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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叹了一口气,也只是一瞬而已。
斗豪强只有铁腕
轻绡似的雪花从天而降,仿佛盛开在空中的千万朵梨花,在凛凛寒风中忽而扬起忽而飘坠。沾满了雪花的大门迟滞地推开了,扑面的风雪将门后那人吹得退了一步,他拍了拍肩上的雪尘,顶着风雪跨出门槛。
门首早停了一辆轺车,素色车盖上淌着莹莹的雪水,顺着玄色流苏滴答滚落,车厢甚少修饰,仿佛一个做工粗糙的大匣子。车夫跳下车舆,恭敬地搀了主人登车。
第105章 斗法豪强(14)()
“父亲!”一只脚刚才踏上车舆,便听见有人叫自己,他回头一看,儿子董允从门里跑出来,其后还跟着一个人,漫天雪花遮住那人的脸,他辨认了半天,直到那人走得近了,才认出原来是费祎。
“什么事?”董和一面问着,一面在车左坐下。
董允踟蹰地立在车下,面上露出难于启齿的神情,良久才说:“许公丧子,我与文伟会丧吊孝,想向父亲请车!”
纷乱的雪花噗噗地扑在董和身上:“原来是为请车,你当知车驾卤簿皆有秩份,不可僭逾,你非在官身,何能擅备棨戟!”
董允忐忑地说:“儿子知道,只是吊丧之礼甚重,问丧之人皆益州贵人,儿子,儿子……”他没敢说下去,父亲清履忠正,苛细廉俭,全心防遏逾僭,不离轨制。他虽身位显赫,亲戚故旧却不敢请托于他。
董和冷淡地笑了一声:“你怕失了身份颜面是么?”
“儿子不敢!”董允诚惶诚恐,直直地跪在雪地里,他身旁的费祎也敛了穆容,一声都不敢吭。
董和眺望着丝絮似的雪花,一片片落在董允的身上,将他塑成了一个雪人,他吁了一口气,说道:“想乘车代步也不是不可以,风雪阻路,吊丧情急,不容耽搁,你既要请车,也使得!”他侧身对那车夫轻言数语,车夫应诺着,下车奔回府门,须臾又自门内返回,依旧跳上车舆。
董和看着董允跪得如同竹节似的,他不发话,董允也不敢起来,他轻轻一拍车轼:“我已为你备下车驾,待得车到,你可与文伟同车而行,我先行一步,父子不同秩,不当同临!”他说完挥挥手,那车夫一扬缰绳,轺车压着满地的积雪辚辚远去,留下两行灰黑的车辙印。
董允埋了头,双膝跪得又痛又凉,直到父亲车舆消失不见,他才撑着膝盖站起来,回头看着费祎,苦笑着摇摇头。
“尊父不徇私情,不僭轨度,真乃令士良臣!”费祎由衷地赞叹着,年轻清俊的脸孔上溢满了崇敬。
董允拍着衣袍上的雪泥,无奈地叹了口气:“有此父,是幸,也是不幸!”
这时,府第的角门嘎地开了,听得“吱棱棱”车轮响动,一辆鹿车晃晃悠悠地从门内驶出。车轭勒住的黄马瘦小枯槁,哆哆嗦嗦地迎着风雪慢抬蹄子,不断地打着鼻息,仿佛伤了风。
“公子!”车夫引绳一勒,跳下车来拜道:“老爷备车在此,请公子上车!”
原来父亲为自己准备的车竟然是这个,董允看得目瞪口呆。鹿车为何,农人托运货物,军队运载辎重皆用此车,虽则轻便好行,但毕竟是为贱车,乘则太失身份。
他面露难色,不知该上还是不该上,若是不乘,恐俟后惹了父亲愤怒,若是乘,又如何能撇得下这颜面?本想与费祎计较一番,竟见他轻和一笑,扶着车板跳上去,坐得安安稳稳,毫无局促难堪。
“莫要拂逆了尊父美意!”费祎笑着招招手,“来来,今日不乘鹿车,日后恐没了这机会!”
