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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返回了家,却也没解散行装,诸葛瑾坐立不安,一会儿又出门去打听消息,一会儿又跑去看看城门开没有开。顾氏遭了刚才的一番颠簸,病似又重了些,喘得更厉害了,因担心随时会走,也不敢躺在床上休息,只歪坐着养神。
这么捱到天黑,阳都城似被闷在泥水里,渐渐安静起来,街道上仍有脚步声忽然响起,擂鼓般步步逼近,又很快像穿窬的盗贼般倏地没了影。
诸葛瑾去外边溜了一圈回来,垂头丧气地说:“还是那样。”
顾氏忧心忡忡地说:“也不知你叔父他们走到哪里了。”
这一句提醒仿佛一截烧红了的钢碳,忽然间抛入了诸葛瑾的怀里。这一日为应付仓皇变故,他压根就忘了这一茬,而今却如沸水气泡般冒了出来,诸葛玄领着弟弟妹妹离开阳都的同时,青州军正杀气腾腾奔向徐州,万一呢……
“他们不会有事,他们出门时,青州军还没来……”他神经质地念叨着,像在安慰顾氏,更像在安慰自己。
顾氏愁道:“唉,怎么就这么巧,早两日走也不会遭这大难。”她像是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了,一叠声央求自己,“别瞎想别瞎想……”
诸葛瑾觉得一颗心要炸开了,他恨不得飞马奔出阳都,去寻一寻诸葛玄的车辙,瞧着他们平安无事,他方能把自己裂开的心拼合起来。
有人敲门,轻轻的磕击声在沉重的黑夜远远荡开。
“是谁?”诸葛瑾紧张地问,他忽地发觉自己竟然没有关大门,由得一个人轻易便入了内院。
“你们不关门,我只得不请自来。”声音很低沉,一个人影闪身而入。
顾氏和两位女僮都被吓住了,诸葛瑾壮着胆子挡在母亲面前,昏淡的灯光拖长了那人的身影,来的是一个披散头发的老者,双手拢在袖中,走路没有一丝声音,仿佛一只积年识道的老灵猫。
诸葛瑾惊异,来的竟然是常和诸葛亮来往的老人,他猜不出老人的来意:“你……有事么?”
老人似乎脖子无力,脑袋晃悠悠地搁在肩膀上:“有事。”
“什么事?”
老人的目光在幽暗中湛湛:“想出城么?”
诸葛瑾怔住,他在心里辗转了许久,才吐出一个字:“想。”
老人把脑袋立正了:“跟我走吧。”他见诸葛瑾木愣着不动,讥诮道,“你当真相信官府的鬼话?青州军行军如飞,不出三日,阳都便是一座空城,你想做青州军刀下鬼,由得你!”
他也不劝服,转身便往外走,诸葛瑾不知老人是好意还是歹意,他和老人素昧平生,弟弟诸葛亮虽常与老人来往,却极少在家人面前谈及,也不曾邀来家中一宴。他只偶尔听叔父提起,说这老人其实腹有经纶,只怕是个深藏不露的不世奇人,因而叔父从不阻扰诸葛亮和老人相交,甚至是暗中纵容。而今老人忽然登门,竟自有相救之意,诸葛瑾虽不置可否,但形势急转直下,危难已迫在眉睫,既是本已没了出路,不如死马当活马医,索性信这老者一回。
“等一下!”诸葛瑾本能地呼喊着,他索性背起顾氏,带着两个女僮随在老人身后。
老人并不等待,他只管往前走,似和诸葛瑾一行人毫不相干,这么一走一跟,竟带到了那座废弃的祠堂。老人直入正堂,他从角落里刨来一盏灯,摸索着点亮了,温柔的光芒在狼藉不堪的地上幽幽地旋转,老人用脚尖扫开地上的残砖,扫出一大片空地,隐约显出一幅八卦图,老人在八卦的阴面踩了一脚,又在阳面踩了一脚,而后退开,顷刻间,隆隆的机括声划破了幽深的黑夜,阴阳二面咔咔地向两边分开,俄而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大洞,像是一条地道的入口。
诸葛瑾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去处?”
