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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澹宁居东的月洞门,里边的路不好走车了,一群人把康熙从车上架到一乘四人抬亮轿上,穿花渡柳进来。前头驻防的便是武丹统领的善扑营御林军和哑巴太监侍候的“穷庐”寝宫。马齐对这个地方一直有着一种神秘感。很想进去看看,但到了篱前,康熙便停住了,回头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马齐和廷玉先退下去,把外头的事料理一下——万事不可轻废轻兴,一切如常才是兴旺景象。”两个人只得依命躬身而退。
“灵皋。”康熙回到这里,看上去安详了许多,因见方苞兀自面带戚容,便招手儿叫到床前,说道:“你也有俗人之见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前贤说过,写在书里,就是叫后人读、后人想的。朕的病自己心中有数,已经过了头一关。第二关闯过,就好比陀螺儿,转稳了,那就还有几年好活呢!”方苞黯然道:“生死事大,其理难明。所以圣人言生不言死,何况我辈?这几天我真是又急又悲又惊!您的言谈纪要都在我手里,又没有定住哪个阿哥继位,万一出事,顷刻便是塌天大灾!”康熙道:“朕今日就想和你议一下这件事……你把那些东西……取来吧。”
“东西”就放在自鸣钟旁贴金大柜里。方苞轩轻取出来,像抱着一个婴儿,不知怎的,他觉得腿脚发软,手也有些颤抖。
“这么多呀……”康熙抚着案上的文稿,随便翻看了一下,半尺厚的稿子上头还分了纲和目,政治类、天文类、地理类、河防类、靖边类……一编一编,都是平日他暇时随心而谈,方苞整理了,交他过目,每一类事例不详时,由方苞查档加注填写。各编后头都钤了康熙“体元主人”的小玺以为信凭。康熙目光炯炯地望着用龙须草编织的天棚,良久才道:“遗诏文稿就从这上头去想,不妨写得长点,有两万字就够了……比如秋狩射猎,朕一生打死多少熊虎恶兽,这些事不要列进去——太琐碎了。”
方苞点头道:“这部书写了万岁一生辉煌事业,自当再精心编修,请万岁为它起个名字!”康熙凝神想了想,偏过脸问道:“你看叫什么好?”方苞道:“叫《圣文神武记》如何?”
“叫圣武吧。”康熙一笑,“这都是明摆着的事,不妨留点余地叫后人去评说,自己吹自己是‘神’未免没味儿。”方苞答应一声,把文稿轻轻叠起,问道:“还要请旨,遗诏里要不要将默定的继统人写入?”
康熙没理会这话,却转了口气问道:“你离开上书房到这里来,多少日子了?”方苞想了想,说道:“八年了吧。臣已经八年没出这园子了。”康熙心里默谋着,说道:“是啊,十三阿哥被禁之后,你就进来了。把个一代鸿儒囚在这里,不合情理啊!你要不要出去做官?”“不要!”方苞浑身一震,唏嘘道:“听万岁话音,您不要我了么?万岁……自从骆马湖一遇,万岁以友道待我,我已暗自心许……愿此生余力,为圣主竭尽绵薄。如今主危国疑,正是臣捐躯效命之秋,望万岁取臣这一片忠贞之心,留下臣吧……”
“主危或是,国疑则未必。”康熙静静地说道,“朕也没说这会子就放你走。多少年来,臣子们惴惴不安,生怕朕百年之后,不能见容于子孙。这不无道理——本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嘛!朕再三至嘱魏东亭他们,要尽早补清亏空,怕的就是朕死在他们前头,他们吃不消!如今他们先去了,倒也安生。朕不选取老八,他的党羽太多,狼一群狗一窝,其中也不乏李光地这样的正人。党羽多,爪牙利,处久要生变,朕过得不宁;一旦继位,他便想振作,无奈拥立他的人鱼龙杂处,情结恩连,怎么下得了手?”
