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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子再明白不过,施世纶是要巧放人,三个人感激地看了看施世纶,再不迟疑,背着盐袋子拥出仪门,一溜烟儿跑得无影无踪。胤祥看得开心,点头一笑正要走,却见魏老九脸紫涨得猪肝似的,向施世纶勉强叩了个头,咬着牙笑道:“施老爷,今儿您断案,小人大开眼界!回去禀明我们任三公子,必定给老爷在上头说说好话!老爷您加官进爵,有日子呢!”
“你说的是任伯安在桐城那个侄儿?”施世纶格格冷笑道,“多承关照了!只怕这里不是北京,任伯安的手没那么长!桐城贩私盐的是有,不过不是像张五哥这样背几十斤盐换几升救命粮的。我自有我的道理!”说罢轻咳一声,道:“退堂!”一拂袖,便径自去了。
衙役们哄笑着散了开去。见魏老九吸溜着嘴儿一瘸一拐地下来,胤祥上前拍拍他肩头,嬉笑道:“老魏,你这一状告得没彩头!赔了夫人又折兵!”魏老九恶狠狠地瞪了胤祥一眼,狞笑道:“还不一定谁没彩头呢!周太尊现今就在桐城抄查方苞家,今晚他姓施的就要见着颜色了!”
胤祥没再理会他,径自回驿馆去了。其时已是酉末时分,炎炎红日西坠,翩翩倦鸟归林;只是溽暑难当。因见四阿哥胤禛不在,便问驿丞:“四爷呢?一大早出去,这早晚还没回来?”
“回十三爷话!”驿丞忙不迭命人备汤盆,打热水,赔着笑打千儿道:“四爷午间回来过,发了脾气,把何藩台骂了个狗血淋头。因曹毓文河帅来拜,这驿里太热。四爷说索性到河工大堤上看看,顺便听曹河帅回事儿。今晚还要听何藩台说河工银子的事,何藩台已经在东厢房恭候着了……四爷临走时说了,十三爷回来,别再出去。天气太热,热出毛病儿,回去跟皇上没法交待。您先洗洗,四爷还给您留着冰镇西瓜哩……”
“你去吧!我用不着你来奉承!”胤祥笑道,“叫人一会儿把瓜拿来,我得略歇歇。四哥回来,你叫我一声,我有事跟他商量!”
第3章 理河工贝勒榨藩台 探世情阿哥淋澡汤(1)()
胤祥吃了两块冰镇西瓜,便在凉榻上躺了一会。正昏昏欲睡,忽然,迷迷糊糊听见院里有人说话。
接着,帘子一响,胤祥便坐起身,揉揉眼问道:“是四爷回来了么?——哦!是四哥呀!我还说等你回来叫他们喊我呢,你才从河上回来么?”说着把西瓜盘子一推。
“我不吃。”四阿哥胤禛一边说一边在对面坐了,看着胤祥身着粗布短衣,笑道,“入夏以来没有这么热过,你是皇子,又不理民政、何苦找这个罪受?”说罢倒了两杯凉茶,递给胤祥一杯,自用碗盖拨了拨上头的浮叶,慢慢地嘬饮了一口。
胤禛二十七八岁,留着两绺八字须,衣着十分整洁,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配着银盘似白哲的面孔,看去给人一种沉稳持重的感觉。胤祥比他小九岁,因自幼失恃,全凭着这个四哥照拂。在胤禛面前,胤祥多少还有些孩子气。因见胤禛大热天儿还穿着四团龙褂,戴着东珠帽,胤祥不禁一笑,说道:“我就从没见过四哥打过赤膊,你脱脱怕什么,又不是娘们儿!”
