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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手从包袱上挪开,又去拿起轻薄的战报,这让他高兴起来,像吸入了新鲜的暖空气,从里到外都荡漾出旖旎春光。
关羽自出师北伐,步步告捷,前日设计水淹七军,大胜曹军,生擒于禁,现已将樊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兵锋直逼许都,曹操大为震惊,打算迁都避祸。而同时,刘封和孟达已在上庸胜利会师,东三郡全部掌控,接踵而至的胜利令人振奋,战报里的每一个字都闪着温暖的金光。
可一旦触到那包袱,便像摸着了一包铅水,腻烦的沉重感可恶地滋生着,病菌似的铲除不灭。
人的心怎么能容忍如此矛盾的情绪,这就像美好和丑陋同时长在一张脸上,一半儿惹人痴迷,一半儿遭人厌弃,但无论割舍哪一方,都是两败俱伤的悲哀结局。
很轻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犹如一弯静默流淌的水,刘备抬起头,看着诸葛亮趋步而入。
“主公!”
诸葛亮拜下去,声音不高不低,刘备默默地看着他,只觉得心上漏了水,凉丝丝地不甚忧伤。
“孝直病了。”刘备第一句话很沮丧。
诸葛亮有些懵,刘备宣召自己难道是为了谈论法正的病?他不是不知道法正生病。刘备回到成都不久,便在汉中王府大宴群臣,宴席上法正本正畅谈欢饮,忽然就一头栽下去,惊得刘备魂飞魄散。那天才是法正刚刚荣升尚书令不到一个月,新官的席位还没坐暖和。
那之后,法正一直卧床不起,偶尔精气神好一些,勉强能入王府做事,第二日又再染沉疴,刘备严令他在家休养,若不痊愈不准入府勤政。
“孝直积劳成疾,偶染疾疢,但多加养护,应会痊愈。”诸葛亮宽慰道。
刘备郁郁叹息:“但愿如此。”他关心地看住诸葛亮,用长辈的语气叮咛道,“孔明也当保重。”
诸葛亮立刻被感动了,有些话不用多说,简单的两三个字便积聚了丰沛的感情。他听得出刘备满怀的关心,也知那并非虚词,他感激地说:“多谢主公挂怀!”
刘备叹道:“而今基业草创,不免惹人浮想,没有孔明之时,刘备如丧家之犬,空揣抱负,却是虚度年华。自从孔明隆中建策,我方知前途所定,从无兵无地,到如今地跨荆益,兵拥十万之众,我很感谢孔明,若没有你,便没有今天的刘玄德。”
刘备今天的话太深情,诸葛亮不免忐忑。他是水晶心肝,透亮地照见了世人的繁复,刘备不是不可以倾诉衷肠,但他召自己来,若是为单纯地吐露心曲,这其中一定有蹊跷的缘故。
刘备幽幽道:“孔明殚精竭虑,筹谋远虑,方换来今日盛景,本欲与孔明君臣相知,全心相托。奈何世事无常,不得不辜负孔明,我知道孔明心存公义,但我心有愧。”
“主公言重了。”诸葛亮轻声道。
刘备默然,忽然把手边的一封信递给他,目光溺着无法言说的情绪。
诸葛亮也不问,默默地拆了信阅读,这信为李严写给刘备,信的主旨很简单,专为孟达求情。他说孟达是无心之失,孟达若知蒯祺妻子是诸葛亮大姐,断断不会疏忽照顾,酿成惨祸。他已知悔过,深自内疚,恨不能伏诛而自谴,如今正在用人之际,请主公不可因噎废食,切切护佑忠良苦心。
诸葛亮把信轻轻放回去,脸上的表情很淡,甚至没有表情。
刘备抚着那封信:“不欺孔明,我曾责怪孟达擅害良辜,孟达也曾上书分辩,但毕竟事涉私门,没有告诉你。”
诸葛亮安静地说:“主公不必为诸葛亮的私事而严责臣下,孟达正在攻打东三郡,不当在此时严词斥之,以影响军心。”
刘备将那信缓缓压在一摞文卷下:“孟达方表述委屈,李严便上书求情,言辞凿凿,一片维护之心。”他怅怅地一叹,若有所指地说,“我才杀了一个张裕,底下已是非议成海,他们都是益州旧人,难啊。”
诸葛亮明白了,他轻轻一搭羽扇,躬身道:“主公不必多说,亮知道了。”
刘备忽然起身,给诸葛亮深深地伏拜下去,慌得诸葛亮跳过去,用力拉起刘备:“主公何故如此大礼!”
