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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和怎样,欲战怎样?”“主公若欲和,只需将荆州让出去,刘备不得荆州誓不罢休,荆州一旦得手,他必定退兵!主公若欲战,”陆逊一停,目光炯然,“则忍数日屈辱,骄其兵,老其旅,刘备必败!”
孙权没有立即回答,他轻轻地抚摸着案角,尖锐的糙痛磨损着他蒙蔽的雄心:“孤不会把荆州让出去,为了夺得荆州,数年来苦心孤诣,诸臣毕力,方才将荆州囊括。若一朝舍之,对不起我东吴上下群僚,更对不起……”孙权咬着牙,唇角抽搐着,“那诸般屈辱!”
陆逊被孙权的话勾拔得心中荡开漩涡,他没有立即回应,只是仰起头,神情霎时有些肃穆。
孙权微微挺起身,目光凝定地钩住了陆逊的眼睛:“所以,孤不会和刘备讲和,但若战……伯言何以认为刘备必败?”
陆逊胸有成竹地说:“刘备长途奔袭,虽看似顺流相攻,却因战线过长,粮秣辎重运送困难,从夔门入荆州,道路崎岖,兵行艰难,我们可将山林原隰让与他,退居平地,紧守关隘,刘备不得已处于逼仄圮地,进不可攻,退不可返。他远离本国而力争疆土,本应求速战速决,我们坚守不出,背靠江表,在家门口作战,我们可耗,刘备却耗不得。时间长了,刘备师老军疲,他要么退兵回蜀,要么被我精锐击破。”
孙权多日郁积成泥的心像被大雨浇出一弯清水,他直起身体,黯淡的目光有了神采:“怎样让刘备陷于圮地?”
陆逊振振有词地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欲求大胜,必须先不惜小输,请主公暂忍数日败仗,我们步步退后。刘备求胜心切,必定步步紧逼,待得诱他进入平地,我们切断长江通道,刘备别说是八万大军,便是八十万,也陷入泥潭不得拔出,他成釜中之鳅,捉不捉他,只在主公一句话。”
“好!”孙权激动地一巴掌拍在书案上,他倏地起身走向陆逊,“伯言,孤任你为大都督,持节督战,你可敢担当?”
陆逊沉默了,清亮的眼睛遮着淡淡的浮尘。孙权像是热油浇了冷水,失望地说:“怎么,伯言不肯?”陆逊缓缓道:“不是,陆逊为主公重用,是陆逊的荣幸,只是陆逊乃微末之人,少立战功,一朝处于众将之上,恐众将不服。”东吴武将要么是两朝老臣,要么是公室贵戚,一向矜贵傲慢,若一朝受陆逊部勒,决不甘心居于一个名望轻薄的小将之下,说不定会闹出什么抗令的荒唐事来。孙权想到这些,也觉得陆逊所虑甚有道理,他郑重声色:“孤给你便宜之权,你不要顾忌,有敢抗令者,持便宜行之!”陆逊得了许诺,也不再推诿,当即整衣拜下:“逊不敢辞难,当为主公效死力!”孙权扶起他:“有劳伯言慷慨,不知伯言何时能破刘备?”陆逊细想了一会儿,沉着地说:“半年。”
秋色苍苍,在山野间泛起金色的波澜,一行马队驰骋奔腾,追得满山獐子野兔飞奔不已。成百支利箭破空飞出,扎穿了森凉秋风,拖出一条条刺目的银光。箭镞着落处,听得声声嘶嚎,无数野物倒地而毙,被转黄的长草覆盖住垂死挣扎的身体。
领先一人一身红色的鱼鳞软铠,他眼神奇准,动作奇快,每有野物蹿出,不等他人反应,弓箭已是射出,一路奔驰,射了数不清的獐兔麋鹿之类。他也懒得捡起猎物丢入马后悬挂的皮袋里,只管横冲直撞,留下一路的战利品向后到者炫耀他的武力。
一行人从一片茂密的丛林里横穿而过,高大的针叶林苍青如刚上了色,在阳光下泛出黝暗的微光。策马奔腾,众人兴致高涨,纷纷欢呼着、应和着,挥舞着手中的弓弩,吓得野物更快地闪躲,却也更分明地暴露了它们的行踪。只听见起落的拉弓声弹崩了空气,飕飕的箭镞飞射声震得满树落叶缤纷。待得奔出林子,马蹄后遗弃下数不清的野物,紧跟着打扫战场的随从慌忙捡起猎物,却已是抱不动了,分了两拨,才将林子里的猎物全部搬出。
