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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顿几秒,梁建芳把话题转回:“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的。”
嘴角急剧抽搐,陈正皱眉:“从大竞和小图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老了。从那一刻起,我就不仅仅是一个丈夫,我还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发现原来人的一生,生活的重点不可能全然围绕着另外一个人。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回望自己过去,我开始得出一个结论,在一个人没有拥有自己的孩子之前,他的生活是不完整的,他的心智也没有完全成熟到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人越活久,就会被生活的际遇逼迫着作出选择和取舍,于是我们都在这样的选择和取舍中,老了。”
眼眸瞬间变成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梁建芳的眉头动了动:“你这么一文艺,就文艺了三十多年。我刚刚开始认识你的时候,你说的那些话,我都需要好好消化,推敲,才能琢磨透你真正的意思。”
眉宇间全是纠葛,陈正用手顶着椅子,他忽然万分跳跃:“刘承宇那孩子挺不错的。”
惊诧,在一刹间覆盖了梁建芳的脸,她的瞳孔在几秒内急速放大:“陈正,刘承宇他…”
侧了侧脸,陈正无缝贴合般把梁建芳的话接了下去:“刘承宇是一个品性不错的孩子,而且他遗传了你的聪明和睿智。”
瞳孔更大,梁建芳的嘴挪动着:“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眼睛微微眯起,陈正的情绪持稳,睥睨着梁建芳:“从你偷偷托人把他带来深圳,偷偷资助他读书,我就知道了。”
颓然往后一倾,梁建芳语中带着颤意:“所以,你早早就知道了,你一直在装傻?”
点头,陈正重重地嗯了一声。
像是难以自控似的,梁建芳的身体一颤:“所以,我是不是该感谢你,没有对他动手?”
嘴角往上耸了耸,陈正轻描淡写:“我曾经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煎熬。我也想过,我是不是该偷偷让他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人间蒸发,彻底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面。如果我当时还没有大竞和小图,或者我真的会那样做的。可是我是一个父亲,我最终没有下这个手。我也很庆幸,我没有下这个手。”
突兀的,梁建芳的眼眶里面,源源不断地涌出眼泪,在她的脸上肆意盘踞游弋,她扬起脸来,目光跟天花板接轨,她自顾自说:“我也曾经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煎熬。每一次,我给陈竞或者是陈图,买一双鞋子或者是买一件上衣,就算我只是带他们出去吃个小蛋糕,我都觉得愧对我家小宇。他那么懂事,那么聪明,那么努力地活着,可是他那么孤独,那么悲哀。陈竞和陈图什么都有,但他一无所有,他甚至不能喊我一声妈。”
这是什么情况?
我以为梁建芳这个人已经铁石心肠到六亲不认,但原来刘承宇还是能触动她心底的柔软?
然而她又让我嗤之以鼻。
她现在口口声声诉说着的,似乎都是对刘承宇的愧疚和不舍,那早干嘛去了?她既然那么煎熬困顿,她完全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说到底,她还是自私!
我的内心正活跃着,陈正轻咳了一声,他淡淡然:“感谢你曾经对大竞和小图诸多的照顾。。”
把仰着的脸稍微低了低,梁建芳带着满脸的泪水,发出了一声怪异的轻笑:“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直呆着不走,我一直把自己盘踞根深在你陈家,仅仅是因为我舍不得你给的那些风光生活,舍不得那些锦衣玉食舍不得站在巅峰的快感?”
第256章 是不是你做的?()
正了正身体,陈正的声音满是落寞和沧桑:“我不清楚。”
咧开嘴,梁建芳自嘲地笑笑,她的脸上,再一次露出那种小女人的神态,她的眼神,胜似少女:“我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挣扎,我有挣扎过,我要不要放弃我正在经营着的生活,义无反顾地给小宇一个家庭。可是我最终没有。促使我放弃这个念头的,不仅仅只有这些风光无限的生活。可悲的是,我和你和小宇之间作出了选择,我最终选的人是你。而你在我和陈竞陈图这两兄弟中作出选择,你最终选了他们。”
重重地咳了起来,眼泪随着这些咳嗽迸溅出来,梁建芳好不容易止住,她继续说:“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而你是一个不合格的丈夫。我以为我们都那么不合格,我们怎么的也会相互对峙,相互祸害,别说过三十三年,我们还可以过五十年,六十年。我以为,一切都是我以为。我以为的事情有很多,我也高估了自己的自控能力。我选择了你,我也有恐慌,我怕我有一天一无所有,我怕我哪一天变成一个懦弱无能的自己,我会在和你的关系中占据下风。所以我必须往前,我要一直往前,所有阻挡我往前的人,我都想毁灭掉。可是我最终让自己走向了毁灭,呵呵。”
沧桑更浓,陈正的声音有些失真:“没有六十年了,我今天过来,就是要当面跟你做一个了断。在你的判决书下来之前,我的律师会把离婚协议书给到你。还有,这一次,应该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了。”
瞳孔瞪大,梁建芳像是受到了惊吓似的,她难以置信地重复着:“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见面啊?真的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已经视我为无物,梁建芳视线的焦点也好,余光也罢,全部投掷在陈正的身上,她的嘴角抽搐着,她忽然厉声:“陈正,其实我走到这一步,跟你脱不了关系!如果没有你的推波助澜,我梁建芳根本不需要走到这一步!如果你非要认为现在的我是一个魔鬼,那我在变成魔鬼的路上,你拽了我一把!”