“谢嬷嬷也这么说,可我习惯了,自个儿在屋里打赤膊,也觉得不自在。这都是顾八代老师自幼调教的,我也没法子。”胤禛说着便起身,笑道,“我看你末必有什么要紧事。我还要见何亦非。”胤祥笑道:“要紧事是没有的,今儿见了个可笑的事儿想说给四哥开开心,等你问过河工的事再说吧。”
胤禛笑着点点头回了上房。不一时胤祥便听传唤“贝勒爷请何亦非藩台过去说话”,隔门瞧见一个从二品官员双手捧着手本走进了上房。胤祥掇了一把竹躺椅到天井院,在堂房西门口躺下,摇着个芭蕉扇,光着个脚丫子在院里乘凉,驿丞早命人端了茶几,又放了一碟子冰块叫他用。
上房里回事回得很杂。何藩台管着通省民财两政,光就河工漕运用多少民工、花多少银子、作何开销,说了足有一顿饭光景。胤祥只是听,偶尔起身踱两步,一声不吭。胤祥正听得没兴头,却听胤禛冷丁问道:“就这些?你琢磨半天,就用这些空话搪塞我么?”何藩台道:“四爷明鉴,这段河工单凭一省之力,断不能修复!收了今年通省火耗,下头已经叫苦连天,一下子再拿一百万,实在办不下来。四爷您就管着户部,从户部拔根汗毛,就可调来个七八十万。”
“你死了这条心吧!”胤禛冷笑道,“我叫你找盐商,你倒叫我找户部,你耍的那把戏能瞒得过我?——还不是想从盐商那里再把火耗扣回来?最后还是坑朝廷!我和十三爷已经来半个月了,对你们的家底,我很清楚,你何亦非瞒我们不过!纵然短缺一点,尽管向这些盐商们去要!叫他们出点血,我看是天公地道的!”
何亦非赔笑道:“四爷的令旨学生哪敢不遵呢?这不,挤脓包似的,一百名盐商,才捐了三万!”胤禛气呼呼地把那张捐银帖子一摔,扔在地下,一声不吭地皱着眉头想心事。
“四爷别生气!”何亦非见他脸色不善,忙解劝道,“他们历来就是这个样儿,对四爷还算有面子的呢!指望盐商,那是从铁公鸡身上拔毛!今儿文风鸣知府还说了一桩公案。施世纶来桐城接印,头天传叫二十几个盐商,叫他们兑银子修书院,结果只捐了一百四十几两银子。这施世纶也怪,今儿拿了几个贩私盐的,问也不问当堂就放了。任明玉等十五家盐商,到文知府那里告状。盐商们在省里、北京,都有根子,惹不起啊!”胤祥听了不禁一怔,却听胤禛说道:“这些盐商这么不识抬举,好!你从藩司衙门出牌子,堵截漕运。过路要路钱,过桥要桥钱!非叫这些王八蛋把一百四十万银子凑出来不可!下余的你写个折子,我向皇上禀奏!”
“这……”
“这有什么为难的?”胤禛晒道,“黄河一决溃,桥也没了,路也没了,漕运也断了。他们怎么去运盐!”
何亦非忙道:“不是藩里为难,怕要惹乱子的。求四爷……赐个字儿,给奴才壮壮胆儿……”“成!”胤禛说着,毫不犹豫写了几行字递给何亦非,“你听着,这事我做主了。我可不是眼里揉沙的人!今年秋汛再决口,你也不用请旨,学学前头治河总督于成龙,自己戴上枷到北京来见我。听见了么?”
“喳!”何亦非忙叩头道,“记住了!”
“下去办差吧!”
胤祥眼见何亦非躬身却步出来,站在檐下揩汗,便坐直了身子,用芭蕉扇招呼着,叫道:“老何,你过来!”
“十三爷啊!”何亦非已经几次见过胤祥,知道来安徽的这两个皇子虽然性格不同,却都十分得康熙皇上的钟爱,急忙过来向胤祥打千儿问安,笑道:“十三爷,您纳凉啊?这地方不比北京,夏天赛火笼似的,我才从陕西调来……”胤祥一摆扇子笑道:“拉倒吧!我又没叫你来给我扇风取凉!我问你,施世纶的事你们怎么处置?”何亦非没想到胤祥会问这桩小事,因不摸头脑,便笑道:“怎么,十三爷倒关心起盐政了?施世纶放了几个私盐贩子,又被任家拿住了,送到文凤鸣那里,我还役问,问过了再发落。”
胤祥不禁吃了一惊,显然,他没想到这干子盐商在地方上有这么大的势力,官府断过的案,居然还敢私自拿人,到上头告刁状!想了想,冷笑一声道:“老何,你回去就告诉那个姓文的!——叫他放人!施世纶断过的案,叫他不要管。施世纶是你十三爷门下的人,也是四爷的学生!你掂量掂量,嗯?”