老人只把头向下一点:“下去吧。”
诸葛瑾满心疑惑地和顾氏一行小心翼翼地踏着台阶走下去,一线光从入口处射下去,在半空中怠惰地漂浮着,看不见台阶的尽头,仿佛深埋在汪洋里的一叶草。诸葛瑾本想再探探情况,却听见头顶上空轰鸣一响,地道合拢了。
“这隧道是你挖的?”
老人在身后笑起来:“你真看得起我,挖一条出城的隧道,我一个人有这能耐么?”
“那是谁?”
“你们诸葛家先祖。”
诸葛瑾又惊又疑,他猛地想起这座祠堂的确是诸葛氏的家庙,只是后来族群壮大,兼之门户分支,很多族支离开阳都,慢慢地废弃不用。他伸手向两边摸了摸,冰凉凉的土都已夯实了,也不知耗了多少人力方才在地下世界凿出这晦暗神秘的一条通道。
“真能出城?”诸葛瑾恍若一梦。
“你连自己的先祖也信不过?”老人揶揄道,他举起灯盏,往前面晃了晃,“你们现在还不能出去,青州军正轻骑奔赴徐州,如今外边还比不得这里太平,等青州军撤了,再出去不迟。”
诸葛瑾以为老人说得在理,也不再往下走,扶着顾氏坐下。他望着老人,心底的疑惑还是翻了上来:“你为什么救我们?”
老人靠在夯土墙上,脸上是玩世不恭的笑:“住了你们的家庙这么久,算我付给你们的赁资。”
诸葛瑾随着一笑,他张望着这伸向无尽黑暗的地道,说道:“我出去看看情形。”他也不待与老人多言,急匆匆地走出了地道。
半个时辰后,地道入口处轰轰地响了一转,杂沓的脚步声匆匆地碾过耳际,诸葛瑾返回来了,手中高高地擎起一盏灯,身后竟跟着几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伙人叽叽喳喳,因地道光线极暗,没提防还跌了跟头。
诸葛瑾抹着汗笑道:“我寻了些朋友来,隧道太冷清,人多热闹些。”
老人默默地看着他:“你不怕人多了,藏身之处为人所知,你也许会逃不出去。”
诸葛瑾缓缓地平息着呼吸,郑重地说:“危难之际,坐看他人覆灭,我辈却忍而不伸援手,我做不到。”
老人一时无言,他仰起头,目光被低矮的隧道顶压了回来,自言自语似的说:“两兄弟各有千秋,青史书名,兄弟同列乎?”
“老先生,我弟弟会不会遇上青州军?”诸葛瑾始终担忧这件事。
老人把手中的灯盏嵌在了夯墙上,他迟缓地说:“看他们的造化吧。”
旁观曹、刘交锋,体悟用兵之道
夕阳沉坠,绚丽的晚霞仿佛悬在天上的一抹带泪的血珠,晚风四起,那血似的残霞似被风吹走,向着西天疾去。
白日刚下了一场大雨,道路泥泞不堪,污潢之中烙着数不清的车辙印、马蹄印,脚印,并随时有更多的印子加上去,把那泥淖压得紧紧的。
两辆四面遮幅的马车辚辚地从泥地里撵过,车轱辘溅起的泥浆淅沥哗啦一片声响,像是这马车行驶在水池里,道路颠簸如在爬山,颠得那车内人摇摇晃晃。
诸葛亮一直低着头想事,挨着他的诸葛均正在打盹,却总也睡不沉,一忽儿醒过来问一声到了么,一忽儿睡着了却不安生地挥舞手足。
连日赶路疲惫,若不是用意志力强撑,诸葛亮觉得自己已要散成了碎片,听得车夫甩鞭的噼啪声音,耳中也嗡嗡地只是胡乱回响。
颠簸中,车帘被甩得飞了起来,诸葛亮猛一抬头,刚巧看见车外。
四溅的潦水在马车周遭如天地沸腾,而更沸腾的是沿途上千奔逃的难民。放眼一瞧,血色残阳下,黑压压地拖拽下约一里长的人潮。有的肩挑背抗;有的推车赶马;有的抱仔;有的负母;有的虽一身孑然,却已是面色苍白,走得累了,便在泥塘里一跤坐下,哪里管什么泥地肮脏湿冷。哭声、喊声、叹气声此起彼伏,汇合成一片凄惶之声的海洋。