方苞至此,已经明白,康熙己决心定胤禛为嗣,只时间不到,他决不肯揭锅而已。正想着,康熙又道:“如今的吏治再不整饬,非出大乱子不可。台湾的朱一贵,几乎就平不下去!福建泉州暴民聚众数千,这起子奸徒抢掠富户,危害乡民,像兰理这样的骁将都弹压不下……山东呢?盐民暴动,竟困了兖州府,连孔府的佃户们都裹挟进去……虽说这都是些毛贼,也是官逼民反呐!平……是平下去了,纸里头毕竟包不得火,乱源不清,治世就是缘木求鱼——朕为万世子孙计,也该——斟酌出一个像样的皇帝啊……”他仿佛不胜重负般长长透了一口气。方苞呆呆地听着康熙的这些体己话,心里暗自佩服:这番思虑,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儿!像这样周密的心思,何愁不能“终考命”呢?良久,方苞才拭泪道:“臣都知道了,主上好生安歇,今个儿太累了。”
“来人呐。”康熙慢吞吞喊了一声。李德全和邢年等人忙从屋外进来,问道:“万岁爷有什么差使?”康熙冷冷说道:“自今儿起,朕的寝宫就改在这里了。规矩也要加严。你们知道,武丹虽老,却是个杀人魔王,朕无论说什么,走出去一个字儿,几十年侍候的情分就一笔勾了——咹?知道么?”
“喳!”二人齐应一声,“奴才没这胆子!”
康熙“嗯”了一声,又道:“出去传旨:王掞于朕六十年大庆之日,辄敢妄言,混淆视听。是不欲朕躬愉快,其心甚不可测,着革去其文华殿大学士职衔,流配黑龙扛——慢着——念其年老,着由其子代其前往。本人留京闭门思过!”
“喳!”
“还有,”康熙阴郁地说道,“泉州府永春、德化两县聚众两千,竖旗放炮一案,朕原有旨意,这些人原非贼盗,因岁歉乏食,不得已行之耳,遣部院大臣侍卫,前往招安即可。上书房大臣马齐处置乖谬,擅自批文进剿,不但首贼陈五显逸逃,且斩杀八十余名裹挟之民,着革去马齐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职衔,交部议处!”
“喳!”
方苞早已听得瞠目结舌,脸色焦黄,没点血色!他不明白:康熙为何突然大振天威,连黜两名朝廷大臣?王掞一事尚有可说,这马齐一向忠勤恭慎,为这点小过就革职拿问?
“传旨,”康熙脸上毫无表情,“上书房大臣张廷玉,随侍多年,并无善政建议。去岁朕下诏求言,该大臣敷衍搪塞,事主不诚!本应严议,念其除此之外尚无大过,着降两级处分,暂留上书房行走!”
“喳,喳,喳!”
邢年、李德全鼻子尖上冒汗,因见康熙不再吩咐,复述了这三道旨意出去了,邢年因走得踉跄,一出殿竟无端(上艹下泣)了脚脖子,一跛一跛颠着出去了。
“万岁……这?”
康熙见方苞急得容颜改变,摆手一笑,问道:“譬如一粒珍珠,不想让人寻着,放在哪里?”
“放在鱼眼睛里!”
“一根木头呢?”
“放在树林里!”方苞已经恍然大悟,不禁自失地一笑。
康熙伸出右手端茶呷了一口,笑道:“方才对马齐说‘终须一别’就是这意思。你的事以后再说。先到各阿哥大臣府里串串,就说替朕编的《御制乐律》已经告成了。叫十七阿哥胤礼送你一处宅子,你还可随时进来见朕——朕今儿着实乏了,再会罢。”
第100章 邬思道雍府逞辩才 隆科多穷庐受遗命(1)()
接连三道谕旨,流配王掞、锁拿马齐、黜降张廷玉,从康熙八年起建立的上书房至此名存实亡。这已经是震惊朝野的大事了。不料余波未息,五月端阳过后,尤明堂、施世纶亦被革职问罪,拿到绳匠胡同狱神庙囚禁待勘,人们正在懵懂中,朝旨又下,山东布政使田文镜、江苏臬司李卫,又相继入狱,连病退多年闭户读书的佟国维也未能幸免。往日,处置这些事,康熙都是反复斟酌,征询部议,驳而再复,但这些接踵而来的雷霆之怒,事前既无征兆,事后也无商量,处置的人五花八门,哪个“党”的都有,却多是平素贤声著称的能吏。所以不但阿哥们如坠庐山云雾之中,众多朝臣都是莫名惊诧,惶惶不可终日。就有人暗地里传说:万岁爷痰涌心窍,患了疯迷症。
过了七月节,北京城,凉风乍起,早已无事可干的胤禛接到谕旨,免去了内务府差事和兼管刑户二部的职事。勉强捺住心头的惊慌,胤禛从容进园请了安,拖着灌了铅似的两条腿回到府邸,却见戴铎已等在府里,檐下堆着一坛一坛未启封的福州老烧酒,还有十几篓子福橘,码在万福堂前。戴铎正和文觉和尚对局,旁边性音和邬思道坐着观战。见胤禛进来,除了邬思道,几个人都起身相迎。戴铎忙抢着一步跪了叩头道:“奴才戴铎叩见主子!”