“施世纶是出了名儿的清官,我压根没打算难为他。”何亦非赔笑道,“十三爷没听方才四爷说,河工银子还没着落呢!这些银子得从这些盐狗们腰包里掏,也不能一点面子不给……”说着,因见胤禛踱出来,便又道,“您说是不,四爷?”
胤禛原听胤祥说施世纶是他的“门下”,又是自己的“学生”,觉得好笑,踱出来听热闹。因见何亦非问自己,便冷冷道:“我看你昏聩,十三爷也是钦差!连这点子事都做不了主?”
“你听着,老何。”胤祥却不似胤禛那样严肃,用扇子拍着大腿,嬉笑道:“施世纶既是清官,又是我门下,他放了人,你再捉起来,不是扫我的脸么?那几个人,你一个也不能押。盐狗子要是捣乱,不肯出银子,那你的水火棍子是做什么用的?你回去,把你这身狗皮剥了,洗洗澡,醒醒神儿,照我吩咐的去办。盐商们不依,就往北京四牌楼找四爷,找我也成!你滚吧!”何亦非听了再不敢驳回,连声诺诺,答应着退了出去。
胤禛这才笑问:“施世纶是靖海侯施琅的儿子,你从哪弄来这个门下?再说,为何好端端地又把我拉扯进去,硬要我收这个学生?”胤祥蹬着靴子站了起来,嬉皮着脸儿笑道:“收这个学生管保四哥不后侮。四哥你有煞气,说是我自个儿的门下,怕他们下头轻慢,才攀上你这棵大树。”遂把今日在桐城县衙的所见所闻一一说了。
“怪不得你叫住何亦非唠叨了这么一通!”胤禛开心大笑,说道,“施世纶可谓有其父必有其子了!当日施琅征台湾,连大学士李光地的账都不买,还差点杀了福建将军赖塔,养出儿子来又是这么个怪脾性!”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是啊!盐政之弊并不在于这些肩挑背负的小贩子,盐道、盐商才是盐政的蠹虫。豺狼当道,安问狐狸?”他说着,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没再言声。胤禛这人就这么个脾性,说他是个冷人儿,有时说起话谈笑风生,伶牙利口滔滔不绝;说他开朗爽快,有时一整天端然默坐一语不发。因此朝中文武大员既不敢得罪这个皇太子的心腹兄弟,也不敢轻易讨好儿,竟是敬鬼神而远之。
出了半日神,胤祥才又问道:“四哥,你今儿一天都在河工上么?”胤禛向胤祥刚才躺的椅子上端然坐了,慢慢摇了摇扇子,说道:“下午查河工。上午去方苞家看了看。方苞是海内知名的学者,跟着戴名世吃这么大的亏,实在可惜得很。好在奉旨来拿人的年羹尧,倒真是我门下的奴才。我见他命文凤鸣把方家老小一百多口都圈在四间房子里,被热死了好几个。佛以慈悲为怀,这太过分了。我训了年羹尧几句,除了正犯方苞,眷属一个不许伤害!”胤祥知道胤禛皈依释教,不禁一笑,问道:“方苞犯了什么罪?”