有侍从点清了猎物数量,策马赶着来禀报:“陛下斩获野獐十五、雉兔二十、麋鹿八。”
曹丕朗然大笑:“好好,今日足以尽兴!”司马懿赶着马跑过来,落叶在他的头顶像一蓬云,遮着他的眼睛,曹丕指着他笑道:“先生今日擒获野物多少?”司马懿谦卑地笑道:“臣箭术弱劣,不及陛下神技,怎敢在天子尊前班门弄斧?不过坐观天子威仪,唯叹服而已。”曹丕笑着摇头:“先生过谦了,吾知先生非不能,乃不为也。”一片落叶从司马懿的鼻尖飘过,恰好把他瞬间的表情掩住了。曹丕拉开空弓,嘣嘣地弹着紊乱的空气:“此弓力道十足,孙权所献贡物中,唯此物最好!”他垂下弓,余音嗡嗡地掠过:“可惜碧眼儿外示投效,内怀贰心。
便似此弓,开弓射箭,箭在掌握,俄而箭飞,不可复追。”司马懿听出曹丕对孙权的深切怀疑:“陛下不信孙权么?”曹丕反问道:“先生信孙权是久居人下之君么?”司马懿老实地说:“不信。”
曹丕有意味地一笑:“吾更不信,孙权臣服投效,不过是强寇压境,他担心两面受敌,故而甘心效命。我大魏新遭国丧,边地有风尘之警,无暇南顾,我便虚以应允,由得他和刘备斗法,总之我隔岸观火。”
他玩耍着宝弓,似乎随意地说:“先生以为刘备与孙权这一仗,谁的胜算大?”
司马懿迟疑着:“不好说。”他思量了一会儿,谨慎地说,“襄阳传来战报,刘备屡战屡胜,江东溃败如潮,战线向东推延百里,也许,刘备胜算更大一些。”
曹丕粲然欢笑:“非也,吾欲与先生赌一局,我赌刘备必输!”司马懿揣着茫然的表情:“臣愚钝,断不明战机,请陛下明示!”
“先生知道诱敌深入么?”曹丕眨眨眼睛,“比如捕猎,张弓以待,静待猎物落入的中,则弹弦怒射,以成擒也!”他说着话,从臂上的皮鞲里抽出一支箭。
远处的草丛中,一只黄獐蹿了出来,大约是感觉到捕猎者的气息,向着半里外的一片树林深处奔去。
曹丕一拍坐骑,追着黄獐的足迹奔去,手臂猛一使力,弓弩激射而出。只听一声刺耳的骨骼粉碎声,那獐子向前一个俯冲,身体撞在一株大树上,冲撞力使它反弹回来,飞入半空中。曹丕已策马奔至,在马上一个俯身,单手一擒,正好抓住獐子的双腿,用力提将起来,来回晃了一晃,却见一支利箭直插獐子咽喉。
他放声大笑道:“此成擒也!”年轻皇帝的志得意满像朝阳初升,光芒太过绚烂,司马懿觉得自己睁不开眼了,他下意识挡起手,却仍是遮蔽不住。在这个光彩照人的皇帝面前,司马懿自觉黯淡如月晕。他那颗蓬勃的心温顺地沉睡了,不知什么时候会苏醒,也许永远都将陷入平静的沉酣中。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做一个温润的忠臣,为大魏的万世永固鞠躬尽瘁。将来列名宗庙与君主同祀,后代子孙享受铁券丹书的丰厚爵禄,史书上会留下抚军将军司马懿的传记,后世也会称颂他的忠贞勤勉。
司马懿牵起两边的唇角,弯起一个笑容,又一片落叶飘过,却没有遮住他的脸。
夜像哀愁的情绪在天地间传染,茫茫山野被素淡的月华笼罩,漂浮的云絮从不高的天际掠过,被山峦的剪影抹去半个角。长江的涛声像巨蛇在打鼾,黑夜中轮廓迷糊,拍岸的波涛像在打磨兵器,不断闪出一片片银光。
马良被焦躁的梦惊醒了,听得帐外“空空空”敲了三下。他披衣坐起,仔细地听了一阵,除了刁斗声,便是士兵训营的脚步声,还有不那么清晰的风声。
他来到猇亭的蜀汉中军营已有五日了,每个夜晚都失眠,偶尔睡着了便是噩梦连连。有时是他掉进一口深得没有底的井里,有时是在大雾弥漫的沼泽地里蹒跚,他走啊走啊,走到皮肉松弛、发齿摇落,他还找不到出路。