耸拉着耳朵,陈正抬起手腕扫了一眼手表,他很快将手放平,跳跃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像是被抽空了气球,梁建芳的气势随着陈正这句话,完完全全瘪下去,可是她的眼泪还在止不住的奔腾:“说。”
猛然地转过脸来,扫了我一眼,陈正很快把目光转回到梁建芳的身上,他盯着她的眼睛:“当年大竞和小图遭遇的绑架事件,是不是你做的?我希望到了这一刻,我能从你的嘴里听到真心话。”
没有哪怕半秒的时间缝隙,梁建芳掷地有声,她干脆利落:“不是!”
若有所思,陈正的手指曲起来敲了敲桌子,他的嘴动了动,没有再在刚刚的话题上面纠缠,他而是加快语速:“我在来到这里之前,已经纠结了大概五天。我在想,我到底还需要不需要对你兑现我当年的承诺,兑现我曾经答应过你的,一生都纵容你的任性,和允许你犯错,不管怎么样,都站在你那一方为你考虑,捧你护你的承诺。我有想过找人给你做一份精神状况的鉴定报告,可是后面我放弃了。你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你,你让我感觉到恐惧,让我感觉到害怕。我怎么都无法将那个,害人性命后还能安然无事的人,跟你联系在一起。还有你动手残害我的孙子,我要真的再一次糊涂,我死后真的无颜面对陈家的列祖列宗。”
眼神有些木然地在陈正的脸上溜了溜,梁建芳再次用自嘲的语气:“跟你结婚的前几年,我们没有孩子,但你对我多好。可是自从小玉来到家里,她为了生下两个孩子,从那一天起,我的生活全变了。你对我,只有厚重的忽略,陈正,如果你非要用恶毒来形容我,那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拜你所赐…”
梁建芳的话还没说完整,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刚刚与陈正耳语的人,他关上门,压低声音说:“时间到了。”
应声,陈正用手撑着椅子的后背站了起来,那个男人上前帮忙扶了陈正一把。
腾一声,梁建芳也站了起来,她用视线追随着陈正,泪痕侵扰的脸上,带着宛如少女的天真:“告别之前,你不抱我一下吗?”
陈正的身体,明显僵了僵,他的嘴角痉挛了一下,他最终钉在原地,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我会尽我所能,帮忙照看着刘承宇。”
却带着一种让我心颤的执拗,梁建芳的手臂伸了出去,作了一个等待拥抱的姿势:“就一下。”
依然在原地屹立着,陈正抿着嘴,不作声。
飞快地抬脚迈开步子,梁建芳似乎是打脚了,她踉踉跄跄地差点就要倒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正别开那个陌生男子的手,他一拐一拐地上前,臂弯一弓,将梁建芳环住,目测抱了几秒,他松开手:“我走了。”
回应陈正的,是梁建芳眼神迷离的木然和一片了无生息的沉默。
刚刚为了拥抱梁建芳而迸发出来的神力,彻底消失殆尽,没有拐杖借力的陈正,他差点就要扑个狗啃泥,好在我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从看守所里面出来,陈正面无表情,他沉默着用力地把自己的身体挤进我的车里,他真的把自己扮演得看起来特别冷静,好像毫无波澜。
就算我对梁建芳这个人,厌恶憎恨到了极点,就算我对陈正这个人,不知道该作何种评价,但在目睹他们这两个早已经年过半百的人,在我的面前透过时光的掠影,摒弃那些暂时的纷扰,把自己的心脏剖析成一片苍白的坦荡,把相爱也相杀,忍痛也要把对峙进行到底的惊心动魄,酿造成时光里面最残酷的别离,我其实百感交集唏嘘不已。
情绪复杂浮沉,我也怕自己开口,稍有不慎会让此刻的陈正心情起伏更大,于是我抿着嘴不动声色地发动了车子。
一路沉寂,直到车行至沙头角海鲜街往大梅沙方向栈道的某一段,正好可以看到浩瀚的大海,而又刚好有供停车的地方,陈正冷不丁开口:“就在这里把我放下。”
我怔住几秒,随即听话地把车倒进了停车位里。
这个倔强的老头子,车刚刚停稳,他就拿过拐杖,一边下车一边用疏远客气的口吻:“我再自己想办法回去了,谢谢你了,伍总。”
虽然我知道像陈正这种人,他估计啥大阵势都见识过了,但我依然有隐约的担心,于是我也跟着下车。
站稳,陈正瞥了我一眼,他忽然自嘲地笑笑:“怎么,伍总你是怕我一时想不开,要去跳海么?”
