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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奇怪的话两个人心里都有数。老十四这一去,他经管兵部网络的人都要归到廉亲王麾下。胤禵若忠心,那什么也不必说。若有异心,身边左有阿兰布,右有鄂伦岱,兵士有一半是正蓝旗下,家属都在关内,生死存亡操于胤禩之手,怎么会跟着反叛?待他皇帝梦做醒,北京已是生米做成熟饭了!两个人在马上扯些闲话,已过正阳门,眼见文武百官一个个结束得齐齐整整,雁翅般排在金水桥东西两侧。东长安街上是三千从征铁甲军,各自站了方队,威风凛凛精神抖擞地等候大将军王出紫禁城。八十面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好不气派!两兄弟在正阳门内下马,早有礼部司官过来带着他们直趋金水桥东侧,依班侍候。
巳时正牌,天安门正门哗然洞开。李德全手捧黄绫袱面诏旨,几十个太监簇拥着出来,执鞭太监“啪啪啪”连甩二声静鞭,接着黄钟大吕乐声顿起。礼炮一声接一声,几百名太监擎着明黄龙旗,御林军统领隆科多指挥着仪仗。举着金瓜、钺斧、金镫、银枪……中间拥着十四阿哥胤禵骑马出城,款款下马。后头紧跟着的掌印将军却是鄂伦岱,一手怀抱大令旗,一手举着金黄耀目四寸见方的大将军王印。此时百官们已是看得目瞪口呆,须臾,鼓乐变奏中和韶乐,金水桥北站看的畅音阁供奉们口中唱道:
维文武略,勋业悠崇。钦承睿算,往征不恭。扇仁风,在师中。月三捷,奏朕功……
吟唱声中,已见康熙金辂车驾出来,由三十六名太监推着,圆盖上垂着明黄缨络,下头是方轸,四周衔着黄金圆板,前后各十二面大旗拥围,过了金水桥,康熙方缓缓从车上沿梯而下,天安门前立时山呼海啸般响起“万岁,万岁”的呼声。
“万岁!”守在旁边的胤禵闪出来,向康熙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奏道:“再远送,非人子臣下所宜当。请万岁留步,儿臣一去,万岁可以安枕高卧,静候佳音!”
不知是激动还是不安,胤禵的声音多少有点发颤。康熙一时没有说话,风吹得他苍白的发辫时时撩起。胤禵忽然觉得,父亲已是老态龙钟了。康熙略一顿,抬手叫起,说道:“该说的都说了,你要好自为之,军情大事,飞马报朕知道。不要思念朕,只要你军事顺手,朕必是高兴的。”胤禵听了叩头领命,起身时已是泪湿袍襟,向鄂伦岱怀中双手取过令旗,移步向南,轻轻地一挥,立时,军中大炮轰鸣震天价响起。三军将士齐声高唱御制凯歌:
偏师重进取凶残,熊蹲虎踞一当千。
如山军势原难撼,丑类空教倒戟旋……
万古冰山雪巘闲,尽教职贡附朝班。
落梅何处春风笛,一路筠冲接玉关!
一边唱,三千旗甲鲜明的大将军王近卫军已缓缓出动。胤禟在人群里看时,胤祉泰然自若地站着,胤禛不知在想什么,神色似乎有点怅惘。忽又瞧见年羹尧,穿着锦鸡九蟒五爪补服,站在班里朝这边看,心里一动,忙闪开眼去。
第90章 年羹尧二心遭严斥 雍亲王沽名苦奉迎(1)()
十万大军西出阳关,仿佛一根棍子搅动了一潭死水,北京的六部立刻忙碌起来。不兴兵不打仗,太平加粉饰,什么打紧的事都能从容去做。兵马一动,各处毛病顿时显露出来。胤禵一到陕西,立即飞羽呈报朝廷,那边已经水结薄冰,严霜遍地,要户部火速发十万件冬衣。胤禛带马齐一同去查看库房,库里的棉花、布匹堆得山一样,絮衣也有的是,但抬出来一晾风,手一拈就破。胤禛吃惊之余,赶忙到兵部武库查看兵器,也是一般情形,一箱箱的火药都受了潮。兵器因涂了油倒还锃明耀眼,但枪杆、刀把、箭羽却都糟朽不堪使用。陕西、甘肃接着又报称,发去的一百万石粮,被大将军王胤禵全数退回。
一干上书房大臣和胤禛正自诧异,接到了胤禵的六百里加紧奏报,说甘陕总督史俊颟顸顽钝,玩忽职守,用霉变粮食敷衍大军,草料亦不堪使用,已将史某革去顶戴,请旨处分并请速发粮草,否则很难再向西行。正张皇间,户部存银已经告罄——不是没银子,是银子借出去讨不回来——内务府转来直隶、奉天等地的文书,也急着要银子,说出征将士家属每户增拨的五两银子至今没有着落。说得慷慨激昂,“请四爷转奏圣上,将士远征浴血疆场,生死未卜,其妻子老小倚门而望。家无续炊之米,人少御寒之衣,前方将士怎能安心杀敌?”