他掀开营帐走了出去,夏日闷湿的空气粘住了他,风很细,却很热,像一条细长的竹叶青,不动声色地缠住你。
营中的火把噗噗地烧灼着湿气,加剧了炎热,火焰的光芒似金线般连起来,一直延伸到黑夜的尽头。七百里连营,蜀汉的军队像一条蜿蜒的长龙,龙头安枕在猇亭的原野间,龙尾甩在夔门的雄关下,漫长而狭窄的长江通道飘扬着蜀汉的旌旗,是一种憋闷的壮观。近十万人困在长匣似的山道里,进退维谷,从成都运来的辎重经水路出夔门后,要分派给分布在漫长的七百里的各营,每每要耗去一个月。
半年多的时间里,蜀汉军队起初步步告捷,自从前锋抵进夷陵后,东吴军队像铁锁似的关住了江汉平原门户,别说是让军队通过,一只鸟也飞不过夷陵。
双方便在夷陵展开了拉锯战,刘备数次遣兵挑战,东吴有时出战,有时坚守,每一交锋,丢下不值当的兵甲便退回去,任你出疑兵,愣是不肯露面。闻说东吴主帅陆逊下了严令,不许诸将出战,有敢言战者,立斩不饶。东吴众将都恼恨陆逊胆小,纷纷质疑孙权怎么派了个缩头乌龟来统兵。不仅江东自己人埋怨,蜀汉也说陆逊怯懦,鄙视之余又觉得奇怪,陆逊既然没本事,怎么就是被他挡在夷陵门外呢。
随着夏天的到来,夷陵的天气越来越热了,为了躲避江汉流域的闷热气候,大部分的营垒迁往山林间,以树栅连营。十万军队躲藏在葱茏茂林里,林间的浓荫祛走了折磨人的溽热,士兵们烦躁地等待着和东吴的决战。
可是没人知道决战的日子在哪一天。士兵们悄悄地去寻上峰打听消息,那些故作灵通者总是说在明天或者后天,也许是三天后。士兵们无数次地信以为真,他们把刀枪磨得锃亮锋利,盼着轰轰烈烈的决战,然后凯旋归家。
回家的梦已做了很多遭,成都馋死人的美食,街角闲汉们笑破肚皮的龙门阵,女人翘起兰花指骂出的那一声软腻的“死鬼”,以及夏天温凉的风,飘在检江上闪闪发光的蜀锦,都在梦里散发出诱人的芬芳。与成都相比,荆州气候炎热,山谷太小气,不能叫山,只能叫丘陵,林木太怯懦,不敢挺立在峭壁上撑起浩瀚天空,女人泼辣不及家乡的婆姨,温柔更逊一筹。荆州是一只烧得很旺的火炉,人在火炉里慢慢煎熬,沸点却来得太漫,煮出的全是咬不动的夹生肉。
回去,真想回去,穿越雄奇险峻的三峡,跨过陡峭高岸的夔门,飞向富庶肥沃的成都平原,哪怕落进岷江里溺死,也是求之不得的幸福。马良也想回去了,每当他做噩梦前,梦里总会出现成都的片段。那时风和日丽,他坐在丞相府宽敞的正堂内,从累叠整齐的文书里翻出一卷,展开了,简上却没有字,光亮亮的像一枚白璧,温润谦和,仿佛一个人的品质。
而后玉璧碎了,伤了他的手指,他看见血猖狂地流出来,他却无动于衷,竟生出疯狂的念头,想让那血流得更畅快、更淋漓。
夜风带着热腥味儿击在他汗涔涔的脸上,为那心里烦闷的火焰增加了助力的柴薪。马良在军营里缓缓地踱步,他其实很想去见皇帝,可见到皇帝,他该说什么呢?他其实还没有想好。他像是心口梗着一块尖锐的骨头,明明想挑出来,又怕弄伤了自己。
他漫无目的地消遣着自己杞人忧天的烦思,黑夜的军营被热浪盖住,他看见赵直站在前方,宽大如风荷的衣襟飘起来,宛如即将驾鹤飞升。
赵直正在观星,抱着手臂一动不动,头顶高擎的火把突突地吐出鲜红的烈焰,流动的火光在他的身后拖长了惨白的影子。
“你看见什么?”马良好奇地问。赵直被打扰了,也不惊讶:“什么也看不见。”马良仰起头,天空星河璀璨,一枚枚星辰像别在天幕上的纽扣,光芒诱人得令人难忘,他疑惑道:“什么也看不见?”赵直叹口气:“紫微星黯淡,看不见。”马良心中一紧:“元公,你参透到什么天机,可否告诉我?”赵直静默,强烈的火光抹过他的目光:“马侍中问这话,是有何隐忧么?”