董允莫可若何,勉强地攀着爬上,因那鹿车为独轮,坐上去时歪向了一方,压得那车板一晃,险些将他翻转下去,惊得他慌乱地抓住费祎的手,半晌才定了身体,费祎却自哈哈大笑,深以为乐。
“驾!”车夫甩动鞭杆,鹿车缓缓开动,拉车瘦马走得很慢,需得车夫频频挥杆,它才勉力疾蹄而行。然也不过百尺,又恹恹地缩了头,像是走得睡着了。
一路上,董允很怕遇见熟人,偶有人驻足顾盼,他也以为人家是在窥伺他,听着路上行人熙来攘往的声音,都似奚落自己的笑声,越发地窘迫,恨不得将那身体藏在车板里。那费祎却满不在乎,沿途张望翘首,不时与董允闲谈两句,仿佛他乘的是华盖香车,观瞻着满目风光,岂不优游快哉。
经过一番度日如年的煎熬,终于行到了许府门前。车夫吁的一声喝令,瘦马这次却不听使唤,得得地往前冲了几十尺,眼看便要与迎面的一辆马车相撞。车夫的脸也吓白了,身体猛向后一仰,狠狠地扯住缰绳,费了吃奶的劲才将那瘦马的冲撞势头减退,这一顿一退却差点将车上的董允和费祎跌了下来。
董允惊魂未定地抓着车板磨蹭下来,身上满是淋淋雪水,仿佛刚从水里爬出来,又见门首皆停着华盖篷车。一众人皆衣饰鲜丽,体态尊荣,越发觉得自己像个赶着粪车进城的乡下老农,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老马也会失蹄!”费祎笑呵呵地抚了一把瘦马湿漉漉的鬃毛,神态自若地拍去衣衫上的雪水,整肃了容色,轻轻一扯董允,两人一起向门里走去。
那辆对面行来的马车上也下来两人,一蓝一白两顶斗篷仿佛忽然盛开在雪天的两束梅花,惹得来访宾客驻足凝看。
两人行到门前,递上两片名刺,门口接待的仆役捧帖高声唱名:“左将军领司隶校尉豫、荆、益三州牧宜城亭侯刘备,军师将军诸葛亮,吊!”
唱名刚出,府内府外的人都惊住了,正要抢步进门的慌忙让开了路,已进了门的都收住步子,揣着小心准备迎候。
两人解下斗篷,交于门前的仆役,即露出了一身素服,董允和费祎刚好站在他们后面,两人缓缓地停了步伐,悄悄地打量这两个益州新贵。
刘备一袭淡蓝长袍,神态雍容,阔落英武;诸葛亮一袭纯白深衣,肩上染了些微的白雪,莲蓬似的亭立清雅。
费祎悄声道:“好个无双气度!”
董允正要回话,却发现诸葛亮转过了头,他和费祎都吓了一跳,以为是私下的议论被诸葛亮听见了。正惴惴不安之时,未想诸葛亮竟对他们柔和地一笑,笑容很短暂,旁边的人竟都没有察觉。
两人又惊又喜,却不敢造次多语,按捺下满心的复杂感受,像是被某种力量吸引,不远不近地跟在刘备和诸葛亮身后,偷窥似的观察他们。
府中搭起了灵棚,白幔白幡哗啦啦地抖在风里,身着孝服的苍头来来往往,有的哭灵,有的迎宾送客,到处一派白茫茫的汪洋,加上雪花飞舞,让这府第白得像是没有了颜色。
一个仆役搀着许靖从灵棚里走出,他满面戚容,神态悲凄,手里杵着一根竹杖,一步一蹀躞。
“许公慢行!”刘备疾步上前,双手扶住了许靖。
许靖颤巍巍地说:“有劳左将军吊唁,犬子新丧,哀痛在心,恕礼不周!”
刘备宽让道:“许公新哀,我等吊唁在迟,怎敢求望繁重礼数!”
许靖再谢了一番,亲引导路,领了刘备和诸葛亮进灵棚。棚内烟雾缭绕,空气里流淌着燥热的气息,巨大的“奠”字下,黄柏棺椁落在厚厚的籍草上,棺上还搭了青色长旙,灵位左右有两幅旌铭垂地而曳,其上书着死者名讳。
见刘备和诸葛亮进棚,一干吊唁宾客纷纷拱手作礼,朝两边齐齐退去,空出了祭奠的场地。
身着衰绖的丧宰躬身趋步,直起脖子悲号了一声:“吊!”