眼前一切仿佛是世界末日般,似乎天地将在须臾间垮成一团泥,成千的难民便在这泥淖间躲避刀兵铁蹄的践踏,渴慕在硝烟中逃出一口可以活的气。
诸葛亮叹了一口气。他们离开阳都后一路疾走,可才行了百里,便听说青州军再卷刀锋,诸葛玄闻得沿途不安宁,本想折转返回,可回去的路已遍布荆棘,不得已硬着头皮往前走,这一走,却走入了上万的难民大潮中。
一行人虽继续前行,心里却记挂着阳都家里。听说青州军烧杀抢掠,残暴凶狠,凡下城池皆行残戮,路上无处打听战报,唯有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四面流传。风传阳都已沦陷,昭蕙、昭苏为此哭了好几遭,诸葛玄也是满腹担忧,却到底不合犯险回去,一路行一路愁,既恨自己当初真该硬下心肠将顾氏和诸葛瑾带走,又恨这不给人活路的险恶世道。
诸葛亮烦恼得想拿把刀劈开自己,胸口堵着的郁闷太多太沉,像糨糊般粘着血肉,甩也甩不掉,他把头伸出车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浊湿的空气。
猛听见有人清清脆脆地笑了一声,诸葛亮略一讶异,却见对面一辆马车撵泥而行。一个绿衣少女伸了半个身体在车外,一只手抓着车前横木,一只手扶住车厢,盈盈的双目里含了笑,映着晚霞的柔光,让那笑脸格外动人。
“小螺!”诸葛亮惊喜。
小螺向他招招手:“我早看见你了!”
“你怎么也在这里?”诸葛亮以为是梦,悄悄在背后掐自己的大腿。
小螺笑吟吟地说:“我本来就要去淮南,你那天跑太快,没等我说完呢!”
“去淮南?”诸葛亮昏沉沉的脑子被亮光一闪,他一巴掌拍在车厢上,“啊呀,正好,我们同路!”
小螺撇撇嘴巴:“我早就知道和你同路!”她做了一个大耳朵兔的鬼脸。
“小螺,快进来,别摔下车去了!”车内的母亲叮嘱道。
“知道了,没事!”小螺回头道,身子却不见动,仍对诸葛亮道,“对了,我有样物件送给你,搁我这儿很久了,偏你每次都跑太快!”她咯咯地笑着,一扬手,一团黑影飞向诸葛亮,“接着!”
诸葛亮把手深深地探出去,迎着物件的来路扑了一扑,可到底差了那么一寸,那物件擦着他的手指落了下去。
小螺懊丧地呼道:“啊呀!”
诸葛亮也自沮丧,霎时,又听见一声惊呼,他忙伸头去看,却见小螺所乘马车“嘎”地停了。
“陷住了!”车夫一跃而下,弯腰去拉车轮,却是两个后车轮深深陷入一滩泥淖里,拔也拔不出。
“娘,车轮陷在泥里了,拔不出了!”小螺对母亲说。
“这可怎么好!”车内妇人着了急,探出一半脸去看究竟,眉眼间越来越焦虑了。
车夫一面用力推着车轮,一面“啪啪”打马前行,那马啮辔狠挣,车轮搅沸水般在泥塘里转个不停,刚刚浮上半截,人马顿时都懈了力气,车轮“哗啦啦”地再次陷了下去。
“夫人,需找人帮忙,我一人怕是难以拔出车轮!”车夫擦着满脸泥浆,马鞭噼啪甩打。
妇人愁道:“仓促之间,去哪里寻人?”她环顾四围,视野里人头耸动,却都是倦怠疲累的难民,她是矜持妇道的女人,本不好意思求陌生人相助,何况是自身尚且难保的穷途百姓。
“我来帮忙!”小螺说,说着挽起袖子,扶着车厢就要跳下去。
妇人嗔道:“你一个女孩子瞎掺和什么!”
小螺撅了嘴巴:“女孩子又怎么了,我可没那么娇气!”
车夫狠狠甩去脸上的泥水,抬头看见一个少年从近旁的马车上跳下来,刚一落地就把长襦撩起掖在腰带里,袖子也捋得老高。
“你……”车夫还没反应过来。
诸葛亮很平静:“我帮你吧!”他躬了身体,双手扳住车轮,狠狠一咬牙。
小螺扶了母亲下车,妇人不由得感激道:“真是感谢这少年了!”