“回来了?”胤禛瞟了一眼外头的礼物,一摆手坐了,接过长随递过的茶呷了一口,淡淡问道:“几时到的?”戴铎外任这几年,吃得又黑又胖,脸上泛光,本来就不高的身材,裹着一身黑缎夹袍,透着一身精悍之气,因见胤禛一脸不快,小心说道:“奴才昨个回来的,因遵主子信里的吩咐,没敢先回府拜见。先去畅春园给万岁爷请安,只问了几句话就下来,今儿一早进来,偏爷已经出去……”说着,便呈上礼单。胤禛接过略看一眼便撂到一边,略一顿,发作道:“天下至无情无义的要算你戴铎兄弟二人!年年节节,就用这些个东西搪塞,每次来信不是哭穷就是叫苦,好没意思!你真是穷到这地步儿了么?酒,我素来不吃,没有长熟的橘子,捂熟了怎么用?依着我,你拉出去,到市上卖了,回去的盘缠也有了!”
戴铎听了一声也不敢言语,只低着头听他训斥,邬思道和文觉对望一眼,笑道:“四爷,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就发脾气,是内务府和部里的差使不顺心?”胤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颓然向椅上坐了,说道:“差使……没了。这倒正好,无事一身轻!难道我不会享福?如今的局面,真有点树倒猢狲散的样子,办事的人拿的拿,问的问,还能办什么事?早就无事可干了!外头有人说万岁疯了,我瞧着他倒不像,只这样料理朝政,还了得?”文觉和尚把手里念珠捻得飞快,口里慢慢说道:“四爷别性急,戴铎还有消怠,我们参详参详?”胤禛心烦意乱地看一眼戴铎,道:“你主子心绪不好,发作几句你别怪。”
“奴才岂敢!”戴铎略一躬身,说道,“奴才在朝房候见,安溪李相国也在,攀谈了几句。他也是进去请安的,说起几位阿哥,奴才问他,老大人以为哪位阿哥最好?李光地说,‘阿哥们都各有所长,比起来似乎还是八爷好些。’”
胤禛听得身上一震,冷笑一声道:“好嘛!你没问他一声——何以见得呢?”“奴才没敢那样问话。”戴铎说道,“奴才说:‘不是下官回驳老大人,我在下头知道的清爽,八爷得的是官望,四爷得的是民望:福建民谣说’面糊塌,寻老八,官司清,寻胤禛‘——这就是凭据!四爷刚决明断一丝不苟,待人赏罚严明,八爷是比不了的!’”胤禛道:“你和他说这些做什么?李光地几时为民想过?传这样的歌谣,耳报神若告诉了皇上,不定又起疑呢!”
“四爷用不着怕,如今有这么点谣言,传到万岁耳朵里,一点坏处也没!”邬思道微笑道,“李光地一生谨慎,到底没有爬进上书房,是万岁压根看他器宇不够。行止有亏!”胤禛陡地想起,李光地卖友、纳妾、匿丧三件憾事,朝野人人皆知。康熙也确乎只取他的功劳才学,所以勉为其难让他荣宠终身。胤禛不禁点头叹道:“这都是命!像他和陈梦雷,如今倒安枕高卧,偏生施世纶、彭鹏、尤明堂这样的能臣,一个个都没好下场!”