“都要紧,”胤禛一直住在兵部,马不停蹄地忙了一个多月,已累得满面倦容。接到内务府转来的卷宗,胤禛怒火中烧,愤愤向案上一甩,说道:“如今的事,竟是四面漏风,八方走气,这差使真是难办!”
马齐、施世纶、尤明堂一干人都坐在侧旁,见他发阿哥脾气,却无可安慰:本来打仗的事,前方有功,后方作难,累死也显不出来。当初若按胤禛一清到底的办法,根本不会如此拮据。看着胤禛额前一寸多长的头发都没顾着剃,众人向他投去了怜悯的目光。尤明堂叹道:“办事难啊!其实旗营每户要发五两银子,说是体念出征人家属,其实,他们哪里是真怜恤下属呢?他们图的是那十万两火耗。”
“不说这事。”马齐见胤禛脸色青白,越发气得无话可说,勉强笑道,“征衣,已经叫直隶民间制好发走了,兵器正在修,不误前头的事就是。粮食不愁,有的是,只是一时运不上去。山西、河南的粮运上去就救了急。眼下最头疼的是钱,昨日广东解来的一百二十万,单子已经到了。依我之见,竟不必解来北京,叫兵部的司官克扣,就从洛阳直接拨往十四爷处,也就了结了。”他说着,胤禛的眉头渐渐舒展,恢复了平静。他倒不会为这些烦难事着急,他是生气,自己拼命忙,胤禩拥炉品茗,坐收渔翁之利,这个亏吃得太大了。尤明堂也后悔跟着添柴,忙道:“马中堂说的是。如今只欠着家属们四十多万,不如发道告示先安定人心,就说今年各地赋输尚未收齐,年关之前一定拨出。届时魏东亭的海关厘金到了,恰好补发出去……这会子空着急,没有用处。”
施世纶在旁一直没言语,他心里有些奇怪:这次十四阿哥领兵,胤禛在后头管督饷,遇到这么多的难缠事,为什么胤禛每见康熙,总说难处不大,不肯请这位老佛爷出来排忧解难?因见众人都解劝胤禛,施世纶摘下近视镜,抽了两口烟,说道:“四爷,他们说的都对。不过这仗打多长时间,谁也说不准,还是你想个长远办法。依我愚见,各省钱粮都是不少的,由各省按定数每月直接调拨军前使用,有失事者按军法处置!就不为朝廷,为他们自己身家性命、功名前程着想,他们也得出这个力。若按常规办,我们累死事小,他们仍旧不关疼痒。”
“老施说的是,这件事我已经虑到,只是觉得远水不解近渴,所以才发急。”胤禛慢条斯理地说道,“但这样的事得请旨办理,只好惊动圣躬了。这自然要得罪下头。反正我是个刻薄人。名声在外,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别人怕麻烦,怕得罪人,我不怕;给家属的银子一定得兑现,我们得说一句是一句,人家才信我们!这四十多万银子叫雍亲王邸的人收发,该直送的直送。我一个子儿也不叫那些黑心种了克扣了人家的!”