刘备动情地说:“孔明深明大义,焉能不受刘玄德一拜。”
诸葛亮托起刘备的手,用力地说:“亮,受不起。”
刘备长叹:“忘身为公,尽心无私,天下唯有孔明!”他转身将那大包袱递给诸葛亮,“我曾遣人问你大姐消息,她托使者带这些物什给你,你拿去吧。孔明放心,她而今一切平安。”
诸葛亮惊愕,他抱着包袱,竟不知如何言表,良久,才颤巍巍地说道:“谢谢主公。”
刘备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为将来计。”
诸葛亮也不知该不该点头,或者是说一句铿锵有力的许诺,那沉甸甸的包袱把他的言辞都压碎了,他索性什么都不说。
“人间之不得已何止二三件。”刘备最后有些伤感地说。
秋风在眉梢上描画,吹白了少年头,在凋零的季节,什么都在瓦解,在缤纷,在碎裂,在老去。浓稠惨淡的尘埃中,世界的轮廓是水中的倒映,再极致的美好也不过是不能触摸的幻想。
门推开时,诸葛亮觉得头晕,几乎站不动,倚着门喘了一口气。
黄月英迎了上前,关切地问道:“脸色好难看,犯病了么?”
诸葛亮摇摇头,他本想和妻子说一声没关系,却觉得乏力,声音也发不出,唯一能做的是像被操纵的木偶般走进屋子,把包袱放在床榻上,然后拥着包袱软绵绵地坐下。
“这是什么?”黄月英好奇地问。
诸葛亮还是不说话,他解开包袱的结扣,灰色的皮软软地耷拉下去,像被洗去的一摊泥水。里面卧着一堆碎布,轻轻提起来,恍惚是一件剪烂的衣服,约摸看出是孩子的童衣,已有些年份。
诸葛亮的一双手都颤抖起来,他认得这件衣服,这是他八岁生日,昭蕙、昭苏给他缝的新衣。他后来蹿了个头,衣服穿不得了,一直压在箱子底,昭蕙嫁人时带了走,说要留个念想。
可昭蕙剪烂了这件衣服。
没有什么决裂比这更刻骨铭心,这是他的姐姐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他曾经幸福地拥有两个姐姐,他在幼嫩的心里爱过她们,想娶她们为妻,长长久久地拥有她们,闻她们发间的清芬,看她们指头开出的红花儿,睡在她们的呼吸里,一辈子也不要改变,可一个姐姐已在黄土陇中化为枯骨,另一个姐姐与他决裂。
人是不是长大了,就得失去亲爱的依恋,只有让自己沉浸在孤单的悲绝中,才能成就伟大,只是这样的伟大,代价太惨烈。
诸葛亮发出了一声悲哀的笑,他摩挲着剪烂的童衣:“她能怀着恨,足以证明她还可以活下去。”
“你说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黄月英又迷糊又着急。
诸葛亮将衣服叠起来,昭蕙剪得太碎,布料参差耷拉,也不知用了多少痛苦的狠劲。他叠了很久,才勉强成形,他低下头,深深地呼吸着,仿佛被拖入了一场漫长的梦里。
“孔明?”黄月英担心地去拉他的手,却以为自己触到了一块冰。
诸葛亮抬头的一刹那,黄月英呆住了,她看见的诸葛亮陌生得让人害怕,泪水仿佛冲溃堤坝的洪水,从发红的眼窝深处汹涌而出,洗软了他硬朗的轮廓。可他没有吭一声,强烈的痛苦被他死死地咬住,犹如咬住一把锋利的刀,伤害的血都独自咽下。
黄月英在一瞬间明白了,她蓦地牵住诸葛亮,对着他呜咽道:“干嘛总苦着自己?”