两人近到灵前上了一炷香,再进祭酒以酹,披麻戴孝的孝子跪地相迎,呜呜地哭了一场以作答谢。
祭奠事完,刘备退于许靖身旁,安慰道:“许公节哀!”
“谢左将军体恤!”许靖抹着老泪,说话也不利索,“白发人送黑发人,哀心惨恻,行止有差,左将军与军师将军毋怪!”
他招呼着下人:“请二位尊客里边坐!”他又亲引路,自与刘备并肩而行,逢迎甚恭。吊孝宾客甚多,然无一个得此隆遇,即使得许靖亲迎,但祭奠完毕后,至多由家老引去外堂,哪里可能由许靖引导。
诸葛亮紧随其后,默默地环顾府第,一府上下黑压压地堆满了人,到处人头攒动。许靖名盖西蜀,其子新丧,远近闻噩耗登门凭吊的何止千人,府门外日日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且吊唁宾客中益州望族豪强甚多,送来的赙金一个比一个数目大,忙得将赗赙录册的仆役连轴转。
到了外堂,许靖吩咐下人上了蜀茶,让刘备独榻而坐,自己也引杖别坐,与刘备闲话,殷勤恭敬得让人艳羡。
诸葛亮并未随坐刘备身边,他谦推了一番,自坐在一边,身前身后或站或坐着诸多宾客。他们见许靖独敬刘备,没一个敢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自诸葛亮怒杀刘洵,一州震惊,益州豪强都心自惴惴,此后彭羕再以谋反罪弃市,更让他们感到恐惧,哪里还敢别生事端?岂不是落得与刘洵和彭羕一样的下场。而从庞羲主动请缨丈田,东州派纷纷倒戈投诚,不过旬月,西州派与东州派本就不牢固的联盟分崩离析,西州派独力难支,早有坐不住的亲登左将军府谢罪,剩下的几个死硬骨头早不成气候。荆州派全面控扼益州渐渐成为大势所趋,心有不甘的益州豪强不禁感叹,刘璋父子数十年都难以抹平的派别争斗,刘备和诸葛亮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便粉碎了强大的派系力量。
可谁都知道,派系瓦解的背后是无数颗被砍下的头颅,要让自己不成为下一个刘洵,只有服膺荆州派的统治,诚惶诚恐地匍匐在新主人的车辏下。
诸葛亮默默地饮着温茶,偶尔抬头遇上一张或陌生或熟悉的脸,都向他投递过来一道讨好的目光,仿佛是吓破了胆的狗,不敢乱吠,更发不出一丝叫声,胆战心惊地躲在角落里等着新主人赏赐的骨头。
“军师将军!”蚊蚋似的声音灰尘一样似有似无,若不是诸葛亮耳力好,只怕很难听清楚。
他朝那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瞧见吴壹闪着银光的笑脸,他轻一点头,很亲切地喊道:“子远兄!”
诸葛亮亲切地呼唤吴壹的字,让吴壹脸上的光芒更强了一分,他挪着蚯蚓似的身体,朝诸葛亮靠近了一点:“军师将军,许久不见了!”
“有些日子了!”诸葛亮不紧不慢地说,脸上的表情也没改变。
吴壹动了动嘴皮子,却感觉着周围闪电一样的目光,仿佛一柄柄锋利的钢刀,对准自己当头劈下,他有话说不出,干干地憋出些零碎的字:“军师将军一向政务忙碌,我几次想登门造访,又怕耽搁军师将军正事,为此好不踌躇!”