原来不肯直奏康熙是这位四爷心疼老爷子!几个人都是儒学宗臣,不由向胤禛投去敬佩的目光。
尤明堂心里感动,欠欠身子说道:“四爷,您这心地,唉……既然四爷说到这,学生还有一策,只关系到四爷自身,才迟疑末说。”
“这有什么,你老尤还打埋伏?”胤禛已经起身要走,又站住了,笑道:“你讲就是。”尤明堂看了施世纶一眼,道:“年羹尧将军是四爷门下。他驻节西安,军中钱粮有的是!十四爷要得这么急,先从他营里拨出去些,立时就不愁了。年军门现在北京,一个手谕传去,事就办了。”胤禛目光一闪,回身取茶呷了一口,说道:“他几时进京的?我怎么就不知道?上次进京接十四弟,才走了一个多月,又回来了?”
施世纶不安地看了看马齐,说道:“年军门回来四天了。昨日来这里找您,您去畅春园给万岁请安。我请他等一会,后来说有事去了。回来做什么,年军门没说,我也没问。四爷派人寻着他就知道了。”
“我不寻他。”胤禛皱着眉头想了想,冷冰冰说道,“他是我的奴才,应当来见我!你们谁见着他,就把我这话原原本本给他说了!”说罢将茶杯向案上一蹾,向外喊道:“给我备轿,去畅春园!”
天,有些变了。灰褐色的冬云在朔风中缓缓移动着,把高大的堞雉笼罩得一片阴沉,轿夫们踩着官道上的冻土,一悠一悠地走着,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脚步声。尽管疲劳已极,胤禛却毫无睡意,隔着玻璃轿窗望着外头萧瑟的冬景沉思:前几天去给康熙请安,康熙说:“你虽管着内务府,不要去看阿哥们。你管事多,得罪的人多,得自己留神。”——这是什么意思呢?莫非去看胤祥,竟真的有人去老八那儿献殷勤了?不然为什么把那班看门的换了呢?虽说事不大,若没有前头自己请释放大阿哥、二阿哥的话,万岁又会怎么想呢?他深知,如今明面上是十四阿哥春风得意,其实人们都知道是“八爷”掌舵,赶着去溜舔屁股也是常情。只这年羹尧,一趟又一趟往回跑,又和自己虚与周旋,是怎么了?戴铎在彰州来信,说想请调台湾,给自己预备一条后路,当时还笑他,如今看来,也不是无因而起……
“到了!”
外头轿夫们吆喝一声,惊醒了正在沉思的胤禛。他哈着腰下轿,一阵啸风裹着雪花扑面而来,激得他打了一个哆嗦。因见张五哥守在园门口,胤禛踱过去,刚要递牌子,远远见年羹尧大踏步器宇轩昂地出来,胤禛别转了脸,握了握五哥冻得冰凉的手,笑嘻嘻道:“这冷的天,难为你站在风口上——来!”
“在!”随轿扈从的亲兵忙上来叉手答道。
“我轿里有件天马皮大髦,给五哥拿来——还有那只铜手炉!”
五哥笑道:“四爷赏赐原不敢辞。只我是个武官,四爷这样打扮我就不成模样了。”
第91章 年羹尧二心遭严斥 雍亲王沽名苦奉迎(2)()
“那——手炉就算了。”胤禛笑了笑,“你也忒傻,屋里暖和一会有什么干系?”五哥道:“四爷进去吧,冻不着奴才的——方才王掞老大人进去请安,出来时问着四爷,意思是想见见您。奴才说四爷如今忙极,我怕也见不着呢!可可儿四爷就来了。”年羹尧站在一旁候着,好容易见是话缝儿,忙趋前一步,叩下头去。说道:“奴才年羹尧给四爷恭叩金安!”
胤禛这才回头,盯着年羹尧的起花珊瑚顶子,半晌才格格一笑,说道:“这不是年军门么?浅怎么当得起你这礼?起来,快起来!”
“奴才已经进京五天,”年羹尧听着话音不对,哪里敢动!连连叩着道,“主子一直不在府里,衙门里又寻不见……”胤禛阴森森一笑道:“倒难为了你这片虔心,我还要很忙几天呢!你暂时不能见我,先去看看别的阿哥爷。我府里太窄,一也住不下你这封疆大吏。人吃马嚼的,我也养不起。过几日该见你,我登门拜访!”说罢撇下目瞪口呆的张五哥扬长而去。年羹尧半晌才爬起来,望着远去的胤禛,脸色又青又灰,长长透了一日气,悻悻骑马去了。
胤禛到了澹宁居。恰张廷玉送方苞出来。方苞腋下抱着一叠子书,见了胤禛忙站住脚,只微笑道:“四爷来了?”胤禛见这个己经退出上书房的儒生兀自不断头地在康熙处周旋,心知他必有机密要事,却不敢问,但寒暄道:“方先生,你是越老越精神了,走路都带风!前儿我和几个门客闲聊,他们说起你的《狱中杂记》,里头痛陈吏治时弊,揭露得淋漓尽致,一个个都敬佩得不得了,可惜我一直穷忙,竟没有读过!他们说‘读其书想见其为人’。我说,这有何难?赶明儿要请你拨冗赏光,你可不能把脸给我摔在地下哟!”一边说,一边向丹墀下走去,便听里头康熙的声气:“是四阿哥来了?进来吧,外头大冷的天!”