诸葛亮叹了口气,轻轻拿起衣服,力气却在忽然间松懈了,手一松,衣服飞了出去,哭泣着飘成一片碎裂的云,仿佛千疮百孔的一颗心。
建安二十四年漫长得像永远都过不去,似乎这一年将成为永恒的化石,深重的秋天仿佛隐隐忧伤的情绪,在天地间慢慢凝聚起来,犹如一片无形的阴影,笼罩着世界的每个角落,即使在天涯海角处也寻得着那凉飕飕的悲意。
卷尾
门缓缓推开了,刘备走了出来,屋子里的药味儿被带在身上,扑面的风也吹不散这苦涩的滋味儿,刘备拢了拢袖子,他觉得很冷。
“主公,”跟出来的医官呼了一声,声音像土里发出来的细芽。
刘备用后背堵着门,飒飒的秋风吹皱了他的脸,让那表情显得古怪:“你老实说,尚书令的病还有治么?”
医官咬文嚼字地说:“尚书令操劳过度,五脏受损,阴阳双亏,需长久静养,不可再勤劳王事……”
“别说虚词,我只要一句实话!”刘备打断他的喋喋。
医官嗫嚅着:“若熬过明春,还有救……”他像被蛇拦腰咬了一口,吞了后半截话。
“熬不过呢?”刘备徒劳地问道。
医官埋下头,他不敢说,看病首在望闻问切,他从法正的脸色上已看出病入膏肓,治病只是尽人事。倘若天意不绝人命,或者扁鹊华佗再世,也许还有救,可,那只是心理安慰似的神话。
刘备不问了,他觉得很难过,冷风像刀子似的抛向他,一刀刀割掉他衰老的皮肉,却不给他时间长出新鲜的身体。
他真的没有时间了,他已经五十九岁了,苍老像虱子似的爬满了他的王冠锦服,一觉醒来,枕上落满了白发。他再也拉不动三百石强弓,不能纵横战场百里而不疲倦,一个年轻力壮的甲士就能轻易将他杀死。他成了尊贵的汉中王,被华美的王袍包裹,接受着百官的顶礼膜拜,可他失了鲜活的生气,仿佛是王座上剔透的宝石,尽管光彩夺目,却脆弱不堪重负。
刘玄德,你老了么?
是的,你老了。
疼痛的泪从刘备眼睛里翻出来,他仰起头,任由秋风吹干泪花儿,他想起法正刚才的叮咛:谨慎拓疆。
刘备也想谨慎,如果他现在年富力强,有大把的青春可以随意浪费,今日失败了,哭一场,怨一场,明晨睁开眼,一切还可从头来过。
但他不能,年华是霜色刷子,飞一般刷白了头发,时间是绝情刀,轻松地剔掉了引以为傲的青春力量。当一个人在衰老的路上渐行渐远、当理想终将被死亡斩首时,焦虑会日日夜夜折磨你,他不想把遗憾留给后人去弥补。
若是成功,他为后人开辟出康庄大道;若是失败,也让他去承受针砭咒骂,生而博局,死当担负功罪评判。
那就向前走吧,刘备攥了攥拳头,脸上很疼,却再没有一滴泪。
秋风过境,成都城一片苍黄,行人被风强扯着回过头,恰看见天边那一抹极致艳丽的夕阳,在沉入黑暗前迸射出生命最后的辉煌,那种临界死亡的壮美震撼着这苦难的人世间。
第118章 痛失荆州(1)()
卷首
满池荷叶半败,粉白色的莲花一片片掉在水面,小舟似的飘飘摇摇,荷秆下隐藏的鱼儿一动不动,像水底长出的墨色竹叶。孙权倚在水榭上静望着花叶微衰的莲池,拈了鱼食扬手洒下,逗引得躲藏的鱼儿纷纷游出,翘起尖尖的嘴一口啄下,重重的鱼影仿佛阴雨天挂在檐角的云。
“争得可真欢!”孙权兴致勃勃地看着鱼儿争食,手心搓着鱼食,也不着急喂下,似乎欣赏鱼儿争食比喂鱼更加快乐。
身后的长廊响起缓缓的脚步声,孙权没有回头看,带笑的眸子仍盯着那池中跳腾转挪的鱼影。