邬思道突然仰天大笑,说道:“四爷真呆!你真的以为万岁是整治这些人的么?你这此天懊恼沮丧,为的就是这个?”
“你……”
“四爷!”邬思道眼中波光闪烁,“您真得好好参详一下万岁的帝王心术!”他夹起拐杖笃笃踱了几步,倏然说道:“万岁龙体欠安,已经自知不起!阿哥们各怀大志,逐鹿之争愈演愈炽。这些能员若不予以保护,难免越陷越深,各辅一主,将来尾大不掉!所以要将他们黜降了。如今——最安全之地不在上书房,不在六部,而在——狱神庙!您别忙——这是一。二、将来有一日新君登极,这些人如不去掉,难免以元老自居,使新君无所措手足,如今他们一个个‘犯了罪’,新君执政,一纸诏书赦出来,立即就得对新君感恩图报!既避免他们陷入党争,又可为新君预备了一批能臣,万岁的心思厉害不厉害?”
胤禛听得悚然惊悟,喃喃道:“噢……这实在……这太……但有些年迈体弱的,挺不住又该如何?”
“这么大的善事,”邬思道略带忧郁地说道,“死几个人有什么关系?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呢?”言犹未毕,外头蔡英匆匆进来,禀道:“四爷,方苞方先生来访!”
胤禛精神大振,挥手道:“请诸位回避一下,我去迎一迎!”邬思道抚须笑道:“他们回避吧,四爷也不用迎,这盘残棋我两个接着下!久闻方灵皋大名,今日会会,也是一大快事。”众人退出万福堂,早见一个长随似的方苞进了二门。
“扰了四爷清兴!”方苞带着一个小奚奴进来,笑道:“早就想来,偏生穷忙,一直抽不出空来……”胤禛丢下手中棋子儿站起身来,向方苞一揖,说道:“灵皋先生,什么风把你吹来?快请坐!”方苞笑呵呵坐了,说道:“我刚从马中堂那儿出来,又去看看老施,顺道儿来拜见一下四爷……”他接过奉来的茶,睨了一眼邬思道,又问道:“这位先生是……”
邬思道将废子敛入盒中,只看了一眼这位显赫得炙手可热的“布衣”权贵,微一躬道:“邬思道——敢问先生贵姓,台甫?”方苞便知这是昔年大闹南闱的主角儿,最能惹是生非的,却没想到是个残疾人,遂一欠身,说道:“方苞,字灵皋。”一边说,一边递过一张名刺。邬思道无动于衷地接过看了看,因见上头写道“桐方苞熏沐谨拜”,便递了回来,敷衍地说道:“久仰!”接着便指着棋盘道:“这盘棋四爷输了半子。”
方苞突然有一种受辱的感觉,自康熙南巡在途中收他为布衣之后,可以说在皇帝跟前言必听计必从,大至亲王、贝勒,小至部院尚书、郎官,没有人见他不说恭维话的。怎么这个邬思道,竟似从来没听说过“方苞”这两个字?当下便觉无趣,走过来讪讪地审量棋局,半日,笑道:“邬先生!棋,刚进中盘,论胜负尚早啊!”
“是么?”邬思道爽然说道,“原来方先生也精于棋道?”因见方苞笑而不答,胤禛忙道:“方先生乃儒家大宗,读尽三坟五典,识穷天球河图,极受皇上赏识!思道不可造次!方先生授四子的棋,我还下不赢呢!”方苞忙逊谢不迭道:“王爷过奖,方苞不敢领受!”邬思道笑道:“话虽如此,跛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方先生既说此局未分胜负,请代四爷走几着何妨?”
第101章 邬思道雍府逞辩才 隆科多穷庐受遗命(2)()
方苞本想躲开这样的轻慢之徒的,至此心头不禁暗暗上火:你赢四阿哥半子的本事,就想赢我?遂笑着端起棋盒说道:“恭敬不如从命。”说着便投下一子,绰进黑角,暗伏了杀手。邬思道不假思索,将三三一子退尖二四谨守待机。几着下来,方苞见对手防围森严,着子若即若离,似实又虚,击左应右,视后攻前,着实不是凡品。胤禛在旁已看得茫然,全然不懂双方深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