“是,谢阿玛!”胤禛激动地答应一声,忙趋步而入,规规矩矩地请安磕头,说道,“儿臣这些日子杂务很多,好不容易有了些头绪,今儿特来请安,皇上要精神还好,儿臣就便儿回事,有的事还要请旨。”
“唔。”康熙原半躺在大迎枕上,听见要回事,便盘膝端坐了,说道:“这屋里太热,你把大衣裳脱去,坐了说话,防着一会出去着凉。朕精神还好!你说吧——廷玉,你也坐。”胤禛眼见张廷玉坐下,才斜欠着坐了榻侧一个木机子上。他将胤禵走后所处置的军务政务情形细细奏了,又道:“……所欠四十七万一千两银子,年关前必定处置了当,一切望父皇宽心。有办不下来的,比如各省按月供应军需这样大事,儿臣自当再来请皇上圣裁。”
康熙一边吃茶一边听,十分专注。待胤禛长篇大论地说完,却冷丁问道:“那年在承德猎狼,跟着朕的那个小孙孙今年多大了?”
“十五了。”胤禛被问得一怔,忙躬身答道。康熙莞尔一笑,说道:“你别怪,朕看这孩子伶俐,想叫他进园来读书。朕老了,忘性大,先说一下,明儿你传旨叫他进来先见见朕。”胤禛忙赔笑道:“是!”
康熙又出了一阵子神,方道:“你方才说的这些事,都料理得很好。粮食的事朕己经调了四川的五十万石,早送到胤禵手了。若是如今还不到军中,十四阿哥岂肯饶你?兵器的事也叫廷玉发了文书,叫从陕西武库就地供应,西边这些年战事不停,他们武库早有预备……”他款款说着,胤禛愈听愈是惊讶:原来父亲不但没有“歇着”,而且事事料处机先,办理缜密精当!正自嗟讶,康熙笑道:“至于欠人家兵士家属的恤银,朕也想过了。后年是朕即位六十年,大内原预备着七十多万银子,拨出来先给人家。年关时有银子,再拨一点,叫他们好生过个年——子弟在前头冒险犯难为朝廷卖命,这点银子不能小气。”
“皇阿玛!”胤禛忙离席伏地,叩头道,“内帑万不可动!这四十多万银子由儿臣向兄弟们募捐,总要办理妥善。儿臣拼着这个年过穷些,先认十万!那笔银子还是留着父皇登极六十年庆典用。亘古未有的喜庆日子,断不可草率!”康熙笑道:“什么内帑外帑,总归是朝廷的钱,使到哪里不一样?这天下,这河山,都是爱新觉罗氏的,天下大治了,朕就不庆这个六十年又有何妨?”
张廷玉在杌子上欠身一揖说道:“皇上,四爷说的是。还有一层道理四爷不便讲。动用内帑,晓得实情的知道是万岁体念前方将士,圣恩浩荡。不晓得实情的,就要造出流言蜚语,说朝廷库银空虚、钱饷枯竭,岂不枉搭了圣上的苦心!阿哥们掏一掏腰包,一来可显示天家骨肉同仇敌忾,二来叫他们知道家国一体,荣辱与共,有好处!”
“这真是老成谋国之见!”康熙呆了一呆,叹道,“就这样处置吧。只是胤禛,你此番又要得罪人了,朕心甚是不忍啊……”言毕蹙额不语,胤禛被他这句话说得几乎落下泪来,硬咽了一下,说道:“儿臣本就是个孤僻性子,与人落落寡合,只要皇上知道儿臣的心,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