“主公!”声音不高不低。水上漂浮的鱼食已啄得所剩无几,孙权将手一翻,掌心的鱼食洋洋洒洒地掉在水面,他慢慢地转过身,笑道:“子明秘返建业,连日赶路辛苦,也不稍作歇息,便急着来见孤,孤心甚是不安!”一面说着话,一面将目光从莲池中抬起,望向榭中恭敬站立的中年男人,那人长身阔肩,神色容若而暗藏气概。
吕蒙郑重地说:“事有紧急,不敢延迟!”孙权举手一让:“坐下说话!”吕蒙稍稍辞让,二人在榭中石墩上安坐,中间隔着一个椭圆石案,案上盛了一盘黄金龙眼。孙权拈了一个龙眼,轻轻剥开果皮,露出粉嫩如水的果肉,递至唇边只一吸,水一样喝进了口中,他细细地咀嚼着、品味着,将那果盘推向吕蒙:“尝一尝,新摘的,很甜!”吕蒙持了一个,也不剥皮,只在手心里掂量:“主公,蒙此次秘密回返建业,是为……”“等一下!”孙权轻声止住,“让孤猜一猜。”他伸出食指,在盛了清水的白玉杯里一沾,在那石案上画出了两个字,写到末尾一笔,眉梢一挑,眼睛里弹出一抹狡黠的笑。
吕蒙定睛一看,浅浅的水渍向着四面洇漫,那两个字便是:“荆州”。
他衷心拜服地说:“主公高见!”孙权擦掉水渍,拍了拍手:“孤侥幸猜中而已,不当子明夸赞。”
他莫名地笑了一声,“你说吧!”
吕蒙正了神色,字字斟酌地说:“主公既明慧先知,蒙也不绕远路,当直奔正题。旬月以来,刘备占据汉中,再进封汉中王,遣刘封、孟达攻下东三郡,关羽北上襄樊,水淹七军,大胜曹军,与刘封、孟达互为呼应,眼看便要打通汉水,使荆州与汉中连成一体!刘备之势日渐高涨,若照此形势,则西跨关中,东扼荆州,半壁河山为其所有,北可抗衡曹操,南则觊觎东吴,主公当早做决断!”
孙权认真听完,不由得摇头叹息:“这只老虎是我东吴养肥的,养虎为患,孤今日才知此中真意!”他皱了皱眉头,“孤本一心谋求徐州,而北面曹军难敌,西面关羽胁力,两难!”
吕蒙道:“蒙窃以为徐州可缓,而荆州当急!”孙权不置可否:“你且说来!”“徐州虽可图,然其势平坦,无险可依,曹军骁勇铁蹄正当用武。
我东吴今日得徐州,明日曹操则来取徐州,况得徐州不多利,失徐州不为损。荆州却不同,其地险沃,乃兵家必争,关羽一旦全占荆州,则成为我东吴北上之屏障,我东吴本凭依长江天堑,而今天堑被占,进退维谷,何有抗九州之势?兵法云,‘我得亦利,彼得亦利,为争地。’不争荆州则利他人,岂不是我东吴大损失?”
孙权沉默须臾:“子明所言甚是,然如今刘备声势壮大,关羽捷报频传,当如何擘划?”
吕蒙谦和地说:“蒙有些许小谋献上,可与不可,期主公裁决!”孙权对他点点头,目中露出恳切求教的神色。
“刘备势大,气焰勃张,锋芒正胜,且两家尚有联盟之谊,不可与其正面对抗,彼既强而难撼,我则可示弱以麻痹!”
“示弱?”孙权微一怔。吕蒙显得深思熟虑:“正是!关羽倨傲自负,遇强而愈强,遇弱而轻慢。因此,蒙自接任鲁子敬之职,镇守陆口,对关羽频频示好,不惜卑弱相待,此为麻痹他的第一步。”
“如此,还有第二步?”孙权起了浓厚兴趣,眉眼里的愁绪消融为淡淡的笑。
吕蒙点头:“关羽此次进兵襄樊,虽势在必得,然对我东吴戒心未消,尚在南郡留有重兵,我东吴即便想硬取江陵,恐也是一场恶战,故第二步是要让关羽撤出江陵重兵!”
“怎样让他撤出?”孙权的兴趣越来越大,身体向前略略倾斜了些。“关羽留重兵,无非是害怕我攻他后方。主公可召回吕蒙,便说吕蒙重病不能理事,准许回建业养病,另派一人担任镇守陆口要职。关羽见吕蒙病归,定会抽调大军增援襄樊,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