我觉得,在很大程度上,陈正和陈图的个性,真的蛮像的。他们这两父子,都是那种看似强大,其实内心孤独脆弱到不能自己的人,他们倔,自尊心也极强,生怕被人窥见自己不好的一面。
所以,我觉得只要用对着陈图的那一套方式对着他,准没错。
不动声色,我用若无其事来武装自己,务求把陈正的自尊照顾到极致:“我挺久没看到过海了,难得出来,我也去溜溜吹吹海风。”
那一抹自嘲的笑意慢慢褪去,陈正已经拄着拐杖步伐蹒跚地往前走。
我赶紧的锁车,跟上。
很快,陈正在一块宽大的石凳上做了下来。
回过头来,他扫了一眼正杵在原地,不知道该跟他一样找个椅子坐着还是该站着的我说:“能麻烦伍总去帮我买几罐啤酒么?”
我用目光四处搜寻了一下,发现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个士多店,于是我点头,飞奔而去。
心急火燎地让士多店的老板给我装一袋子啤酒,我隔着远远的距离不断地用视线追随着陈正的身影,还好他并未有过多的动弹,他的背影因为远距离而缩小,显得很是单薄。
怀揣着万般揪扯的心,我回到了陈正坐着的地方,也顾不上那石凳是不是有灰尘,会不会把我浅色的裤子弄脏,我在石凳的另外一头坐下来,把那一袋啤酒放在了中间。
默不作声,陈正拿起一罐酒,他倒腾着好一阵,才把拉环拉开,然后他仰起头,猛然地灌了一口。
显然是被呛到了,他急剧地咳嗽起来,他的眼眶因这剧烈的咳嗽,而变得通红起来。
我张了张嘴,可是我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而是掏出口袋里面的纸巾,掏出一张递给了陈正。
倒是干脆地接了过去,陈正用来捂住自己的嘴巴,他往上深呼了一口气,止住了那些咳嗽,然后他再次仰起脖子,将那一大罐啤酒一饮而尽。
把那个空荡荡的酒瓶子捏在手里面,来回倒腾揉捏着,陈正冷不丁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凄凉?临到晚年,老伴没了,儿子又不亲,孙子也见不着,就一个孤寡老人。”
似乎有很多话,梗在我的心口,但又好像梗在我心口的不是那些千言万语,而是浓郁厚重的唏嘘。
沉思片刻,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陈总…”
打断我,陈正更是跳跃:“其实梁建芳,年轻的时候,非常的努力和善良。她是我见过的最有个性,爱憎分明,却又有自己分寸的人。我当然被她完全吸引,不仅仅只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她对于旅游业那种独到的远见和睿智,都让我觉得她魅力四射。就连她当时那些藏匿起来的野心,在我看来都是可爱。我当时觉得,我是最适合她的的人,我有浑厚的家世,我有足够的人脉,我有已经成熟的平台,我能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也有资格般配得起的机会。”
没想到陈正会跟我说这个,在始料未及中,我的眼睛睁大一些,也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中规中矩:“嗯?”
把被他揉捏成皱巴巴一团的酒罐随手一放,陈正又打开了另外一罐,一上来又是猛然一口:“我曾经自以为成全她,就是成全我自己。只要我成全她,她就可以安然在我面前,一直做那个有远见睿智,却又不失原则的人。可是,一转眼时间就过去几十年了,我到今天这一刻才发现,我成就了她,也成功地毁了她。”
把酒瓶再凑到自己的嘴边,陈正伸手顶着自己的眉头刮了一下,他咧开嘴,用自嘲混杂着落寞,轻笑了一下,一个猝不及防,他再开口,就把我的情绪,渲染成了浅浅淡淡的不知所措。
第257章 别把自己锁死()
“这十几年来,我其实很后悔,我找人代孕了大竞和小图。如果没有这两个孩子,我的生活应该截然不同。”
仰起脖子,灌酒,陈正的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支离破碎,可他这简单的几句话,却如同惊雷平地炸起,带给我难以名状的触动和震撼。
即使陈正和梁建芳,没有在我面前矫情地说着我爱你你爱我之类腻歪的情话,他们或者也过了这个年纪。而我震撼的事是,年轻时候的他们,应该是像极了我和陈图,用情深来支配起一腔热血沸腾,他们总算得偿所愿,喜结连理是他们爱情的结局,可是在时光的流淌下,因为爱情缔结出来的婚姻生活,葬送了他们曾经的情深,只剩下缘浅的两相对峙。
心里面冒出一股悲凉的溪流,我忽然有些悲观也有些黯淡地想,待我和陈图白发苍苍之际,我和他到底有何种归处?是依然相爱扶持,是两相看腻你不爽我我不爽你,整天掐架一地鸡毛俗气却相伴一生,还是像陈正和梁建芳这样,相互对峙着憎恨着,较着劲把生活过成一场惊悚的好莱坞电影?
我正晃神,陈正的话锋忽然一转,他满满苦涩:“可是我又很庆幸,我这浪荡的一生,由大竞和小图延续下去。我既后悔他们的到来让我的生活截然不同,我又庆幸他们的到来改变我的生活。可见,人活一辈子,矛盾就贯穿其中一辈子。有时候,总得做一些二选一的选择,我以前是不知道,不愿意作出选择,什么都想抓在手上的人,极度贪婪的人,肯定会自食其果。”
脑海中一片激灵,忽然冒出两个字,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