。”他想起刚才在这屋中偶遇的那个容色绝丽的女子,恍恍惚惚意识到了什么。
“可怜无辜……”他低声喃喃,心情陡然变得沉重不堪,他掩饰着内心的抑郁,平静地说,“我去看果儿……”
黄月英又拉住了他:“果儿不在呢,你若此刻去,她非烦着你不可。”
“她又哪里不自在?”黄月英顿了顿:“陛下明日大婚,她、她不乐意呢,她和陛下打小一块儿玩乐,你亲我,我亲你,冷不丁有这一遭,她……”她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话说不得,声音却越发低弱,像是余下的倾诉都落了下去。诸葛亮先是一怔,后来却像是体会出什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他抚了抚妻子的肩,安慰地露出浅浅的微笑,转身推门而出。迎面有风,残了色泽的花红柳绿在风里摇曳,只摇出越来越浓厚的惆怅。他在门外站了很久,望了望远处被花木掩映的重重屋门,最终还是没有去见诸葛果。
他背身走上虹桥,便见修远老远地冲了过来,一面跑一面喊:“先生,先生!”
他知道又是公事到来了,便朝修远点点头,轻轻道:“走吧。”他举起白羽扇,风从羽毛边沿滑走,像一条牵引魂魄的线。
入夜了,蜀宫却被绚丽的红颜料涂满了,火红的宫灯似恣意盛开的蔷薇,不掩饰地突出它们尖锐的美丽。长裙曳地的宫女们缓缓地漫过夜的深邃,游魂似的在宫墙上留下浅浅的影儿。
烛火爆花了,“嘭”的一声敲碎了静夜中无聊人的遐思,刘禅亦从迷梦中惊醒。他忽然打了寒战,像是患了伤寒,他想许是宫殿的门没有关严实,挡不住风,或者压根就没有门。他其实是坐在四壁无依靠的逼仄空间里,可既是没有墙,又为什么会狭小呢?
他看见自己的面前放着半个金葫芦,很亮,像落在手边的一颗陨石碎片,还沾着星星的芒角余晖,另一半葫芦却在他的对面,在一个女人面前。
那女人被厚厚的赤纁礼服包裹住,她太纤细,仿佛麻秆裹在棕榈叶里,显出不协调的滑稽。巴掌大的精致脸粉黛厚施,像浓墨重彩的一幅画,颜料太多太厚,乃至遮住了本来的构图。她坐得很矜持,妇礼学得极好,她便是不动,也能成为端庄守礼的楷模,看见她,如同看见一本装帧华丽的《女诫》,让人肃然起敬。
她是庄重得失了活跃弧线的女子,她的生命笔直得像水准仪,她不会戳着指头骂自己“笨阿斗”,亦不会佯装生气只为博得自己低声下气的道歉。她拥有令人惊叹的美丽,却没有鲜亮的生气,那种美丽应该被供去太庙里受人顶礼膜拜。
她会是百依百顺的好妻子,母仪天下的好皇后。刘禅盯着这个女子,一瞬,失神地说:“你,能叫我阿斗么?”张皇后呆了一下:“陛下说什么?”“我说,你叫我一声阿斗。”刘禅期望地说,他为了让自己心里舒坦一些儿,还想让这个女子更像那个人,捏着声音道,“阿斗、阿斗,对,就是这样的声音,你能这样说么?”
张皇后却以为皇帝在考验她的妇德,她惶恐地说:“臣妾岂敢……”
木讷的回应让刘禅失望极了,他很想发火,可火气却瘫软成泥,伤心反而汹涌澎湃。他不爱她,亦不讨厌她,只当她是陌生人,可以不必关心,不必挂怀,更不要牵手。他瞧着她端庄的美丽,如同观瞻高敞堂屋里富丽堂皇而肃穆持重的牡丹,不是他的简陋小院里随心绽放的野雏菊。她纵算倾国倾城,亦是旁人爱慕的稀世珍宝,他不稀罕亦不向往,他想要拥有的美好其实很平淡。
想要在春风拂阑时睡一个好觉,想要在月明风清时安静地发呆,想要划着小舟在风平浪静的江面上漂上一天一夜,想要一辈子和一个人永不分离。一个人,只是一个人,可以不用顾忌地牵她的手,听她的自言自语,看她忽而佯怪恼怒忽而抚掌大笑,有时俏皮,有时安静,有时快活,有时忧郁,胆大时偷偷爬上树去掏鸟儿蛋,胆小时被草丛中忽然窜出来的虫豸吓得花容失色。
世间有很多美丽,唯有这一种是他的挚爱。上天原本该听见他沉压多年的渴慕,怎么到最后和他开了一个荒唐的玩笑,属于他的他不想要,他想要的却不属于他。
“陛下,臣妾说错话了么?”张皇后战战兢兢道,秀美的脸因为紧张局促拧成了面团儿。
“没有!”刘禅不耐烦地说。张皇后几乎要哭了,胆怯地说:“可、可陛下何故伤切?”
刘禅怔忡,这才发觉自己原来落了泪,他连掩饰的力气也没有,他于是笑了:“皇帝不如大将军,原来是真的,别发誓,发誓一定会成真。”
这话无迹可寻,张皇后越发糊涂了,亦痴亦狂的皇帝像个喜怒无常的小孩儿,弄不明白他此刻是喜极而泣,还是心智失常,她有些害怕了。
刘禅举起那半边金葫芦,轻轻地扣在另一半上,两半葫芦契合得恰到好处:“真配,不是么?”他笑得极快活,眼泪却疯狂地流下来。
夜风拍着窗,呜呜地吹奏出含糊的哼鸣,仿佛久违的亲切呼唤,因被时间的高墙阻挡,在遥远的荒芜中寂寞地盘桓。
已哭红了眼睛的皇帝扭过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