小螺笑道:“娘,他最是心肠好,有什么急难他一准儿帮忙!”
“二哥!”诸葛均竟也跳下了马车,揉着眼睛要过来推车。
诸葛亮忙挥挥手:“均儿,快回去!”
诸葛玄和昭蕙昭苏所乘的马车也停了,诸葛玄探出头来:“小二,怎么了?”
“叔父,没事,你们先走,我马上就好!”诸葛亮趁着换气的空隙说。
诸葛玄对诸葛均喊道:“均儿,别过去,过来和叔父坐一块儿!”诸葛均嘟嘟嘴巴,一跳一跳地跑去叔父车下,诸葛玄弯下腰一把抱起他,回头瞧了一眼,因觉得推车费不了多少时间,吩咐车夫继续往前走。
本为诸葛亮兄弟赶车的冯安一跃而下:“亮公子你赶紧上车,这种力气活该我干!”他三下五除二地挽袖子,扎腰带,用壮硕的肩膀抵住了车轮。
大概是见同行有难,少年见义而助,便有几个壮力汉子过来帮忙,一时人多力大,随着那车轮“呼噜噜”的搅浆声,涩涩地从泥塘里缓缓驶出。
“谢谢大家!”妇人万般感激,对众人一一施礼相谢。
小螺在诸葛亮的背后“喂”地喊了一声,诸葛亮回头,刚和小螺打了照面,小螺竟捂着口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诸葛亮被她笑得极尴尬,又不知笑的缘故,愣愣地站在原地进退不得。
“你的脸,脸……”小螺笑得前仰后合。
诸葛亮一抹脸,手心里湿漉漉的,还夹着许多黑渣滓,他恍然明白了,原来刚才推车溅了满脸泥水,也不知现在成了什么腌臜模样。
他垂了头径自往一边躲,鞋底却被硌了一下,不是石块,却是一团裹了黑泥水的物什,他忽然意识到这应该就是小螺刚才丢给他的东西。
他也不顾脏,轻轻地捡起来,滴答的泥水顺着手指淌下去,原来是一个布偶娃娃。可惜黑泥污面,从脸到胸口泼着一溜泥,像是刮拉开的一道深刻伤口。
“糟污了。”小螺遗憾地说。
诸葛亮忽然脸上发烧:“还好,洗干净就成。”他用手心擦了一擦,抹去了面上的泥水,约能看见用绣线缝成的五官,眉目清秀,嘴唇弯成一勾月亮。
“是我做的,你瞧像不像你?”小螺眨眨眼睛。
“像……”诸葛亮支吾了一声,他把娃娃拧了拧,“谢谢!”他看也不敢看小螺,像是心上烧着火,拔腿便往车边走。
小螺在他背后灿灿地笑道:“又跑这么快,你当心跑太快,再也见不着我了!”
诸葛亮心中莫名地一震,他以为自己多想了,便从腰囊里取出一方手绢,细细地包住布偶,他把布偶塞进了怀里。
视野里的光线忽然间暗了,有沉闷的雷声从天尽头滚滚扑来,地平线一线黑压压的云团越来越近,似乎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那一瞬,万里苍穹惨淡如死,瑰丽晚霞被摧城压顶的黑云遮挡了,仿佛有一面黑布从地底升起,以迅雷之速将天空覆盖。
“青州军来了!”惊天动地的惨声如同炸雷,轰地炸得四野一派惊惶。
诸葛亮分明地感到大地在震动,仿佛忽然置身在一个巨大的簸箕里,剧烈的摇晃让他渐渐昏沉。人潮开始疯狂的骚动,绝望的难民哭喊着乱跑一气,慌乱中,不是你撞了我的腰,就是我打了你的头,乱糟糟的似乎煮焦了在锅里翻滚的稠稀饭。
诸葛亮本能地回过头,小螺被挤在四散逃离的人潮中,她焦急地想要去拉住母亲的手,可混乱的人群将她们越分越远,她哭喊道:“娘!”
凄厉惨叫犹如冰冷的水忽然泼在头顶,血的腥味刹那在空气里扩散,白晃晃的光亮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