第4章 理河工贝勒榨藩台 探世情阿哥淋澡汤(2)()
胤禛看了胤祥一眼,冷冷说道:“戴名世所著的《南山集》中有诋毁大清、怀念前明的妄语,《咏黑牡丹》中居然敢狂妄地嘲讽我朝:‘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前阅邸报,此人已在北京西市正法了。方苞给他这本书写了一篇序。看来,这个写序的方苞也是水多面少——难活啊!”胤禛停了一会儿又缓慢说道,“这个案子戏中有戏啊!方苞只能算有一些牵连,无大罪。其实是因他上帖子给藩台衙门,整倒了前任钱县令,得罪了这里的盐枭,这一下子被捅到老八那儿,才出了大事。这个地方不能久留,我们这几天把事情料理一下,得赶紧回京!”“老八”指的是皇八子胤禩,在康熙的二十四个儿子里头,只有这个“八爷”最得人望,学问品貌不必说,是头一等的,那一份风流儒雅,宽厚仁爱,稳沉大度,朝里朝外连属国外臣,无人不景仰折服。太子胤礽为人仁懦疲软,康熙已经几次透出对他的不满。若真的因这事折腾垮台了,不但四阿哥胤禛,连三阿哥胤祉、十三阿哥胤祥这几个被称为“太子党”的人也必定踩在这位“八爷”的脚下,这辈子别想有安生日子过了。
胤祥一向泼辣胆大,豪爽不羁,听了胤禛这番话,也禁不住脸色苍白。
“你也不用犯愁。”胤禛一笑说道,“车到山边自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只是咱们这个太子爷,也太不争气,他要真的是一味柔弱,也还是可医之病。偏有时还躁急得不循规矩!比如上回,皇上为他调度军粮太慢,说了他几句,他就拿着平郡王纳尔苏出气,堂堂王爷,吃了他十鞭子,弄得皇上心里更不高兴。唉……”他吁了一口气,不胜感慨地说,“不想这些事了。反正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一切回京再说吧。”
过了几大,胤禛和胤祥就起身北行。因要趁凉赶路,两个人都不想招摇,便各自骑了一匹马,扮成进京应试举子的模祥,身边只带了四贝勒府的管家高福儿,其余的人带着车马仪仗,遥随于后。行至第三日傍晚,远远看见一座庄子乌沉沉地横着。高福儿在马上用手指道:“前头就是江夏镇!”
胤祥原想着江夏是个大镇,必定人烟辐辏、店肆商埠俱全的。不想到了一看,却满不是那回事。好大一片的镇子,青堂瓦舍间绿树婆婆,蔚蔚茵茵十分壮观。高福儿进镇转了半日,出来拍手叹道:“二位爷!当初小人在这里跑过单帮,想不到十几年工夫,这镇子就变得认不得了。如今竟没有一家店铺,都成了刘八女家的住宅!连个住处也寻不来!请二位爷示下,咱们是不是到东边十里庙去歇息?”
“刘八女!”胤祥陡地想起在桐城瓜棚底下张五哥说的,不禁一怔。他竟有这么大的家产,占了这么大个镇子做宅院!光是迁走原来的店铺,这得多少银子?见胤禛沉吟不语,胤祥便道:“四哥,既是殷实人家,必定乐善好施。我看咱们今晚就求借一宿也不打紧!”胤禛在马上颠了一日,早觉浑身困乏,也不想再跑,便盼咐高福儿道:“咱们这一大群人求宿岂不招人厌烦。你到后头,寻着咱们的人,你就随他们一道儿去十里庙打尖。我和你十三爷进镇子投宿,明天你来接,别的人在李家寨会齐一块走。我是骑不得马了,你叫他们买一乘竹椅凉轿。我到李家寨换乘凉轿。就这样,你去吧!”
高福儿听了,觉得有点不妥。但他知道胤禛从来说一不二,从没人敢驳回,便应了一声自去了。
兄弟二人下马过了寨河,进庄看时,果然里头还留有镇子的痕迹。只是西边打了围墙,以原来的大街为界,东边一带的民房拆了一半,其余的像是新盖的库房,一排一排煞是齐整,“街上”不远一处点着“气死风”灯,上更的仆人有几十号,有的守库,有的看门,十分整肃井然。胤祥不禁叹道:“四哥,你在通州的庄院恐怕也没有这样的势派吧?”正说着,前边过来三个庄丁,打头的看了他们二人一眼,问道:“两位是从哪里来的?这早晚来刘宅有什么事?”胤祥笑道:“我们是进京的举子,误了宿头,想借宿一夜,明早就赶路。”
“这里头都是刘八爷的宅子,没有店铺。”那长随不软不硬地说道,“向东十五里,有个十里庙,你们投那里去。”胤祥笑道:“行个方便嘛。你要做不了主,带我们去见你们刘八爷。怎么样?房饯、饭钱我们一文不欠!”
“他们想见八爷!”那长随不禁一笑,回头对那两个人道。那两个人也是一笑。一个说道:“我们和八爷还隔着五六层呢!我们只能向八爷的管家的奴才的奴才回话。你当见八爷就那么容易!”
胤禛不禁看了胤祥一眼,显然,他也没有想到这家财主有这么大的派头。止没奈何处,一个年长一点的长随对打头的笑道:“眼见这两位都是读书人,又不是贼。何必那么认真呢?”打头的说道:“要说空房子