“无妨,子远兄若来,亮当扫庭烹酒相待!”诸葛亮语气很淡,轻呷了一口茶,静穆的面孔上微起波澜,似乎这清淡茶香比吴壹的话更值得回味。
得了诸葛亮淡漠如白水的许可,却让吴壹绽出春风如沐的笑容,若不是身在丧礼,他几乎要笑出声了。本想再寒暄几句,那周围的尖利目光却越来越凶恶,噤得他说不出话来,只好讪讪一笑,依旧蚊子似的飞入了人群中。
一杯茶饮得大半,再没人来和诸葛亮搭讪,周围的人个个存着巴结的心思,可都琢磨不准这个益州新贵的心思,生怕一句话说得不对惹了他恼恨,岂非马屁拍在了马脚上。
那壁厢,刘备与许靖闲话已毕,刘备起身便要告辞,许靖强留不得,只得起身亲送到门。满室的宾客也不敢闲着,一个个相随而出,浩浩荡荡地簇拥着刘备,仿佛是左将军府的亲随卤簿。
众人对刘备极尽恭顺,那一张张脸上都闪动着求媚的微笑。诸葛亮想起初入益州时,益州故吏、豪强都以冷脸相对,不仅没有半点尊重,还暗中使绊子,下狠手。而今数月过去,同样是这帮人,却都改换了脸面,冷漠、置疑、仇视全都消失了,转而是谄谗讨媚、比周邀好,仿佛从前那些抵触从不存在,人情冷暖至此得见。他不禁暗自叹息,无意中轻一侧头,看见人群中的董允和费祎。
两人仿佛藏在名贵花卉下的未名小草,悄悄地跟在诸葛亮后面,又想亲近又不敢靠近。此刻,诸葛亮缓缓地停住了脚步,彼此之间只隔着一臂之遥,若绕过他走开也并非不可,但不知为何却没有绕开,只是走得慢了,两张脸上都藏着青涩的笑。
诸葛亮举起羽扇,带着未确定的声音问道:“董休昭,费文伟?”
二人听诸葛亮念出自己的名字,激动地说:“是!”
诸葛亮点头轻笑:“久闻二位少年才俊,果不同凡响!”寥寥数语,也不闲话寒暄,随即掉转步子,随着刘备款款地走了。
费董二人都呆了,亢奋和狂喜让他们面红耳赤,血液在沸腾奔涌,脑子里霎时被激昂的情绪冲得晕乎乎的,竟连谦让也忘了个干净。周围的宾客听见诸葛亮夸赞董允、费祎,纷纷投来惊奇的目光。
满府宾客盈路,哪个不期望结交诸葛亮,若能得他称誉,有朝一日必能成为益州牧的座上客,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两个嘴上无毛的小子得到他的赞誉?董允的父亲董和为掌军中郎将,与诸葛亮并署左将军大司马府事,也许凭着这层同僚关系,诸葛亮称誉董允还有原可稽,那么,费祎呢?
一个孤贫少年,既非益州故人,也不是世家子弟,不过凭着族父与刘璋的亲戚关系,才在益州获得三寸立身之所。如今刘璋倒台,能支撑他的那点微薄关系也烟消云散,幸而托着族父的旧关系,得以在成都官家精舍求学,方才和董允做了同业学子。市廛间还道他与董允相交,有攀龙附凤的机心,虽获了几分学名,到底只是个不谙世事的穷小子。
诸葛亮竟然称赞两个毛头少年,一时,所有的人都对费董二人刮目相看,羼杂了不同情绪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刮剌,仿佛要将这两人剖开,看一看到底是藏了怎样的脏腑,怎样的心肝,居然能让权倾益州的军师将军诸葛亮出言相美。
厚重的铅云犹如江河倒涌,雪下得更大了,无声无息的雪花仿佛打翻的雪白颜料,把个白惨惨的府第染得更无他色,也把所有质疑的低语涂没了。
“滴、滴”,清脆的雪融声敲击不断,屋顶的雪化了,一溜溜干净的水顺着瓦片滚落下来,掉在屋檐下的积水里。阳光灿灿地映在青色瓦当上,反照出水晶似的透明光芒。
诸葛亮缓步走到窗边,染了阳光的微风扑面一阵清凉,他深深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顿时,所有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先生!”修远的声音弱弱地飘来,声带里颤抖着委屈和不甘。
诸葛亮回身默然地看着脸含沉郁的修远,修远嘟着嘴巴,带着三分气恼说:“你这次真不带我去?”
诸葛亮没说话,笑着微微摇头。
修远嘟囔道:“哪回按察郡县都让我跟随,为什么这次不行?”
诸葛亮戏谑地一笑:“新婚燕尔,怎能拆散人家小夫妻,诸葛亮罪莫大焉,我纵然答应,你媳妇也不依!”
修远臊红了脸,抓着拂子去扫案上的灰尘:“先生真是的,总是开我玩笑……”拂子扫来扫去,声音也荡来荡去,“新婚又怎样,先生的事最大,你就带我去吧!”
诸葛亮笑呵呵地摇头:“不成,你这次就安心在家过日子,不许冷落了你媳妇。不然,她若是对我兴师问罪,我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