马良担忧地说:“不瞒你说,我军连营七百里,皆在原隰丛林处,如今又值暑热,我总觉得心中忐忑。前次进谏陛下,陛下回复我不足为虑,可我还是不放心。”
赵直把两只手拢进袖子里:“马侍中不放心什么?”马良犹疑地说:“我也说不清楚,辗转之忧难以祛除。元公有参天神技,若知天命所在,可否知无不言,以解隐忧乎?”赵直笑了一声:“马侍中太瞧得起赵直了,吾只解梦耳,不能参天命。”
马良不能强求,闷闷地一叹:“难道是我多虑?可十万大军,举国之力,非寻常小事,岂能不忧?”
赵直缓缓垂下头:“马侍中若解不了忧,莫若寻个能解忧的。”马良先是不解,顷时有细弱的凉风轻轻敲在他的脊梁骨,被粘热包裹的神志缓缓撕开一个缺口,他忽然醒悟了,喃喃道:“我立即设法回一趟成都……”
他对赵直深深一揖:“多谢赵先生指教!”他拿定了决心,性子急躁起来,也等不得,返身便往营帐里走。
“回去就别回来了。”赵直幽幽的声音绒线似的飘过来。马良惊愕,他回过头去,赵直却仍是仰着头,着迷地观星,仿佛他从不曾说过那句骇人的话。他扬起广袖,把捕捉到的风兜进袖口,仿佛真的要飞上天去。
马良离开夷陵的二十天后,东吴主将陆逊给吴主孙权送去一封密信,信上只有几个字,像陆逊清爽的眉目,充满着年轻的自信,优容肆意。
“决战即在今夜也。”三十九岁的陆逊握住剑,轻轻地拔出来,吴越剑很锋利,如水的月光落上去,瞬间断成两半。月光下,陆逊的锦白披风被风拉起来,像要将他卷入月亮里,他面对营中诸将不屑一顾的质疑目光,温润的笑临着风滋长,恍惚有当年美周郎的风姿。
剑锋举起来,月光在剑下一片片粉碎,陆逊面朝长江而立,万里江涛在他脚下俯首称臣,他用钟磬似的声音喝令道:
“出兵!”
出兵!隐忍了半年的陆逊终于发出了雄壮的呼喊,他高昂起头颅,锐利的目光刺穿了月夜的寂静,钉在辽阔江山的脊梁骨上。属于他的时代到来了。
第133章 白帝托孤(7)()
览地图诸葛亮心惊,铸大错昭烈帝丧师
夏日阳光犹如泉水流泻,斑斑点点地在竹叶上弹跳。从半开的轩窗望出去,青翠修竹伸展相连如伞盖,漏下的斑驳光影在石子路上流淌,仿佛闪光的花瓣。
诸葛亮从小山似的文书后抬起头,目光柔和地落在书案后瘦长脸的小吏身上。那小吏歪戴帽乱整衣,胸口一大块油渍,像被谁一掌击中,发髻也散了一半,在耳侧摇摇晃晃。他似乎赶了远路,一身的风尘味儿,一面吭吭戚戚地说话,一面扯过衣袖抹着如浆的泪花儿。
“张太守自去了益州郡,雍辏鸪跻不箍推肽昀聪喟参奘拢盘鼗寡缜牍复危不厍牍兀颐嵌嫉捞娇赏细鲈拢ど鲜沾焊常纠词且谰赡甑墓婢兀宏'却在底下煽动谤言,说朝廷和东边打仗,军需不足,要盘剥南中夷人,还要抓两千夷人壮丁送去荆州战场。夷人信以为真,加上雍辏糠绲慊穑棺猿迦肟じ颜盘乩ζ鹄础宏'又出面来请神问鬼,说张府君如瓠壶,外虽光泽,内实粗鄙,不足杀,不如予吴……生生把太守缚送去东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